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不再开口搭话,转头看着车窗外面飞快掠过的街景。市政厅已经出现在视野里,再过不久就可以抵达皇宫。
卡罗很快意识到我的不悦,用很稳重的声音安抚我的情绪:“米洛,姐姐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今天很高兴,欢
迎回来。”
“看见你过得好,我也很高兴。”我笑了一下,估计她从后视镜中看见了这个笑,突然转过头来,只留下一只手握
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将我拉近她,双唇轻巧地在我前额点了一下。
在一个红绿灯口停下来的时候,昀祁拍了拍我的膝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停在旁边的一辆酒红色宝马敞篷跑车,开
车的女子挽着精致的发髻,露出纤长洁白的颈项,一对细长含情的丹凤眼,形状圆润饱满的小巧嘴唇上细细描画了
鲜艳的蔻丹。坐在她旁边的男子有着与她极其相似的五官,只是更加英气,举手投足都有一股东方的独特魅力。
“那对双生兄妹……”我有些讶异,“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昀祁笑起来:“他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说不定是对你有意思,专门追过来的。”
卡罗突然插话进来:“哟!果然是对美人。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们说话的时候,闵仁也正朝这辆拉风的军用悍马打量,立即透过没有贴隔离膜的窗子看见了车里的我们,他摁熄
指间的雪茄,冲我们礼貌地微笑。
昀祁将车窗放下:“来旅游?”
“专门追着你来的。”调笑一般挡回了昀祁的问话,闵仁看着我,抛过来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眼神,“莲,你要不要
换上他们的车?”
闵莲瞪了弟弟一眼,朝我点头:“克莱恩先生,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还不错,你看上去也挺好。”我很喜欢她散发出来的韵味,清洁的气质,姣好的长相。像极了她的名字——一朵
盛开的莲花。
这时候,车辆开始通行,闵莲的车一直并排在我们车旁边,大家都没有说话。感觉却很好。闵仁身上比姐姐多出些
颓靡的气质,他经常眼神迷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表情和初见的时候一样冰冷。就像环绕在他身边的空气都是冻
结的。
就这样,两辆车一直开到一个距离皇宫不远的拐角处,我示意卡罗停车,她也知道我的打算,立即将车停靠在紧急
停车道内。
我开门下去,昀祁也跟在身后下来。我先开口:“闵小姐,闵先生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今天遇到你们非常高兴,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相聚。”
闵莲微笑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祝你们顺利。”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好。”我接过来,她的手指接触到我的皮肤,触感柔和。
闵仁突然抬手将一张纸片向昀祁扔过去,动作流畅潇洒,丝毫没有与他身上的西装革履产生违和感:“这是我的名
片。欢迎约我。”
“我会的。”昀祁的语调不是敷衍,看上去他对这个男子很感兴趣。
到了皇宫,我突然想起上一次昀祁陪我回来发生的不愉快。他很聪明地感觉到我脑子里想的东西,抬脚毫不留情地
踢了我一下:“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笑了笑,没有说实话:“这次回来,你知道情况的。我在想……万一两边都给我好处,我该怎么拒绝。”
昀祈:“你……怎么在这事情上就这么固执?”
“这不该叫固执吧?坚持自己的原则而已。”我尽量报以调侃的心态。
车内彻底地沉默下来,卡罗早已把车子开到了皇宫专用的停车场里,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昀
祈才再度开口:“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亲爱的,你现在很难听入我的意见,但我希望你知道我的所有出发点都是
为你着想。”
“米洛,够了,别忘记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卡罗的立场明显偏向昀祈,可是以我的思维角度,暂时没有办法理解
他们为什么不支持我的选择。若仅仅因为“放弃皇室身份便少了很多便利”这样的理由,未免单薄得可笑了些。
很久没有仔细去看弗雷德里克九世的容貌。他已经苍老了,比印象中的更加衰败。颤抖向我伸来的手腕上,苍白而
无血色的皮肤下面有突起的青筋和淡紫色的血管,遍布粗粝皱纹的脸已经没有画像和照片上的丝毫光彩,手指上面
巨大闪耀的宝石钻戒似乎将要压断他的指骨,愈加衬托他的老态。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保留着与生俱来的气势与贵胄,开场的一套寒暄如仪式那样进行,多少年来没有改变过分毫。
即便丹麦皇室被称作欧洲所有皇室中最开明的皇家之一,我依然无法从这种冰冻一样的气氛里找到所有温暖激越的
感觉,从踏上返乡路途的时候起,整个身体就由里至外逐渐冷却,这铁则于我来说,是屡试不爽的灵验。常年居住
在这里的人,心就像这里的气候一样冷硬。
我觉得或许昀祈还是不清楚我急于逃离的原因,毕竟我从来都不曾提起,他也没有感受。
弗雷德里克九世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有些模糊,我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去听:“我老了,看见你们都有自己的生
活,很高兴。”
“托陛下的福。”我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满足。
“这么多年了,你从没有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这让我很欣慰,但也不安,总觉得没有给你足够的……快乐。”他
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估计他本想用“生活”,却又觉得会显现出自己生活的索然无味。
“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只希望可以过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开始慢慢收紧自己撒开的网,我知道躲不开,只能
尽量表明立场。
“我明白。”他微微一笑,“你的爱好,我自然不干涉。”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那些不断打法律擦边球的生意,只好大方一笑:“谢谢您的理解。”
“米洛,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他琥珀色的眼眸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锐利逼
人,却被时光沉淀下一种年轻人难以获得的深厚。
“是的。陛下。”言多必失,保持语言简练是我面对难缠的人时最常用的手法。
“那么……你可以向主宣誓,永远忠诚于皇权吗?”他一瞬也不移开紧逼我的视线。
我几乎在心里骂起来,这个人老练得令人生恨,几句话就让我进退不得。如果立即发誓,他就可以笃定自己获得了
我这个重要的助力——没有人会违背自己在这个地方做出的承诺;如果稍有犹豫,就可以被冠以不忠的罪名,轻而
易举的除去。他在此之前的那些铺垫,每一句话都像是对我的警告。
我无奈决定开口,却被殿前卫兵的声音打断:“阿略特王储到。”
面对我坐在王座上的弗雷德里克九世的面容丝毫未变,仅仅抬起眼睑望了一眼,就像被破坏了完美计划的人不是他
一样。
我背对大门,就听见阿略特很是风流的声音:“我亲爱的兄弟,难得回国一次,竟然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要不是
偶然遇见……。”他走路的声音被地面厚得摔不碎瓷瓶的绒毯吸收殆尽,若不是声音越来越靠近,我完全无法辨别
他的方位。
“我本打算见过陛下就去拜望你。”我立即像个获救的人,抓住机会与他交谈,国王也知道错过了最佳时机,肯定
不会再次要求我发誓,否则太失风度。
“真是惊喜。我实在想念你不少时日了。”他用凉凉的语调说充满热情的话,居然不会产生丝毫的违和感,珍珠灰
色西装被四周长短粗细不一的照明蜡烛映射得亮丽修长。丝绸面料的粉色领带,令沉闷的空气变得稍微活跃。他靠
近我身边的时候,风里面混合一阵bvlgari-soir的味道,清淡如水,神秘寂静。
外面突然传来响亮厚重的钟声,已经到了十五点,国王每日固定在这个时段喝下午茶。我抓住机会向国王告退。阿
略特在旁边注视着我的行动:“不知你是否介意在谒见了陛下之后去我那里喝一杯咖啡。”
相信国王也非常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我自然不可以答应:“我实在很高兴受到你的邀请,但是刚回来这里,还有不
少随身的事情要处理,恐怕是没有时间让我慢慢享受生活了。”
“即然这样,我就不挽留了。”阿略特保持着很绅士的表情,可心里是否绅士依旧,还真不好说。
10.漫漫长夜
走出大殿,外面的路灯散发着微微橘黄的光芒,太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太长时间没有回来,差点连这里漫长夜晚
的感觉都遗忘了。一阵凉风袭过,令我身上的毛孔瞬间收紧。
卡罗从草坪边的长椅上站起来叫了我一声,我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怎么在这里坐着?晚上很凉。”
“那不也是害怕他们为难你!”她装出不耐烦的样子。
“谢谢。”我表现的很温和,“昀祈住在哪里?”
卡罗贼笑一下:“自然是方便你的地方。”
“哈哈……”我不自然地笑着。
“对了,他要我转告你,借用了你的马,到森林去了。”
森林是皇宫后面一片广阔的野生植物林,总是有些小型食肉动物出没,好在守卫尽责,从未发生过危险。但他却绝
不知道,而且带着我的马,守卫是不会阻挡他进入的。“你没有告诉他里面有危险动物?”我有些不悦,丹麦的夜
晚总是来的特别早,下午四点的时候天就完全黑下来,而且在初冬时节,野兽总是饥饿不堪的。
“对不起,我确实忘记了。”卡罗看上去很抱歉,这让我无法多说什么。
我拍拍她的肩膀,要她不必自责。随后立即往马厩走去。
“米洛,你……”她的话卡在喉咙里。
“我有分寸,那里面我比他熟悉多了。”
“带一件衣服吧,记得枪。”她淡淡地开口,“我会吩咐人随时援助你的。”
“应该不会到这个地步。”我迟疑了一下,“不过有备无患。”
夜色里的森林四处都飘荡这升腾的薄雾,呼吸的时候,浓重的潮气被带入体内,混合草木泥土的味道,寒得透骨,
完全退去白日那亲近可人的风光。月光照不进丛林,四处都有层层叠叠的植物暗影,把深浅不一的妖异姿态投映到
地面。我提在手上的松油烛灯被夜风袭卷得摇摇欲灭,晃荡的烛火发出惊心的嘶嘶声。我哭笑不得地盯着,有一种
丢掉它的冲动:该死的皇宫,竟然会没有应急照明灯!?我这模样就算找到了昀祈也不能去招呼他,免得被笑作古
堡幽灵。
即便坐下是万里挑一的名门之后,也偶尔会在苔藓丛生的地面上打滑,在一次强烈的颠簸之后,松油蜡烛彻底熄灭
,四周瞬间黑暗下去。我像解脱一般扔掉手上沉重的、洛可可风格的累赘烛灯,全心寻找他经过的蛛丝马迹。
暗淡的视野里,前方树叶掩映的丝毫光亮便显得异常醒目,常年养成警觉的习惯让我不会立即认定那就是我要找的
人,只是加快了靠近的速度,一边控制坐骑走路的声音,一边空出一只手来,将枪上了膛。
稍近一些之后,我怀疑自己听到了模糊的交谈声。把马拴在一棵大的树上,安抚它不要发出声响,然后我借着茂密
植物的遮挡,向有灯火的方向靠近。
“……那么就这样定了。”
“可以,但是你不能再出现在他面前。……如果毁约……”心突然紧了一下,这声音是我无论如何不可能认错的人
。
“相信我。我还从来没有失言。”清楚地辨别出了对话中的另一个人——闵仁,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混乱,我从没想
过他们可能是早就认识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不是坏了你的规矩吗?”昀祈的声音有些戏谑。
“你真以为我会把那些唬人的东西套用到你身上?”
“……我再重申一遍,同意你那些荒唐的要求是为了不伤害他。你不要得寸进尺。”我透过树叶,看到闵仁想揽昀
祈的肩膀,被他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
我本想潇洒地走出去打个招呼,但是昀祈的动作打消了我的想法,我也无意继续听下去,这本就是不怎么光彩的行
为。所以,我慢慢退离这个地方,他们的对话还断断续续地传进我耳中。
“他对你真是好啊,完全无法和传说中的形象重合。前段时间突然进入泰西欧产业的油田是他转给你的吧?你就不
怕他再查一次经营人?”
“你有完没完?”昀祈的声音明显降温,“我从没有听说你是这么一个八卦的人。”
“在你面前,我不介意失掉所有的风度。”
“闵仁,我几乎想送一颗子弹给你。”
“哈哈,你还能用枪吗?看看你在他面前小猫似的样子,我甚至不敢相信你就是泰西欧的少主人。……”闵仁的声
音一直是毫无情绪起伏的冷淡,略带沙哑的声线非常有魅力。
这不过是一次无关紧要的私会,毕竟他坚决地回避着闵仁的好感。可是那些昀祈答应的“荒唐要求”,总让我想到
不太乐观的方向去。现在我更需要查清楚的是为什么闵仁可以进入到这个区域,他绝不可能是昀祈捎带进来的人。
回到房间没多长时间,宫装的女官便进来告诉我昀祈在外面的会客厅等待。
我缓缓沉淀一下情绪,出去见他。
“我借用了你的马。它非常漂亮,脾气也傲得可以。”他的神色和平时无异。
“没有遇上危险吧?以后别再晚上进到森林里,偶尔会有猛兽出没。”
“我知道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走到我旁边,伸出手抚过我垂在肩头的发丝,“我得到很可靠的消息,
皇室里有人想要你的命。你家族的事情我无法插手,一定多留心。”
我突然明白他刚才对闵仁说的那句“为了不伤害他”是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他愿意为此付出怎样的价码。这肯定
不是一场轻松的交易。感觉自己刚才隐隐燃烧的火气有些对不起他的苦心,我把他拉近一些,缓慢地亲吻他耳后和
颈侧的皮肤,像咒语一样喃喃地说:“别担心,你只要保护好自己。”
他被撩拨得呼吸急促,用力拥住我往卧室里面拉。
“你真是太着急了。”我低笑着阻止他的行动,“我们今天来一个说真话的游戏?”
“不。”他挣脱我的手臂,想往房间外走。
“我就知道你不敢。”我放开他,试图激将。
“难道你敢吗?”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直视我的眼睛,“米洛,不要怀疑我。就像我也从来不怀疑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