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就想要破口大骂,对着风扬破口大骂,义正言辞地声明是自己败了!自己不需要他的容让!——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存在了那么一瞬——他需要这场胜利,即使它的来历并不光彩,因为他不仅仅是白无痕,站在那里,他还是魔教教主!
在其位,谋其政!
‘责任’二字就像是一座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开不了口,动不了!他忽然觉得累极了,也沮丧极了,仿佛这五年努力全部化作了流水,眼前的琼楼玉宇霎时化为了海市蜃楼。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最近好像太过得意忘形了些。重生以来,他虽也经历了许多历练,遇到了不少险阻,但皆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这让他变得骄傲了,其实,他也就是一个普通人,蒙受了前世记忆的庇护,才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没什么了不起,他又凭什么认定自己一定比其他人强。
“风—扬—!”白无痕一字一顿,他将被自己指甲掐得血肉模糊的手心伸到了眼前,轻轻地舔舐着,在心里发誓:“这一次!我承你的情!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门突然开了,来人的动作十分轻柔,并没有发出声响,只是从屋外透进来的光亮霎时刺痛了在黑暗中蜷缩的人的双目。
白无痕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眯着眼睛看向门前人形的阴影。
“大哥!”清脆的声音传来,让白无痕有些讶异,原以为来的人是千秋,毕竟在这种时候,敢于推门进来的人也只有他了。
今天的这场比试,纵使常人看不透虚实,但千秋不一样,他虽天身体弱,无法习武;但却博览群书,练就了一流的眼力,若是这世上除了自己和风扬这两个当事人还有人能看透这场比试的真相,那个人就是千秋!
“关上门!”沙哑的声音传来,让白振羽的心跳了一跳。
他顺从地关上了门,凭着轻柔而冰冷的月光小心地避开一地的障碍物,来到白无痕的身旁。
白无痕侧头看着身边挺直的身影,心无端地定了下来。他心里充满了感激,这一刻,他是庆幸的,毕竟来人不是千秋。这样他就可以再松懈一会儿,而这种松懈他从来不想在别人眼前显露出来,即使是再亲近、再信任的人都一样。
以前,他还有个父亲,可以让他放声大哭;如今父亲有了风扬,他也只剩下白振羽了,只剩下这一个亲人,可以陪着他,让他可以尽情地软弱,但……等到振羽找到妻子,那他该怎么办?
孤家寡人?茕茕孑立?
白无痕苦笑一声,不去想这些,勾勾手,示意白振羽蹲下来,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将自己的面容深深地埋在对方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乌黑发丝之间。
忽然,就觉得安心!
白振羽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
他想起方才与千秋的交谈,千秋告诉了他大哥异常的缘由,并让他来安慰大哥,从千秋的眼神里,他看到了单纯的友谊,或许还有些别的东西,有点像父亲对着大哥的神情,温和而柔软。
千秋先生与大哥之间,并没有他担心的那种情愫。在千秋真挚而郑重地拜托他陪在大哥身边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世界上,或许只有他,才能让大哥安心地真情流露。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涨得满满的。或许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大哥身边的那个位子,他想要占据!
白振羽的双手环过白无痕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这一刻,月光躲进了乌云里,深重的黑暗里,两个相拥的人却觉得无比的温暖。
62、约定
朝阳初升,晨曦透过窗子渗进了房间,惯常的生物钟让白无痕准时地苏醒。
他按着隐隐作痛的头部起身,但刚坐起来,就没有再动;旁边那人的手臂紧紧地罡着他的腰背,让他无法动作。
白振羽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点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神采奕奕,他勾着嘴角,笑得十分灿烂,带着一种如太阳般的温暖和明艳。
白无痕有些无措地移开视线,白无痕往常如白银一般不苟言笑,但在他面前却多是柔软的,笑容亦不少见。但今日却有所不同,并不是那种浅浅的、矜持的微笑,如此灿烂的笑容,明亮得仿佛要将他融化一般。
“大哥!你醒啦!”白振羽状似不经意地在白无痕腰间摩挲几下,才松开了禁锢。
白无痕颤了颤,努力无视身体的异样,垂目道:“昨日……多谢。”
白振羽从床上跳了下来,扭了扭头,伸展腰背,转头过来,道:“既然如此,大哥是不是该给弟弟些奖励呢?”
白无痕有些惊异地看向白振羽,他的弟弟今日好像比往常活泼不少,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想要什么奖励?”白无痕宠溺地笑道,“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你想要,哥哥都帮你寻来。”
白振羽原本不过是随口一说,此时见白无痕以百分之二百的认真应承,不知怎的,胸口仿佛压上了什么,眼睛也有种酸涩的感觉,他连忙摆过头,摆摆手:“这个……以后再说吧!”
白无痕只以为他害羞了,笑了笑,又看向两人身上满是褶皱的衣服,皱了皱眉。
他下床走到墙角的衣柜旁边,叹道:“还好,衣柜的位置偏僻,否则,昨日就尸骨无存了。”
白振羽看了看房间正中散落的木条,那个好像是桌椅的残骸,心道:“还真是尸骨无存了。以后可不能惹恼了大哥,否则……”
“振羽,愣什么神呢?”白无痕扔给他一套白色外袍,“这是我以前的衣服,应该适合你的尺寸。”
白振羽手忙脚乱地接住衣服,抬头就见白无痕背对着他褪下一身里衣,露出雪白而强韧的躯体,白振羽咽了咽口水,虽知道非礼勿视,但眼睛却怎么也移不开。
许是多年服药又常年居住地宫的缘故,白无痕细致而白皙的肌肤足以让所有女子羡慕,尚未绾起的青丝宛如瀑布一般垂泻而下,极黑与极白的鲜明对比,宛若一幅技艺高超的水墨图,美得惊心动魄。虽在室内,但冬日的气温是极低的,白无痕的身体迅速地抹上一袭淡粉,变得诱惑十足,但这样的美景只持续了片刻,雪白的新衣马上裹住了优美的躯体,勾勒出柔韧优美的腰身曲线。
许是注意到身后火热的视线,白无痕套上里衣,就转过身来。
只见自家弟弟正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哪里有什么视线,不由一哂,心想可能是错觉吧。便转回身去,又抽出一件暗红张扬的外袍披在身上,整个人就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哪里看得出一丝昨日的颓废。
待两人整理好形装,白振羽就偷偷地离开了客栈,毕竟若让人看见白家少爷和魔教的魔头共处一室,总会生出些风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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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武结束,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不管如何,众人都要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了。
虽然知晓此次一别,又是相见无期,但白无痕却并没有去白府与亲人团聚,反而一直呆在客栈里,老神在在地处理公文,仿佛和白家当真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老实说,白无痕并不是不想和家人小聚,只是多出一个风扬,虽不厌恶,但总觉得别扭,索性便秉承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信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天呆在客栈里发霉。
这就可怜了白振羽,夹在父亲和兄长之间,来回奔波,传递消息。但彼之毒药,我之蜜糖,白振羽心底到底是欢喜还是惆怅就只有他自己才能知晓了。
就这样,时间就像是流水一样悄然而逝,十月,苏州城迎来了难得好天气,又是个出行的吉日,来参加会武的大门大派都选在这个时候启程,苏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作为会武的大赢家,魔教的车队行来,一路上神魔辟易,一路畅通地行到了城门前,这时另一股车队张扬地行了过来,与魔教的车队并驾齐驱。
有些眼尖的江湖人连忙大喊:“这是风家和白家的车队,没想到他们一起启程。”
又有人低声议论:“看来五大家族要重新洗牌了,风家和白家恐怕要结盟了!”
还有人紧紧地注视着两股车队的合流,不由想起了前些日子盛行的八卦——白家家主和魔教教主的两三事,议论纷纷。
而作为当事人的魔教和风白两家自是不会在乎这些谣言,只是最前面的马车的窗帘都被撩了起来,两辆马车的主人却相顾无言。
马车相安无事地并行了许久,银白色马车上的中年男子终是苦笑着开口道:“日后只有你一个人,要保重好身体,别逞强……要是有什么事,尽可以给我去信,不管天南海北,我都会尽力帮你。”
“你也一样,不过……” 白无痕温顺地点着头,抿唇道:“振羽和风……叔叔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了。”
白银闻言面露喜色,白无痕显然是服了软,隐晦地同意了自己和风扬的事。
这时,白振羽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从窗口递了过去,他的眼睛十分明亮,闪着坚定的光芒,清晰地倒影着白无痕的身影。
“大哥,你还记得……你欠我一个奖励吗?”
白无痕有些疑惑地接过信,点了点头。
白振羽有些顽皮地笑了起来,但眼中紧张的神色却更多一些,他盯着白无痕手中的信柔声道:“那么,下次见面,我等你的答案。”
窗帘陡然被放下,两队马车朝着不同的方向奔驰而去。
白无痕犹疑地盯着手中犹有余温的信封,撕开印信,展开了那带着墨香味的纸绢。
63、失踪
这里是西北金城的一个小镇,烈日炎炎,裸石裂土,风卷着厚厚的黄沙吹到人的脸上,简直能把人的肌肤都皲得裂掉。
小镇由十几间简单得让人心酸的石头垒砌而成的小石屋组成,透过简单的木板门的缝隙还能看到在这里居住的土着,无论是女人还是小孩,他们的皮肤都像是地上的岩石一般黑漆漆,皮包着骨头,他们的身体矮小而奇特,干枯而晦涩,就像是被鬼怪吸走了精气,才成了这般怪模样。
但尤是这种小镇在这个地方也算是繁华的,因为这里有一块小小的湖,有水源,就有生命。而其他地方,别说这样黑漆漆的人儿,就连白骨都会黄沙掩埋,或是被烈日考成化石,化作这大戈壁的一部分。
这小镇中心有一个小酒馆,与旁边的小屋相比,这酒馆算是精致的,大约有三四个小屋的大小,凡是路过此地的行人都会在这小酒馆里喝上几口比醋还酸的‘酒’,然后买上一堆比石头还硬的烧饼,补充足水源再继续赶路,亦或是走上归途。
小镇酒馆的老板娘是个泼辣的青年女人,虽然也是黑漆漆的干瘪样儿,但到了这个地方,便是母猪都会被当做嫦娥,更何况她确有些姿色。来往的客人来了这店里眼珠子都会围着她打转,但今日却有所不同,这些来往的客商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小店的一个角落里。但老板娘却不怒反喜,她的眼睛也盯在那里,黑漆漆的脸上浮现起了清晰的红晕。
那是一个极为英俊的中原人,这人高大修长,剑眉秀目,如玉般莹莹的肤色虽沾上了些黄沙和风霜,却更给他增添了许多魅力。这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人并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锋芒和锐气,他的眉头总是皱着,暗沉的黑眼睛就像是深渊一般涌动着思念和愁苦,他一口一口地灌着比马尿还难喝的‘酒’,仿佛是琼浆玉液。
白振羽苦笑着,若是在五年前,别说这种劣酒,便是窖藏百年的女儿红摆在他面前,他都是滴酒不沾的;但短短的几年,就让他变得嗜酒如命,若是离开了酒的刺激,那种从心底蔓延起的恐慌和寂寞恐怕会把他逼疯。
他对白无痕——他的大哥——的爱竟如此深刻!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感情并没有随着时光而斑驳,而是不断积淀,竟到了如今这种看不开、放不下、舍不得的地步。爱!现在,他已经可以心安理得地说出来,没有迟疑,没有不确定,没有患得患失……他还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这世上有两种爱最折磨人,也最深刻,一种是求不得,一种是已失去。
但偏偏他的爱情将这两样给占全了。
白振羽右手十分熟练地拍开了一坛酒,举着坛子灌了下去,每当回忆时,他就变得更加空虚,肚子饱了,是不是心就可以少痛那么一点点?他的身体还很年轻,但却已经和那些年过古稀的老人一样,染上了回忆的恶习。
三年前,他就开始在江湖里游荡,像一个幽灵,要不是心中的那个执念,他或许已经死在了某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角落,也许是南疆的毒沼,也许是海外的孤岛,也许是高山的密林幽谷……或许,他起初只是仰慕那个人,但在这不断地追寻中才真正爱上那个人,铭心刻骨。
白无痕失踪了!就像是一团空气,没有任何征兆,顷刻间消散在空中,寻不到形迹,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千秋暂代了魔教教主的事务,但却执意不肯接任教主,一直等着那个人回来。许多人都怀疑是千秋害死了白无痕,打的是取而代之的主意,而此时的表现也只是惺惺作态。但白振羽却不这样认为,他曾经旁观过这两人的相处,那么亲切,那么信任,那么契合,若是千秋想要教主之位,他的哥哥一定会拱手相让!这样的两人怎么会因权力而决裂?
但是,三年!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大哥你到底在哪里?又遭遇了什么?
振羽……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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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十几坛酒,白振羽才觉得有几分麻木,麻木好!麻木了,就不痛了。
白振羽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扔在桌上,拿起灰色的斗篷披在身上,戴上厚厚的黑布斗笠,举步就要离开,在他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小酒店里的光线仿佛一下子暗了下去。
——君子如玉耀明堂,飘然而去惹流连。
老板娘并不明白这些道理,只凭着直觉舍不得他离开,她急急地奔了出去,“公子!这位公子!等一下!等等!”
白振羽停住脚步,纵使在江湖上漂泊了许久,凉薄淡漠了些,但自幼习得的教养根深蒂固,他对女子和弱者总是谨慎有礼的。
老板娘跑到白振羽面前,不敢抬头,这个往常像辣椒般泼辣的女人如今就像是化成了江南的柳絮,轻柔地说道:“公子可是第一次来此地?”
白无痕应了一声,他的举止和身形与此地人不同,这一点很容易就能辨析。
“那公子可是要进大戈壁?”老板娘抬起头,认真地问道,她的神情已经染上了些郑重。
白振羽沉默了片刻,许是被老板娘的认真感染,他如实地答道:“我要进戈壁去寻人。”
白振羽想起一月前千秋给他的传信,说是在商市里寻到了大哥的饰物,正是从大戈壁里流出来的。
“寻人?可有什么线索?”
白振羽初到此地,正两眼一抹黑,此时自是说不出什么。
这时,老板娘笑了,她知道她能留住这个男人了。
她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自知配不上这人,但能多留他几天,已经让她十分满足。
在这种贫瘠的地方生活,这里的人骨子里懂得主动追求,同时也明白知足的道理。所以,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活于此的人们的脸上才没被刻印上愁苦和绝望的痕迹。
64、小楼兰
黄沙漫卷,远观极为壮观,充满了雄浑而苍凉的美感,但置身于其中,那种美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戈壁就像是一个残忍而险恶的死神睥睨着,随手就可以收割一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