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痕认真地倾听着,他知道平静未必意味着安稳,得意常致失意。
白银继续道:“但一切都变了,在那一夜……人们都说人身最得意之时莫过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但对我来说,那却是场噩梦……”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那绝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我对着我的妻子,没有任何感觉。”
说到这里,白银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道:“我装着酒醉应付过去一晚。但这终究不能持久,我……我就去了青楼,想找出自己的毛病……虽没解决问题,至少摸清了症状,大致是只要是女人就不行。”
白无痕一直瞪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的父亲……不举?
他神情空白地问道:“那我娘和大娘是怎么怀孕的?”
白银脸微红,但还是原原本本地说道:“我用了春药。”
白无痕无语了好半晌。他原本以为,不管他说出什么理由,他都是会觉得难过的。可是,可是这个理由……太可笑了,可笑得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连自哀自怜的力气都没有……
“无痕?”白银有些忐忑地唤道。
白无痕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仿佛神游天外。好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我知道了。”说完,便直直地往外走去,直到撞上门板,摇晃了两下,才继续开了门走出去。
好像十分正常,已经接受了现实,但看起来却更令人担心了。
******
白无痕推开房门,明亮的阳光洒在焦急地在屋里转圈的傻弟弟身上,看着他的脸色从焦急到欣喜再到小心翼翼,然后匆忙地跑过来欲言又止,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发酵,暖暖的,酸酸的,然后膨胀起来……
白振羽暗自恨恨地骂着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告诉了大哥父亲的事情,无论是是因为自己的阴暗的小心思,还是因为大哥在他面前永远胸有成竹、可以承担一切的姿态给他的错觉都会令他愧疚万分。那些杂乱的想法让他忽视了很多明显的事情,比如,从小到大他的大哥的逆鳞向来是家人,尤其是……父亲。
原本这种想法会让他感到欣喜,因为这件事自己感同身受,他也一直渴望着父亲的关爱,而如今,却让他的心中酸楚,在大哥的心里,自己是不是永远比不上父亲,是不是父亲更加重要?
白振羽低着头,额上的刘海散落下来,在眼前落下一抹阴影,默默地自我反省。又悔又恨,没有亲手伤了大哥的心更令他痛心的了。
但紧接着,他就没有心思在想这些,只能僵硬着身子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陷入了一个厚实而冰冷的怀抱,白家这代几人虽然看起来消瘦柔弱,但身体都是极为强壮的,隔着布料白振羽可以感受到白无痕柔韧而强劲的肌体,明明刚从冷风中归来,理应全身冰冷得就像是冬日的冰水一样令人发颤,但他仍觉得热意如丝如缕地从对面的人的身体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快要将他烧着了。
白无痕剧烈地喘息着,他疾步跑回来,原本只是想逃离那个可笑的答案,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抱住了白振羽,只是一个冲动,只是身体总比思想更快一步。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不想放开了,温暖,安心……原来有的时候,只要一个拥抱就可以解决一切,就可以抚平一切伤痛和混乱。
这一瞬,他不想思考,也不想动。
“就这样……让我靠一会儿。”
白无痕听见自己嘶哑着嗓子这样说,他在心里想要大笑,苦笑,嘲笑,原来他也有这么一天,在人前说出这样充满了示弱意味的言语,但这一刻,不必想太多,暂时享受这一刻温存,他……太累了!
白无痕的话音就像是当头棒喝,白振羽如同一团浆糊的大脑总算恢复了几分清明,可以维持基本的思考功能。白振羽的全身一瞬间全部都冷透了,从头到脚,他从未失态的大哥竟然如此……如此……示弱,这只会令他心疼,心痛。是他……让大哥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让大哥落到这种地步的人……是他!
但还未等白振羽想好该如何补救,他惊颤地发现白无痕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顺着他的身体慢慢地滑落,原来,方才的触感不是错觉,白无痕全身热得发烫。
57、探病
今年注定不是一个平常的年份,就连初雪也降得格外早些。
一双苍白纤细的手伸到窗外接下一点点雪花,奇怪的是,雪花落在此人手上,隔了许久才融化,这人的体温较常人低上许多。
窗前的人转过身来,看着窝在床上包着厚厚的被子,卷成一团,只露一张发红的冒着虚汗的脑袋的某位教主大人,不由叹一口气,“我这药罐子还在活蹦乱跳,你们这几个武林高手却一个个接连病倒,魔教教主,三大魔使,真是讽刺。我从总坛带来的灵药都便宜了你们啦!”
白无痕卧在床上装听不见,只是不经意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自千秋听说自家教主因为不入流的风寒延误了归期,便立刻恨铁不成钢地频频造访白家实行紧迫盯人的策略,起先还温言暖语,但现在白无痕的病情已见起色,毒舌的本质就不经意地显了出来。
门吱嘎作响,冷风灌了进来,又马上被隔绝在外。
狐裘白袄的青年飞快地关上门,抖了抖身上的雪菱,脱去外袄,走到床前。他手里拿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显然是刚熬制出来的,碗的上方还升腾着热气。
白无痕坐起身,一只手伸出被子,接过汤碗,两只手捧起来,烫人的热度从手心一直传导到心底。他微微一笑,埋怨道:“傻瓜,何必浪费内力暖药。”
白振羽低声道:“药还是趁热吃好些。”
白无痕无奈地叹了叹,这几日,他已经说了多次,但这孩子就是倔强,第二天还是照样来。他低下头,望着黑乎乎的药难得地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微微哀怨地瞅了一眼千秋,也不知千秋在药方里加了什么料,虽说效用强了许多,但这味道……
白无痕憋着气一仰头,咕咚咕咚将一碗药直接灌进了喉咙里,苦涩的味道充满口腔,直叫他恨不得失去味觉算了。
“哈哈……”
千秋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是一包蜜饯。千秋嗜甜,再加上常和药打交道,身上总是背着蜜饯。此时,看到白无痕扭曲的神色,也不好折腾太过,好笑地扔过去。
白无痕一口气吃掉半包蜜饯,终于舒了口气,抬起头,略带几分歉然道:“辛苦你了。”
千秋挑挑眉。
白无痕轻淡地叹道:“原本想这几日就回去,现在,却只能把圣教的事全推到你的身上。”
千秋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走进坐在床边,无所谓地道:“三圣使已经痊愈了,拉壮丁这活计我可比你顺手,你总不能指望我这个病秧子吧。”
白无痕抽了抽嘴角,一个枕头砸过去,怪不得千秋这几日成天往白家跑,原来是打着他的幌子行偷懒之实!枉费他还感动得一塌糊涂。
千秋闪身接住枕头,他虽不会武功,但白无痕也不会真正用了力道。见白无痕负气地又缩进被子,背着身卧着。千秋柔和地笑笑,将枕头塞进白无痕头下。
转身对着沉默的白家弟弟笑道:“这几日,真是叨扰了。”
白振羽收拾了药碗,在一旁低头站着,闻言微微扬头,闷声道:“哪里,要不是先生的灵药和药方,大哥的病也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先生前来,大哥……很高兴。”
白振羽见白无痕在休息了,沉吟了片刻,又道:“大哥这里就托先生照顾了,父亲那边方才唤我过去。”
千秋微笑着点头应承,白振羽披上外袍,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看卧在床上的大哥的背影,眼神暗了暗,转身开门,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这孩子可是极喜欢你呢。”千秋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向床边道。
“我们兄弟情深,又关你什么事?”白无痕没好气地回道。
千秋扬了扬眉,低声重复:“兄—弟—情—深—吗?”一字一顿,他在脑海里咀嚼白振羽临走时暗沉的眸色,弯了弯嘴角,心道,那种独占欲恐怕不只是兄弟之情那么简单吧。
******
花开两朵,各表一边。这厢千秋与白无痕斗嘴不休,那边白振羽也到了白银的书房。
白无痕这几日虽然生病,但补了不少,胖了许多,神色也好看不少;但白银却恰恰相反,颧骨凸起,脸颊消瘦,明明没有生病,却比那生了病的人还要狼狈憔悴。他已然将白无痕的病全算作了自己的责任,日夜不眠,心烦意乱。从这一点上,与白振羽倒是出奇的相似,倒不愧为父子了。
不同于白振羽能守在白无痕身边照料,可以稍许减轻些忧心,因担心触及白无痕的心伤,白银这些天是不敢在他面前露面的,是以,更是焦急烦躁。
白银听到敲门声,抬头便见白振羽推门进来,眼睛一亮,连忙问道:“无痕……怎么样了?”
白振羽心情闷闷的,但未免让父亲担心,还是强打起精神,笑道:“吃了千秋先生带来的药,已经好多了。大哥身体本就硬朗,那日不过是天气骤变,又有心结才染了风寒,病症来得虽急,但并不严重,再静养些时候便是。”
“静养?”白银低声呢喃,有些苦恼,他可是看着那孩子约了风扬比斗,眼看着又过了半月,就快到日期了。一个重伤初愈,另一个又在病中,这不是胡闹吗?
但江湖人最重信诺,尤其是约战,更关乎到颜面,不可轻忽。
白银皱着眉头,闭着眼,手指在桌上无规律地敲打着。半刻后,声音骤止,他睁开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决意。取了摆在书桌上极为显眼的位置上的信封,慎重地将它交到白振羽的手中。
“这件事我交给别人都不放心,唯独觉得你稳妥些。”他直视着白振羽的眼睛,认真道,“我要你亲手将这封信交给风扬,记住!要亲手交给他本人,确认他看过才行。”
白振羽一头雾水,但心知让父亲如此慎重地告诫,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便严肃地应了。他犹疑半晌,踌躇着开口:“那大哥那儿……”
白银拍了拍白振羽的肩膀,道:“放心,他那儿总不会短了人伺候。”
白振羽点点头,心头一苦,心道:是了!有千秋先生在,我在那儿,本就是个尴尬人,何苦去扰了他们的快活。
58、辞别
“振羽呢?”
白无痕疑惑地问着没有千秋,自昨日午间白振羽被白银唤走后,就再没回来。往日除了熬药,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边才是。
千秋摆弄着窗前的花花草草,随意地应道:“出门去了。”
“出门?”白无痕低喃着,皱起了眉头,陷入沉思。
“怎么了?”千秋见白无痕面色有异,有些疑惑地问道,“昨天你家弟弟派人来知会了一声,说是白家主吩咐他去送信,今日就该回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那时吃药睡了,何必再烦扰你。而且,你竟连一天都舍不得离了他不成?”千秋微微笑道。
“胡说!”白无痕有些气闷地道,他怎么会那么没出息?
“哈,果真不是如此?”千秋上挑的眼角流露出几分戏谑,“这几日你虽然总是和我谈笑,也总是留神着莫让我不舒服。但在我看来,却仿佛是招待客人一般,多了几分刻意。但对你那弟弟,虽然没什么关心,但那么贴身的伺候,你竟如此放心地来者不拒,亲厚程度可就不言而喻了。”
白无痕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这话虽不错,但经千秋的嘴这么一润色,偏生出几分诡异的味道。
“那是我弟弟!亲弟弟!”
千秋耸耸肩,不置可否。
白无痕坐起了身,披了外袄下床,打理起行装。其实白无痕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别再着凉,静养一阵子就能根除了。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也是被关心过度的白振羽逼着的。
对这点,千秋毫不在意,在他看来,起来活动活动也是恢复健康的重要一环,只调笑着:“怎么,弟弟一出门,你就耐不住寂寞了?也亏得你在床上窝着这么长日子。”
白无痕选择性地无视了千秋的言语,一本正经地道:“你也收拾收拾,我们这就回客栈吧!”
千秋瞠目结舌,怎么也跟不上自家教主大人的跳跃式节奏。
白无痕挥开千秋突然放在他额头上的手,“干什么?”
“没发烧啊?”千秋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嘟囔着,“怎么净说胡话?”
白无痕抽了抽嘴角,无力地解释道:“原因说起来复杂,但总而言之,振羽这次出去,回来时肯定会跟着一个人,但我现在不方便和他碰面。”
“那也不必离开吧?客栈的条件可比不了这里,你闭门不出不就得了。”千秋不知前因后果,按常理建议道。
白无痕却叹了口气,道:“那样,总觉得别扭……”
白无痕已经整束好行头,外面披着厚厚的裘衣,戴着雪毡帽。骤雪初歇,天气严寒得很,他可不敢怠慢。拉开门,扑面而来的冷气令他瑟缩了些,他背着千秋决断道:“就这样决定了,我先去向父亲辞行,你在大门口稍等片刻吧。”
到底是白无痕的私事,千秋也知道他定有难言之隐,便应了,目送着这抹白色的身影和一片洁白的天地融为一体。
******
白无痕深呼了一口气,敲响了白银的房门。
听见‘进来’的声音,白无痕轻缓地推开门,努力拉起一点笑容,随即就僵在了脸上。
“你……你……”白无痕无意识地呢喃,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注重形象的父亲竟成了这般落拓的模样。
“无痕?!”白银惊讶地站起身来,赶忙迎上前去,将他拉进房里,围着炉火坐了,一边扑腾几下他袄子上的冷气,一边唠叨着:“身体还没好利索了,怎么就出了门?有事的话,找了下人传句话,我便去探你,何必自己跑来?”
白无痕盯着白银消瘦的身形,黑色的眼圈,难掩疲惫的神色默默不语。这才半个月,他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父亲……”白无痕低着头低声叫道,“我……我来辞行。”
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在这一刻全都记不起来,说出话来,白无痕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话真是该死的直白!看见白银瞬间黯淡下来的神色,白无痕默默地转过头去,内流满面。
“咳咳……”白无痕清清嗓子,连忙补救道:“魔教那边积压了不少事务,而且,会武就要开始了,怎么也要回去修整些日子。”
白银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前几天,千秋来拜访我。”
白无痕面露惑色,认真地听着。
“他说,因为魔教那边事务告一段落,要在这边多叨扰些日子,照顾教主,希望我通融一下。”
白无痕的脸色霎时变得五颜六色,最后定格成一个无奈的神情,只能打着哈哈:“是吗?哈哈……”
“你可是还在怨我?”白银低落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