不见天日——汪小苏

你花了十五年的时间获得了什么？

这句话牛头不对马嘴，而且跟黎皓朗的为人不合，那个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没有那种伤春秋悲的敏感情怀。

人做平常做不惯的事通常有什么理由，黑曜从早上开始太阳穴就不断突跳。

这又是某种预兆吗？

「云曦，你知道自己不是晓葳交往的第一个男人吗？」发动车子时，黎皓朗突然开口。

关云曦震了一下，恢复的记忆里有这一段，晓葳曾经跟黑耀交往过，但他不确定他们交往了多久，也不确定皓朗哥认不认识黑耀。

黎皓朗看他没作声，自顾自的绑上安全带，车子轰一声滑进主要干道。

「你知道黑耀吗？他曾经跟晓葳交往过两个月，真短啊。」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黎皓朗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不同以往的尖锐，关云曦的心突跳一震，忍不住转过头去望着他。

「皓朗哥……」

「这么说，你应该认识他吧？黑耀好像曾经读过龙翔高中。」

「是啊，他是小我两届的学弟。」事隔十五年才找回来的记忆，关云曦不知道内心为什么有种怅然。

「当初我知道晓葳在跟他交往的时候，非常开心，我父母也是，他俩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关云曦只能继续沉默。

「没想到才交往两个月就被人家甩了，那时我很气愤，认为这家伙有什么资格嫌弃我妹妹，所以曾经约他出来谈判过。那时候他看我的表情，你一定不会相信，他用看蝼蚁一样的表情看着我。」说到这，黎皓朗握持方向盘的手用力收紧。

关云曦不知道曾经发生过这一段，人在加拿大的他虽然会跟黎晓葳定期通信，但她不曾跟他说过关于黑耀的事。

现在想想，这不是非常不自然吗？毕竟晓葳曾经那么的喜欢黑耀啊。

原来黑耀是主动提分手的那一个，所以晓葳的自尊心一定不能容许吧。

「后来我妹妹开始跟你交往，我觉得你很老实，也很爱我妹，既绝不会辜负她，但我心中还是隐藏着不甘，那个黑耀凭什么瞧不起我。」

关云曦想着黑耀那种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不知得罪过多少人，不禁哑口无言。

「你知道吗，就我所知，晓葳曾经去找黑耀谈过，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能成为他的女朋友，回来后她只是哭，我怎么问她都不说，于是我偷看了她的日记，上面有一页被眼泪布满，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行字，『没想到住在黑耀心里的人，是那个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云曦，我可以把那个人想成你吗？我妹妹可没有那么多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关云曦的呼吸停止了，他没想到晓葳竟然在那么久以前就知道了所有的事，皓朗哥也一样，他是唯一被蒙在鼓里，过着幸福快乐日子的人。他不明白知道了一切的晓葳为什么会选择跟自己在一起，知道一切的皓朗哥又是如何看着自己的妹妹跟一个让妹妹失恋的男人结为连理。

太多的冲击，他觉得头昏脑胀，喉咙发紧。

「不过你不需要太自责，虽然我妹是因为你被甩的，你还是给了她一辈子的幸福，谢谢你，曦。」

关云曦望着眼前越来越偏郊的景色，突然心中一动，缓缓开口，「皓朗哥，你知道南兆里面好像有内鬼吗？」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黎皓朗，他以为会看到他惊讶的表情，没想到却听到这样的回应。

「当然知道，因为那人就是我。」

车子突然刹一声停住，关云曦只觉脑后方一阵剧痛，他向前栽在挡风玻璃上，耳边听到黎皓朗遗憾的声音。

「本来我想把南兆献给黑曜当成见面礼，让我成为焱氏集团的一份子，没想到那家伙从第一天就开始防我，云曦，你还应该感谢他呢，若不是黑曜的拖延战术，南兆本来会更早灭亡呢。」

为什么……皓朗哥……关云曦的意识终于被吸入黑暗的彼端。

「别找了，他什么都没留下。」林峯闷闷的望着正打开客房衣橱检视的黑曜，但那人把他当空气一样，径自在房内绕来绕去，最后把手伸进垃圾桶翻搅起来，林峯瞠目结舌的瞪着他。

「知道这个电话吗？」黑曜把一张纸展开递给林峰，他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黑曜掏出手机打过去，响了几声没人接，不祥的预感逐渐扩大。

曦说要自己去找南兆的内鬼，他最有可能找的就是过去南兆的核心职员，这个电话应该就属于其中一个职员，而曦现在跟那人在一起的可能性最高。

这样可以说曦暂时是安全的吗？他唯一担心的是黎皓朗，从那家伙传来的语义不明简讯跟目前为止手机都关机的怪异行径来看，实在很不寻常。

该不会，曦现在就跟黎皓朗在一起吧？黑曜内心突然响起尖锐的警铃声。

「林伯，马上派人包围黎皓朗在市区的住宅跟他位在汐止的别墅。」黑曜大步走出去，胸前的领带随着他的动作剧烈的晃动。

「好的。莫非关少爷跟皓朗先生在一起？」林伯跟着他快步走向大门，林峯一脸傻样的瞪着他俩的背影。

「黎皓朗那家伙最近想用曦的事跟我勒索，我很严厉的拒绝了他。」希望这家伙不要想去动关云曦的主意，否则他会跟他把这十五年来的新仇旧恨一并算清！

「醒了吗？」

耳边响起一个朦胧的声音，旋即一盆永当头兜下，他呛了一声睁开眼，发丝上不断垂落的水珠让他几乎看不见东西，过了几秒，他看到关蕙跟张宥勋倒在他旁边的地上，都睁着惊惧的表情望着他。

「蕙蕙！」他心一紧惊嚷出声，才发现自己也被结实的捆绑住，动弹不得。

「好感动喔，葱蕙不用担心啰，最爱你的爸爸会跟你一起去找妈妈喔。」黎皓朗突然出现在关蕙身边，蹲下身摸摸她的小脸，小女孩哭得一抽一抽的。

「不要碰她！」关云曦想起晕倒前听到的那番话，双眼因愤怒而发红。

「脾气真大，不过没差，等一下我一把火把你们烧的骨头都不剩，要等警察验出尸体是谁时，恐怕是很久以后了。」黎皓朗突然拔开手上汽油罐的盖子，瓶身一倾倒在张宥动身上，瞬间满屋子都是呛人的汽油味。

「为什么要这样……皓朗哥，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关云曦喘着气，无法把眼前这个男人跟文质彬彬的黎皓朗拼在一起。

「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前我用晓葳被黑耀甩了这件事跟黑耀勒索，等我知道他找到你之后我开始用你们两个的关系跟他勒索，我光靠这个钱就吃不完了，什么一家人啊的都是屁话。」黎皓朗疯狂大笑，关云曦的心沉进谷底。

原来黑耀一直都被这家伙勒索着，而且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一直去烦他！」关云曦愤恨的大嚷，心疼黑曜总是为他没有底线的牺牲自己。

「我说妹婿啊，你是太天真还是怎样？钱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啊，反正黑曜那家伙有的是钱，这一两千万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黎皓朗扔掉空了的罐子，又开了一瓶，准备倒在关蕙身上。

「你杀了她等于丧失了威胁黑曜的筹码！」关云曦情急之下大吼一声，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你想骗我啊？她又不是黑曜的孩子，她可是黑曜最恨的女人黎晓葳的孩子。」

「黎皓朗，你是蕙蕙的亲舅舅！」关云曦用尽全力想挣脱捆绑自己的麻绳，手腕处破皮流血浑然不觉，他在内心用力的祈祷，求晓葳在天上救救他们的孩子。

「那又怎样？我这人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一向不留恋，昨天黑曜已经拒绝付给我开出的一亿金额，这代表你在他眼底，还不值一亿呢。」

眼见黎皓朗把汽油淋在小女孩头上，关云曦大吼：「晓葳在天上看着你！黎皓朗！」

「哦？难道你就没有事情瞒着她？不要讲得好像你最清高。」

「我没有瞒她什么事！」

「哦？那是谁抢了她的男人？你说啊！」黎皓朗面色阴狠的爆出这句，关云曦瞬间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这一定是报应，他抢了晓葳最爱的人。其实那个时候他有干千万万个时机可以告诉她，但他却选择当个缩头乌龟，他无法想像知道真相的晓葳会怎么看他，毕竟虽然他无可救药的爱着黑耀，但黎晓葳对他而言是最初也最纯的初恋，是神圣不可轻犯的。

因为他无法果断又明确的处理自己的感情，才会让晓葳跟黑耀都被卷进不幸的漩涡。

黎皓朗得意的哼了声，正准备继续倒汽油，关云曦颤巍巍的开口，「皓朗哥，如果你恨我，就针对我一个人，拜托你不要把小孩扯进去……」

他想到自己竟然曾经有抛弃蕙蕙一个人去死的念头，不禁全身发抖。

原来这世间最重的罪，就是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想的……」

砰！门突然被东西用力敲开，几个警察出现在门口，黑曜紧跟着，他一眼就看见倒在房子中央浑身湿透的关云曦。

「黎皓朗，我们将以伤害罪现行犯的名义逮捕你！」

为首的警员吼了声，黎皓朗愣了一下，马上把离他最近的关蕙捞起来朝后门跑去。

「蕙蕙！」关云曦嚷了声，目皆欲裂。

黎皓朗在上车之前为了转移快速又小心围过来的警察注意力，把关蕙往旁边一扔，趁他们手忙脚乱去接时冲进车子里扬长而去。

几分钟后，关云曦他们坐在回程的警车里，关蕙小小的身躯裹在毛毯里，关云曦紧紧搂着她，黑曜把他俩都紧紧揽在怀里，完全不顾一旁的张宥勋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黑耀，黎皓朗他这十五年来……跟你勒索了多少钱？」关云曦悄声开口，怕吵醒终于沉睡的关蕙。

「其实我自己的心态也不对，所以才会任他予取予求。」黑曜闭上眼睛，用鼻尖轻轻摩擦他的发丝。能够再度抱着他，真好。黑曜深深吸了口气，手温柔的覆盖在他被麻绳磨破的手腕处，「会很痛吗？」

「刚刚真的一点都不痛，果然为父则强。」关云曦靠着车窗透进来的夕阳余晖望着黑曜骨节分明的手，被这双手包覆起来的感觉很温暖，很怀念。

「黑曜，待会儿我有事想告诉你。」关云曦舒服的闭上眼睛，躺在这人的怀里让他什么都不怕，所以，先让他睡一会儿，恢复记忆的事，慢一点再告诉他吧。

车子在夕阳底下缓缓前进，金色的光洒在远方山头，把一切变换成一幅怀旧又充满味道的画面。

后来他们得知黎皓朗在逃亡的过程中失速冲下悬崖，当场丧命，坠车的地点竟然跟关云曦半年前企图自杀的地点完全吻合。

「我觉得晓葳在守护着我们，应该说，守护着蕙蕙。」关云曦这么说，黑曜完全赞同。

黑曜把黎皓朗传来的简讯给他看，关云曦陷入了沉默。

你花了十五年的时间获得了什么？

他不知道黎皓朗的答案会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让这个男人成为六亲不认的鬼，也许是贪，也许是放不下的自尊，真相已经没人知道。

而他自己呢？花了十五年的时间，他获得了什么？

「黑曜，我决定离开这里。」

一个月后的晚上，关云曦这么说，然后他就跟关蕙搬出了黑曜的宅邸。

黑曜没有留他，因为一开始把关云曦绑在身边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之后你会去哪里？」黑曜望着他把行李放上车，关蕙已经乖巧的爬进后座。

「我会先去住在道场。」关云曦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他的脸面，「曜，我问你，你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得到了什么东西？」

「那你呢？」眷恋着那个人指尖的温度，黑曜的眼睛深邃起来。

「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论走到哪里，还是龙翔高中盛开的桂花最美。」

然后他坐进车子里，Ron一催油门，车子就往前飙去。

黑曜望着车子消失在夜色里，良久，他都没有移动半步。

关云曦回到启明柔道社任教，他接受林峯的邀请，成为长期约聘教练，因为比起做生意，做老师似乎更适合他的本性，尔虞我诈那套他一辈子是学不会的了。

晚上下课后他会带着关蕙出门散步，大部分时间林峯都会陪同，即使他努力向他说明黎皓朗已经死了，这家伙像一朝被蛇咬似的打死不从。

黑曜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他，有时两人讲得过久，林峯就会在一旁用力咳嗽，没想到隔天黑曜竟然送了一箱咳嗽药水来道场，关云曦笑到快内伤，林峯的脸好像吃到大便。

黑瑶曾经来道场见过他一次，他俩对坐良久，最后黑瑶率先开口，「十五年前，我以为让小耀幸福的方式就是帮他斩断得不到的感情牵绊。」

关云曦无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这十五年来，我看着小耀一直坚持独身，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了。」她低眉垂目幽声道。

「如果我是您，应该当年也会做一样的事吧，」关云曦朝她露出微笑，「过去的我太过软弱，借此想逃避情伤的痛苦，但是黑曜没有，他一直都一个人背负着这些，所以我不能再软弱下去，往后的日子，我会跟他一起努力，就算不被人接受，就算不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多长。」

窗外阳光透过窗户撒落在地板上，孩子们捏紧了拳，稳扎稳打的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气势十足。

「我弟弟以后就拜托你了。」黑瑶朝他深深一鞠躬，然后两人相视一笑，笑容里有岁月留下的领悟与释然。

关云曦望着她离去的路想，这十五年来，黑瑶学会的，应该是更深层的爱吧。

真实的爱，会让身边的人都能感受，也会让人露出跟自己一样的笑颜。

「曦，要不要去吃巷口鲁肉饭？」林峯背上背着小崧，一大一小笑得开怀。

「我还有事。」关云曦东西一抓就往门外跑，「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

林峯满脸不解。

龙翔高中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除了几栋校舍已被翻新，操场也换成新的PU塑材。转了一圈，黑曜发现原本的宿舍不见了，新增了一栋教学大楼。

过去的不会回来，时间总是提醒着人它残酷与公正的一面。黑曜走到中庭，放眼望去一片桂花树已经争相怒放，花瓣雪花般飘零，他看得有些出神。

突然他发现身后有动静，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微笑爬上了黑曜的唇角，「我收到你写给我情书了。」

「哦？念来听听？」关云曦跟着步入这阵桂花雨，让花瓣洒得他一头一脸，他站在黑曜对面，无声望着他。

「就是这片桂花，就是今天这个时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你告诉我你爱我，问我愿不愿永远跟你在一起，如果愿意……」黑曜的话还没说完，关云曦已经向前一步，让两人的双唇轻轻相碰，眼泪滑下，濡湿在两人绵密接合的吻里。

「对不起，是我的错，让我们的幸福来得这么晚。」关云曦轻声开口，任黑曜伸出手抹去他脸上的泪。

「你就是我的幸福，我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无法体会这种感觉。」黑曜望着他，眼神带笑。

「曜，我再问你一次，你用了十五年，得到了什么东西吗？」

「我用十五年证明了一件事，」黑曜学他的语气，望着依旧偏偏飞舞的花瓣。「那就是我们的爱，没有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