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都消失了,这个星球会不会变得寸草不生?
「请你好好考虑,但这对你未尝不是拯救,对于一段无法有结果的爱情不是忘记了会比较轻松吗?」
黑瑶朝黑櫂点了点头,他搔搔头望着他,「我们黑家人拜托人一定会付上丰厚的酬谢,据我们所知,令母长年卧床,令父的收入并不理想,对吧?」
关云曦想斥责他们凭什么打听他的家,但现在的他全身无力,只能睁着一双愤怒的双眼瞪视着他。
「啧,你别这么有敌意,我们调查你还不是要帮你,如果你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会帮你父亲在我们加拿大的分公司安插一个职位,你可以去那边念大学,你母亲也可以在当地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所以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让黑耀找不到他。关云曦不用一秒就想明白,他的眼底无比酸刺,无法想像活在一个没有黑耀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但是只有黑耀一个人拥有记忆不是很可怜吗?为什么你们不选择也删除他的记忆?」他用力压抑住剧烈起伏的胸腔,小声开口。
如果他们两个不会有未来,那么他不希望黑耀是那个唯一带回忆活着的人,如果只能选择让一个人失忆,他宁愿把这个名额让给黑耀。
因为他对他失信了,他曾经答应会陪着黑耀,让他不再孤单,但他失信了,因为唯有如此,黑耀才能用一颗干净没有受过伤的心,去拥抱另一段爱情。
「小耀曾经被施展过一次深层催眠,在一个他很喜欢的管家辞职时,那人对他而言亦兄亦父,在他绝食了二十天后,我们对他施展了一次催眠,如果再施展一次,先前的那次催眠就会破解。」黑瑶安静陈述。
原来记忆不是可以不断删除的。关云曦感叹。原来人只能被容许忘记最痛苦的一件事,而不能事事忘记。如果可以选择删除一次记忆,人们会如何选择呢?是选择删除过去某个做错决定的一天?还是选择删去一个看过就毕生难忘的恐怖画面?或是选择忘记一个人?
「我必须要离开台湾吗?」他望向她,黑瑶点了点头,关云曦叹了口气。
「那我还必须谢谢你们,让我有机会忘记一些痛苦的事。」他吐了口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谢谢你,谢谢你。」黑瑶紧紧抱住他,黑櫂如释重负的露出微笑,这一切都在他眼底化成模糊不清的影像。
黑耀,再见了,谢谢你,爱过我。
「要不要我陪你去?毕竟皓朗也列在怀疑名单中,他还在这节骨眼找上你。」步出餐厅时,张宥勋不放心的建议。
「你想太多了,他是我小舅子,找我聊天叙旧很正常,其实晓葳过世后我们就很少见,双方都怕触景伤情吧。」关云曦回忆的望着前方马路。
「曦,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张宥勋开口,「你还记得我们读高中时有一个叫黑耀的学弟吗?」
关云曦如雷轰顶,他慢慢转过头去望着他,「你说黑曜是我们的学弟?」
「嗯,他好像还跟你同寝室一段时间,我也不太记得因为我没住宿,不过我前几天有看到他耶,他就坐在镇上那间Roben意式餐厅跟黎皓朗聊天,我看了觉得好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回家后才想起他就是那个黑耀。」
关云曦脑子一炸,他根本不记得高中有个叫黑耀的学弟,看来他失去的不只是高中最后一个月的记忆,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
「施行这种深层催眠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脑子里的记忆不可能像绿豆里找芝麻那么清楚明确,所以会产生一些副作用,也就是你会连带丧失最近一个月左右的记忆,至于会不会恢复,很难说。」
坐在黑家宅邸的专门治疗室,催眠师让他横躺在沙发上,黑瑶跟黑櫂坐在一旁。
「没关系,开始吧。」关云曦闭上眼睛,过度的疲累让他只想好好睡一觉,至于睁开眼睛会面对如何的世界,他已经不在乎了。
「所有的催眠都必须有解开的Keyword,这个催眠的Keyword就是『我爱黑耀』,当你说出这句话时,深层催眠就会解开。」催眠师进一步解说。
黑瑶唇边荡着浅笑,要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如何说爱?她们一辈子都不用担心催眠被解开。
「现在请你开始回忆跟黑耀先生过去所有的点点滴滴,请仔细的回想,我将把你记忆里所有关于黑耀先生的部分统统删除。」催眠师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侧。
关云曦很感激他没有要求自己讲出来,因为这些回忆他只想一个人珍藏,即便它们即将被锁入不见天日无法打开的抽屉,仍是属于他与黑耀的。
过往像海潮一样一波一波拍打着记忆的海岸,他在意识里可以清楚看到这些记忆被吸进另一边深不见底的黑洞中,那些影像、声音、感觉、甚至痛觉,都被一丝不留的吸进另一头,直到最后一幕从他手中抽离而出往另一端急驰而去时,他终于忍不住迈步追着它跑去。
不要把它们统统带走,求求你,这是我的记忆,我不想忘记他……眼泪流满了他的脸,他嘶心裂肺的狂喊,声音在风中飘零四散。
黑瑶望着关云曦平静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眼泪泄洪般流淌而出,震惊的望着催眠师,「怎么会这样?失败了吗?」
「只是一点排斥反应,这是正常现象。」催眠师的手轻轻覆盖上合着的眼皮,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在意识里,关云曦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硬生生分裂成两个,他瞠目结舌的望着另一个自己,那人平静的朝他微笑,「现在开始,你要一个人走了,我要跟着他离开,对不起。」
于是他眼睁睁望着另一个自己朝彼方的黑洞跑去,在那人完全被黑暗吞噬之前,走出另一个人,那人竟然是黑耀,两人手牵手朝他望过来,旋即消失在无尽的那头。
「再见……」他吐出这两个字,眼泪在面颊上留下干涸的痕迹,然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
「黑曜少爷!」林伯打开门,突然惊喊一声,飞奔向趴在地上的黑曜。
黑曜咬紧牙关,果然才过一个小时药效未退,刚刚想扶着沙发稍微往前一步都使不上力。
「少爷,你怎么……」林伯的声音突然被笑声淹盖,这个在黑家服侍了半辈子的老人家惊恐的望着他从小看到大的少爷,以为他疯了。
「我这叫……自作自受……」黑曜苦笑几声后继续想从地上爬起来,「曦说的对,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觉,以为隐瞒就是保护……」他用力到青筋浮出手背,双腿像不良于行的残障者,歪扭的瘫在那。
「其实我也知道……但我太过害怕……伯他再度离开,留下另一个十五年给我……」
林伯听到这忍不住老泪纵横,没想到自尊心极高的少爷会在他面前吐露真心。
「林伯,备车,这一次我要拼了命的抢回属于我的东西。」黑曜眼底闪着坚决的光,林伯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没有那个人,他独自度过了空白的十五年,这些年,他除了寻找他,也从他过去的朋友口里想查出蛛丝马迹,他知道关云曦离开得很突然,甚至几个亲近好友全都苦无头绪。
他在交往了两个月后跟黎晓葳分手,他也不知道她后来搬到哪里去,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接到她的信,信上说她已经结婚,对象是他也认识的关云曦。
黑曜无法回忆接到这个消息的自己是如何突然崩溃,过了十五年,他终于有了他的消息,但却是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结果。
他知道关云曦从一开始暗恋的人就是黎晓葳,他也知道当初是自己抛弃了他,如今面对这样的结果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只是内心深处,他竟然还怀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关云曦跟他一样,终生未娶。
他自私的舍弃了这段爱情,却希望关云曦能够捡起来珍藏,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这么卑鄙的人让他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但就在这个当口,传来黎晓葳罹癌过世的讯息。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教会举办丧礼那天,他站在门外偷窥,看着坐在最前排关云曦消瘦的面颊上嵌着两颗无神的双眼,被动的跟着牧师的指令起立坐下,他的眼泪冲出了眼眶,掩上门无声离去。
他无法再出现在他面前,因为说不定黎晓葳的死是他日夜祈祷的结果。
他夺去了关云曦的所有,先是十五年前的黑耀,然后是十五年后的黎晓葳。
他把自己改名为黑曜,字变音不变,理由很简单,即使念出来是一样的,但写出来就会知道差别,就像他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正常,其实心里只住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最后一个字跟他的新名字一样,有个日字部。
他从黑耀变成黑曜,也从阳光下走入暗夜里。他会偷偷做一些事,不让关云曦察觉。例如他多次以关云曦的名义请关蕙学校的小朋友吃东西,请校长不要告知真相;多次向合作公司推荐南兆的室内设计功力,甚至在南港新开的分公司就请他们来装潢。
装潢那天他一个人站在公司外面,想着关云曦现在就在里面,一寸一寸丈量着墙壁与天花板的宽度,与伙伴讨论着该如何让这间公司的内装达到最具人性化又能运应各种需要的装潢。
他在关云曦他们离开之后才踏进空旷的公司,只是贪婪的想呼吸跟他同样的空气,想像着他几个小时前还在这里,摸过哪些东西,踏过哪些地方。
他愿意一辈子当他的影子,安静无声的伴随在他左右却不会让他发现。
直到一个叫黎皓朗的人出现,让过往的一切掀出台面,他被迫面临一个二选一的抉择。
后来南兆在不景气的金融风暴里摇摇欲坠,他曾思考是否应该出资援助,但想到现在南兆藏着一个令人作呕的内鬼,他如果出手反而便宜了黎皓朗那家伙,就在他思索着该用什么方法帮助南兆度过危机时,传出南兆突然宣布破产的消息。
他十分错愕,本以为南兆可以撑得更久一点,可见黎皓朗那吸血鬼对南兆造成的伤害出乎想像。
那阵子他派人日夜跟着关云曦,不知为何内心无法平静,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从手下那里收到关云曦开车落下悬崖的消息时,他终于知道这一阵子的不对劲原来是一种预知。
开车赶去事发现场的路上,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千种想法,如果关云曦死了,他会力排众议让他埋在黑家祖坟的墓园,并向世人宣布这位是他此生唯一的伴侣;如果关云曦没死,那么这一次,他会抛弃一切曾经有过的踌躇与自责,他会抓紧他,这辈子都不会放他走。
他赶到时手下们已经撬开车门把人抬了出来,他看着躺在那动也不动的关云曦,血液凝结在血管里,他的脚像灌了铅,沉重到必须耗费所有力气才能移动一步,他慢慢跪在关云曦仰躺的脸旁,弯下身凑近他的鼻翼……这几秒钟长过他的一辈子,他觉得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极度不真实,否则为什么他会看到满身是血的他?
一股轻到几乎无法感觉的气息呼在他耳际,黑曜触电一样瞪着关云曦,然后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
跟黎皓朗约在一家晓葳生前常去的餐厅,关云曦早先已让张宥勋把关蕙带走,虽然蕙蕙跟舅舅很久没见,但此次他是带着任务赴约,想必今天的饭局的气氛不会太和谐,算是儿童不宜的等级。
他坐在常坐的那桌,望着窗外,突然无法避免的就想到晓葳,他在心底轻声低语着,抱歉啊晓葳,最近很少对你说话,我跟蕙蕙都很好,请你不要担心。
窗外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小鸟翩翩降落在枝桠上,他望着它几秒,突然想到黑曜,最后关门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现在还好吗。
他望着那只鸟再度展翅飞上青空,喃喃加上一句,抱歉啊晓葳,我似乎,爱上黑曜了。
这个催眠的Keyword就是「我爱黑耀」,当你说出这句话时,深层催眠就会解开。
那些遗失的画面跟记忆,顷刻间统统争先恐后的从他眼前飞逝而过,关云曦好像丧失意识一样往前倾,他的双手紧抓住桌沿,汗水滴落在桌面上。
他全部想起来了。
第十章
窗外风吹树动,关云曦的四周不断有人来来去去,用餐发出的杯盘撞击声,大片落地窗外从不停歇的城市景象,所有的一切突然失去了声音,他望着眼前的景物,好像大家都在慢动作的走着笑着,他像身处水族馆的大片玻璃之后,望着眼前万紫千红的水族,他被遗落在那里,无所适从。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人生未曾感到不满,娶了小时候就很喜欢的女人为妻,生了一个长得跟妻子百分百相像的女儿,拥有自己的公司,尽力做好一个丈夫跟父亲该做的。若要说有什么缺憾,应该跟丧失的那一个月记忆有关吧。
毕业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有人联络上他们家,号称加拿大一家私人经营的牧场要雇佣他的父亲。
这件事对从来没踏出国土的关家人而言非常匪夷所思,对方宣称推荐关父的人是当今最大的乳制品制造商焱氏集团,这件事更是让关家人吓破了胆,他们压根不记得认识过这么权高位大的公司,还让对方担任他们的推荐者。
一开始以为是诈骗集团,直到一家三口坐上飞机离开台湾的那一刻,一切才真实起来。
雇用关父的牧场位于纽芬兰省的圣约翰,说到这个省其实很荒僻,不要说华人,连本地人都很少,大部分住户是当地原住民,若要说这里有什么有名的,应该就是纽芬兰海域是闻名世界的铁达尼号沉船地点吧。
关云曦的大学就位在附近,平时他在父亲工作的牧场帮忙,还兼了一两个教华文的家教,母亲会定期去大学的附属医院做检查,也许是因为那里空气干冷,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好,父亲脸上的笑容变多,他从母亲卧床后就没看父亲笑过。
他常常作梦,最常梦到高中时候的事,他没有毕业后一个月的记忆,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他曾经联络张宥勋跟一票高中好友,但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东西都让他觉得非常陌生,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于是他放弃寻找记忆,毕竟失去一个月的记忆并不会对他的人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只是对于常出现在梦中却看不清楚的一张脸有点在意,那张脸常常出现在梦的边缘却看不见轮廓,所以他并不知道那张脸的主人有一双晴天一样的眼睛;不会知道那人曾经把他从温泉的水池里救出来,脸上的表情比溺水的他还要难过;更不会知道,那个人背对着他消失在熙攘嘈杂的车站大厅时,是不是攥紧了拳才能忍住回头的冲动。
他竟然抛下了他,连同所有的记忆,让那个人在说出「别再离开我」时,脸上的表情满满的都是伤痛……
关云曦捂紧了唇,眼泪却违背意愿似的下坠,结实的砸在桌面上,瞬间绽放成一朵小小水花。
黑耀、黑耀……他想见他,他现在就要见他,他不能再丢下他,今生今世。
「云曦,好久不见。」
他完全沉溺在过往与现实的边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关云曦迷惘的抬起头,望着站在对面的黎皓朗。
「出去走走吧,我肚子并不饿。」黎皓朗开口。关云曦赧然的点了点头,被皓朗哥看到他毫无防备的模样了。
两人步出餐厅,皓朗领着他走到最近的停车场,关云曦望着他的黑色得利卡,忍不住露出怀念的微笑,「皓朗哥,你应该换辆车了吧,这车在我跟晓葳结婚前就买了。」
「车子大一点,比较方便。」黎皓朗背对着他打开车门,唇角突然荡起一个惊悚的微笑。
「说了曦没在我这!」林峯火大的望着黑曜,看到一旁林伯的表情才不甘不愿的加上一句,「他昨晚是住我这,但清晨就偷偷走了。还说呢,曦之前不是跟你在一起,昨天突然跑来我家但什么都不说,跟他说话也老是发呆,你是不是欺负他了?蛤?我跟你说,黑曜,你不要以为我老爸是你的管家我就必须买你的账!」
黑曜陷入沉思,完全没管林峯在一旁絮絮叨叨,他只是很在意今早手机里传来的一通简讯,寄件者是黎皓朗,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