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汪小苏

黎晓葳没想到他还会找话题跟自己攀谈，愣了下赶紧回答：「嗯，两周前就毕业典礼了。」

所以他已经毕业了。黑耀的眼角瞄到远方的晴空。

所以他已经不住在龙翔的宿舍了，不住在那栋灰色的建筑物里了。

他跟他的联系，终于连最后一个，都断了吗？

「我……我会去读龙兴大学。」黎晓葳赶紧透露更多关于自己的讯息，趁着黑耀今天心情好。

「他也是吗？」对于自己一时嘴快问出的问题，黑耀赧然的望着一脸迷茫的黎晓葳。

上课铃在此时响起，黑耀准备步入校园，眼角余光瞥到黎晓葳的脸，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过身，「你这么喜欢我吗？」

女孩的脸马上火山爆发般赤红，双眼竟然因为激动泛起了水雾。

「那我们交往吧，但是请给我时间，喜欢上你。」

世间一定充满了很多单向的爱情，但谁说单恋不能算是一种爱情的方式。黑耀承认自己被她的锲而不舍打动，说用来排遣寂寞也罢，说为了抓住最后一个跟关云曦有关系的人物也罢，如果做什么事都需要理由，那么这些理由对他而言已十分充足。

因为离开黑曜家过于仓促，关云曦除了林峰想不到其他人，于是临时联络住进了他家。

晚上躺在床上，月光透过树影筛进窗棂，在墙上印上疏落有致的错落影子，在微风的吹拂下变换出各种造型，他静静的看着，突然对于自己的遭遇有狂笑的冲动。

似乎每次他都是仓促不要命似的逃离黑曜身边，但就算离开了他，精神还是无法放松。

原来情感里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记忆，记忆让人痛，让人笑，有时恨记忆太浅，有时又恨它太沉重。

林峰在隔壁房间的打呼声透过门缝震动着地面，关云曦想着黑曜睡觉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然后发现他从来没有见过那家伙睡着的模样，因为两人在床上总是他先累到晕过去，醒来时黑曜早已离开。

他逼自己闭上眼睛，顺便将脑中残余的影像逼退，不该再想不属于他的东西了。

他已经约了明天跟张宥勋见面，这个高中一直到大学的死党，也是南兆的工作伙伴，他答应跟他一起查询南兆最后几年的款项出入，希望能揪出毁了大伙儿毕生心血的内鬼。

关云曦抱着窝在自己怀里大哭的女孩，听她叨絮的说着黑耀竟然愿意跟她在一起，她说自己死而无憾，然后很多话因为啜泣声听不清楚，也听不真切。

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陌生，关云曦望着她满是眼泪的面庞，感受到已变得迟钝的感觉神经突兀的抽痛起来，他只能用双手紧紧抱住她来抵抗脑子的晕眩。

「晓葳，太好了，太好了……」

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如今听着却陌生无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重覆什么，直到黎晓葳惊讶的声音响在耳际，「小曦，你为什么哭？」

手迟疑的抹过脸颊，霎时流下两条泪痕，关云曦错愕的望着自己指尖的泪液，他不知道他还会哭。

他以为他的泪线已经坏了。

泪腺因为离开黑耀而失去功能，如今又因为再度收到那人的消息而恢复，多么讽刺。

他游离的注意力终于被黎晓葳拉着回来，「所以你答应啰？」

意识终于归巢。「答应什么？」

「我下周的生日会啊，你要来喔，我只请了你跟黑耀还有小莓，这样说不定可以双约会？」乐观的黎晓葳根本完全忘了关云曦曾经暗恋过自己的事，或许她习惯以自己为中心来思考事情，这种独生女的性格关云曦曾经很喜欢。

但不是今天。

「可是我……」他一想到那张脸内心就再度抽痛到不可抑止。

「曦我拜托你！你不来的话我会很紧张，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黎晓葳双手合十双眼泛泪。

如果人一生一世都能心无旁鹜的爱着某个人，守着他，那会是多么幸福的事。

「晓葳，」关云曦的手轻轻抹过她的脸，真挚的露出微笑，「你跟黑耀要幸福喔。」

即使我不陪着你，还有她会陪着你。黑耀，希望你不再孤单。

与张宥勋才见面不到几分钟那家伙就原形毕露，关云曦忍不住斜眼看他，「我怎么觉得你从高中开始就没长大了？」

张宥勋不屑轻斥，「小子，你不知道哥的『那里』可是长很大，可惜只有我的马子有幸见识。」

「我说脑子！」关云曦差点把他耳朵扯过来人吼，碍于关蕙一直怯怯的站在一旁，只好放弃扁这家伙的冲动，总不能给女儿树立坏榜样吧？

「几个月不见蕙蕙又更标致啰，蕙蕙，长大当叔叔的新娘好不好？其实也不用等到长大啦……」张宥勋还没说完就被关云曦一个华丽的过肩摔。

「哈哈，蕙蕙你知道吗，你爸爸高中的时候是宿舍长，超铁腕超尽忠职守，连迟到一秒都会倒大楣，全宿舍没人不怕喔。」张宥勋摸着脑袋嘿嘿一笑。

「有的没的不用说太多。」关云曦继续斜眼瞪他，然后他们走进最近的一家咖啡馆，一直到关蕙跑去看玻璃柜里的甜点，张宥勋才小声开口。

「我帮南兆管了两年账，之后是由吕仁南接手的，他那部分的账我查不到，但我还是把公司可能接触到这方面事务的人选列出名单，用删去法会比较快。」

关云曦望着那几个名字，实在不愿相信自己今天会在这里，怀疑着昔日最信赖的伙伴们。

「曦，我必须告诉你，负责接洽业务的黎皓朗也有嫌疑。」张宥勋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反应，关云曦闻声倏地转过来望着他。

「皓朗哥是晓葳的哥哥！怎么会……」

「不要相信人表面显露出来的模样。」张宥勋摸了摸鼻子，他的话震住了关云曦。

朗皓哥是晓葳的哥哥，也算是公司的投资人之一，怎么可能……

「我有个办法可以试出来他是不是内鬼。」张宥勋望着关云曦，「但有方法点下流啦，哈哈。」

关云曦裤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看到来电者的名字，不禁眉头一皱，黎皓朗。

为什么朗皓哥会在这个时候打来？

「哎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张宥勋诡异的瞪着他。

黎晓葳的生日派对办在丽晶酒店顶楼的一间商务套房里。这是她跟黑耀交往后迎接的第一个生日，对她而言意义重大。房间里摆满了紫罗兰、萱草花，还有黑耀派人送来的五百二十朵香水玫瑰。

她只邀请了黑耀、死党小莓，还有曾经跟她并称龙翔铁三角的关云曦跟张宥勋，房间中央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美食，她穿着一件珍珠粉的薄纱礼服出现，张宥勋猛吹口哨。

黑耀迟了半小时才到，他一身灰蓝色西装，手上拿着一个小盒子，「生日快乐。」林伯在一旁也笑着送上祝贺之礼。

「你不需要带礼物来，耀……」黎晓葳眼底只有一种叫做幸福的情绪，她今天明艳照人，跟黑耀仿若一对璧人。

关云曦趁着他跟黎晓葳谈天多瞄了他几眼，然后飞速转开眼，唇角竟勾出一抹淡淡微笑。

再次见面，恍如隔世，他一直以为他俩这辈子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他感谢晓葳，也庆幸黑耀没有避着他而拒绝前来，当他从晓葳那里得知黑耀知道参与宾客里有自己的名字却仍愿意前来时，他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受伤的心被治愈了，这代表黑耀没有讨厌他到这个地步，知道这个消息让他非常的感激。

即使他们的交往结束得那么匆促，即使他们成为朋友的机率微乎其微，他还是很开心，有人会陪在黑耀身边。

「你也来了。」

关云曦慢动作一样从还在叨絮着小莓跟晓葳谁比较正的张宥勋面前转过头，黑耀作梦一样站在那，朝他露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邪佞笑容。

夜空中绽放起一朵又一朵盛大绚丽的烟火，七彩迷幻的光透过顶楼的落地窗明灭在每个人脸上。

关云曦发现他自己突然就无法移动了。

第九章

「学长，之后你会去上哪间大学呢？」虽然语气平淡自若，望着对方的眼神还是因思念的焚烧而显露出过度的热切，黑耀自嘲修行还不够，唯一庆幸的是关云曦不会读心术。

「还在想，尽量希望能离家近点。」关云曦边说边啜饮一口鸡尾酒，借此掩饰过快的心跳。

黑耀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望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线索或征兆，关云曦想露出一个微笑却发现唇角僵硬在那，他已经没办法再演戏下去，无法神态自若的站在黑耀跟黎晓葳面前。

「我去个厕所。」他用黑耀可以听得到的音量对张宥勋交代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

当他推开门望着长若无尽的走道时，他发现他的下意识竟然想折回去，如果就这么离开了，以后他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吗？会不会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呢？

身后是依旧欢声笑语不断的生日宴会，关云曦用力一咬牙，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他快速抹去脸上的泪。

放了自己，放了回忆，该爱的时候他有好好去爱，所以他不后悔，该放手的时候，就应该放得干净。

他一口气没停走进男厕，掏出手机发了一通短讯给晓葳，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先行离开，然后他站在挑高的男厕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还好，他看起来很好，跟平常无异。

扭开水龙头冲了把脸，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他漫不经心抬起头时正好从镜子里望见来人的脸，他的心脏猛地停止跳动。

「哎哟，又见面了，果然我弟身边就会看到你耶，关云曦。」黑棹故作惊讶的睁大眼，关云曦觉得呼吸困难，脑子好像缺氧了，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能呆呆的跟着重覆。

「弟弟？」

「对啊，我是黑耀的哥哥，我们不是见过面吗？你不会忘了吧？才过了半年耶。」男子欠身步入，也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然后皱眉轻喃：「这次这种发色我不喜欢，在黄灯下看起来好像牛郎。」

关云曦下意识退了一步，双腿以下好像失去了知觉。「你是黑耀的……哥哥？」

「我跟你说，上次绑架你的事被我家小耀知道后，我差点被他拆了耶，后来还进医院缝了好几针，你说我多惨，所以我们扯平。」黑棹咂了咂嘴，一边用指尖挑起一簇发丝检视，「靠，里面还是黑的嘛！那个两光发型师！」

关云曦脑子飞快的转着，试图消化黑棹的这番话。

所以黑耀在他住院时会这么奇怪，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害他受伤的人是自己的亲哥哥。

「说真的，我今天来是为了来见你，可能要请你跟我走一趟。」黑棹用手爬了下发丝，表情正色的望着他。

关云曦的眼睛跟他接触几秒，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不怕即将要发生的事，他已经历过心彻底破碎无法修补的滋味，好像从那之后，他就不再害怕任何事了。

车子停在一栋无比富丽堂皇的豪宅，关云曦想这一定是黑耀的家，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奇特的感觉。

黑棹领着他走进一大片葱绿草坪，远处草地上竟然还有一只白马在优闲吃草，黑棹解释道：「这是我姐的朋友寄放的，正好跟我家劳斯莱斯作伴。」说完指着另一边一只全身漆黑的黑马。

黑家人养黑马，莫非还有黑狗黑猫黑鹦鹉？

下一秒他就收回自己胡乱飘散的思绪，因为一个女人站在宅邸的门口望着他们，似乎等候多时。

关云曦第一眼就看出这女人也是黑家人，那张脸，眼睛的颜色，神情，感觉……他觉得像黑家这么优异的外在条件，难怪会产生一种不把人放在眼底的傲慢，他又想到第一眼见到黑耀时那人眼中的孤绝冷淡。

「我是黑瑶，不好意思用了粗暴的方式把你带来。」

一旁的黑棹忍不住跳脚道：「我很绅士的好不好！」

「你们有什么事？」关云曦观察出黑家三姐弟好像黑瑶跟黑耀比较像，当他们微笑的时候通常意有所指，玄机暗藏，尤其是黑耀，那家伙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反而笑得灿烂。

「我开门见山的说，小耀到现在还喜欢你，他离开你的原因只是因为焱氏集团无法承受继承人是同性恋这个丑闻，我们的父亲对这件事尤其不能接受，如果说小耀是为了家族牺牲他自己的爱情，也是可以的。」

关云曦望着黑瑶的嘴巴张开合上，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本能却排拒去相信，因为刚刚在生日会场的黑耀，看起来英姿焕发，生气勃勃，不是吗？

那个人来人往的车站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背对他的黑耀轻声吐出，曦，我们分手吧。

他用力对抗拥挤人群想追上他，他满脸眼泪大喊黑耀我不要分手，然后一切都模糊了。

眼泪分秒不差的下滑，直到这一秒他才发现，黑耀是个天生的演员，所以连他这个同台这么久的搭档都被骗了。

「但我找你来，不是让你跟小耀复合的，我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是帮小耀一个忙，求求你。」黑瑶说着竟然跪下去，额头抵着地面，关云曦脑子空白了两秒，马上弯下腰去拉她。

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的膝盖开始颤抖。

事情严重到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跟他磕头下跪，他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背后是万丈深渊。

「你还爱着小耀对吧？」

站在一旁的黑櫂突然开口，关云曦在心底滑了一跤，他自忖现在的表情一定极度难看，如果是熟人这么跟他说，他可能还会佯装豁达，但这两个才见面的陌生人却已经看透了他，莫非他这半年来努力筑起的高墙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求求你忘了他，否则你痛，他也痛。关云曦，我是他的姐姐，我知道我弟的脾气，你跟他都还年轻，未来会有更多选择，不需要为了坚持眼前的东西搞得鱼死网破，尤其是小耀，他确定会是焱氏的接班人，他的未来比我跟阿櫂更狭隘，更无法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但这由不得他。」

关云曦望着黑瑶美丽的双眼里盈满了哀伤，他无法恨说出这些话的她，就算他对于这番话多么不赞同，至少他听得出这是一个姐姐对于弟弟的无声关爱。

苍白无力，但是淡淡流淌，涓涓细长。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未来应该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现在黑耀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不懂为什么你们会找我……」

「小耀跟黎晓葳在一起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曾经是你喜欢的人，她是现在唯一一位让小耀觉得能够与你有联系的人，所以他跟她在一起。」黑瑶淡淡开口，语气平铺直述，一点听不出欺骗。

关云曦的心脏狂跳，体内温度反常的燥热，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有一种想要立刻跑回生日会场的冲动。

他不知道在他夜夜哭湿枕头的时候，黑耀也无眠的望着窗台上的月亮；在他低着头过每一天的生活时，黑耀借着望进黎晓葳的眼睛里思念着他；在他努力的，用尽全力想把扎得他鲜血直流的过往回忆从身体里拔除时，黑耀选择与伤痛一起过活。

「关云曦先生，在知道了小耀对你用情之深后，可以请你帮他一个忙，救救他吗？」黑瑶的声音既远又近，听着像夜莺对着夜晚鸣啼，好不伤悲。

「我不懂，你们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又要我救他？」他的心摇摇欲坠，心疼的感觉随着每一次呼吸更加深刻。

「小耀不是笨蛋，他一定也查觉到你没有忘记他，甚至他可能还抱着期待，期待你们未来还会有在一起的可能，不是我要泼你们冷水，只要他一天是黑家人，就断无可能。所以我要请你帮的忙是，彻底的，忘记他这个人，浇熄他心中那微小的期待之火，求你！」

彻底忘记黑耀？彻底的，忘记这个人？

「我不懂，要怎么彻底的忘记？……」

「可能的，但我需要你的首肯，毕竟这是一件很大的事，你必须付出一部分的记忆。」黑瑶打断他，往前一步牵起他的手，「我们会对你施予一种深层催眠，把你记忆中关于小耀的部分截取出来，其他部分的记忆则维持不变。」

关云曦愣在那，脑子还在咀嚼这段话的含意。他没想到黑家竟然还有这种手段，如果连记忆都能如此的被窜改、消灭，那世上还会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