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感到苦恼的是同在M城的这个妹妹,她似乎从中学起便常年地处于叛逆期,平时基本不和林清联系,偶尔打电话来都是要钱,并且狮子大开口,每次都是上千元的要,考证的培训班报名、换季的新衣服、刚推出的电子产品以及和朋友们一起出去旅行,五花八门的理由简直让林清招架不住。妹妹总在提出要求后加上这么一句:“阿姨说了你会照顾我的。”林妈嫁过去很多年了,她还是没改口,可能从心里一直不认可继母的存在吧。
林清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转钱给她,虽然心里总觉得不妥当。不是吝啬这些钱,而是给一个判断力缺失的少女太多金钱并不一定是件好事。终于在上次妹妹打电话来要钱的时候,林清狠狠心拒绝了。
这天林清在黄昏时分去开店营业,还没走到路口,就见小学徒慌慌张张地从巷陌跑出,远远见了林清,气喘吁吁地大喊道:“师傅……师傅……店,被砸了!”
林清大惊,连忙跟着小学徒赶到店里,一群嚣张跋扈的地痞流氓正肆意踢翻店里的桌椅,食客们早都逃得一干二净,满地都是残渣菜汤和杯盘狼藉,人行道旁稀疏地围观着一些路人,没有人敢上前伸出援手。
小学徒惊恐地躲在林清的身后,哆嗦道:“师傅,怎……怎么办呀?要不要报警?”
林清缓缓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认得这些人。
每个地方都会有所谓的地头蛇,他们往往在当地有一定的势力,拉帮结派后划分出自己的一块地盘,但凡在他们的地盘上摆摊做些小生意的摊贩,每个月都得交保护费,年末还得去拜年送礼,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坊间规则,警方心知肚明,只是象征性地管管,实际上根本无法彻底铲除这些地下势力。
林清租的是商业街的店面,也办理了正规的营业执照,按理来说与这些人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一时想不出自己哪里犯了他们的忌讳。
见老板来了,刚刚还撒泼的流氓们也停了动作,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抖抖手脚,拧了拧脖颈,朝林清道:“林老板来了?江哥找你有点事,跟我们走一趟吧。”
8.谁冷漠
洗墨池路最繁华的时候是在夜晚,除了正规营业的店面,很多小摊小贩与城管斗智斗勇,在人行道旁一列排开摆地摊,从锅碗瓢盆、电子配件到大甩卖的衣物以及姑娘们头上的花饰,无所不卖。
林清好几次看见这些地痞流氓在与摆摊的小贩“交流”,乖乖配合的自然相安无事;而一些“不识相”的,结局往往是摊子被砸人遭殴打,之后再没有出现在洗墨池路上。
这些人的规矩就是这条街的法律。
林清被一路带着穿过许多偏僻的巷陌和拐角,来到了一处古厝。
古厝的墙体是传统的红砖白石,看起来有一定年份了,夜色中隐约可见砖石衔接处斑驳掉落的石灰。向天空延伸翘起的屋檐下方,有一处墙角长满了潮湿的青苔,或许是有了屋檐的遮挡,白天里未曾受到阳光的眷顾。
进了古厝,空间十分宽敞,桌椅壁橱一律的古色古香。林清看到客厅的正中央有一块红木的大型方桌,上面摆放着成套的茶具,心想这里就是这些人的聚集地了,思索间,一个男人从边门走进客厅,林清见到了这些地痞们的头目,刚刚那个胖子口中的江哥。
“林老板,兄弟们冲动不懂事,多有得罪。麻烦你多跑一趟,坐。”江哥居然是个眉眼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绸质的便服,示意林清坐到桌旁的八仙椅上。除了眼角有一道狭长直至耳际的疤痕略骇人,江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
不过即便对方眼下客气有礼,林清心中多少明白这些人的路数——先给一鞭子再赐一把糖,不怕你不老实。他沉默着坐下,等待江哥的下文。
江哥不疾不徐,拍了拍身侧一个瘦高个青年的肩膀,道:“阿楷,给林老板倒杯茶。”
青年依言,给林清和江哥各斟了一杯茶。
“林老板啊,今天请你来,是想谈谈你妹妹的事情。”江哥呷了口茶,接着道,“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可以理解,正是爱玩的年纪嘛!不过欠钱不还就不对了,你看我也是担了风险做这笔生意的。钱迟迟还不上,只好把人请来我们这里做做客,等这空缺补上了再回家。”
江哥话音刚落,一直站在身侧的青年随之向林清递过一张合约,借款人一栏分明写着郑艳艳,的确是妹妹的签字。
林清知道妹妹一贯叛逆,然而也不至于会向地下钱庄借这么大的一笔款项,其中肯定有隐情。眼下白纸黑字,林清不敢提出质疑,他顿了顿道:“您说得对,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只是方不方便先让我见妹妹一面,实在有点担心她。”
江哥似乎一早知道林清会心存疑惑,答应得痛快:“当然可以,林老板明白事理是再好不过了。我听说小眼镜大排档在洗墨池路还是鼎有名气的,拿出这一笔钱肯定不是问题。”
林清在瘦高个青年的带领下,来到位于古厝后方的一间小屋。推开门便听到了妹妹的哭泣声,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旧灯,模模糊糊可见边角有个人影,林清还来不及看清,妹妹就哭着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哥……哥……你快救我出去,我害怕!”
这是妹妹第一次喊他哥哥,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瘦高个青年不发一言地走出去,顺带把门捎上了。林清听妹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说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妹妹在酒吧认识了一个男生,对方风趣大方又懂讨女生欢心,把她迷得一塌糊涂,两人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那个男生平日开名车穿潮衣,经常给她买奢侈品,可万万没想到这人私下养了无数张信用卡。还款期限渐渐逼近,男生向江哥经营的地下钱庄借了高利贷,并且花言巧语地骗妹妹签上名字,等江哥的手下找上门了,那人早已不知所踪。
“我真没想到会这样啊……当时不知道有这么多钱……”妹妹说话语无伦次,只涕泪横流,哭得抽抽噎噎。
林清大大地叹了口气,木已成舟,指责于事无补。林清疲倦道:“艳艳,哥现在就回去凑钱,你在这里等等,很快就能回家了。”江哥显然知道内情,不过只要最终能拿回本息,他不在乎还钱的人是否是当初借钱的人,这个冤大头,自己是当定了。
江哥给了林清三天的时间凑款。
林清回家后第一时间看了自己的账本,存款果然离所欠的款项还有很大的差距。
店面被砸得面目全非,需要一笔休整的费用;老家那边,继父的身体还是不好,每月都有一笔很大的药物费用要支出;还有店铺重新休整的这段时间,水、电以及昂贵的店租仍需支付……
向银行贷款这条途径也行不通,自己的信用额度根本不足以贷出这么大一笔款项。
林清想到了向朋友求助,然而都是工薪阶层,哪里能拿出这样一大笔钱?或许周陆可以,可是林清却最不愿向他求助,钱还得清,人情平添一份,他们如今的境况,实在不适合再纠缠不清。
考虑了很久,林清最后硬着头皮向姜牧借钱了,虽然姜牧爽快答应,然而林清还是觉得不安且惶恐,以他们不过数月的交情,借这么大一笔款项是毫无道理的,姜牧能够答应让他十分感动。
在期限内把钱汇到了江哥提供的账户后,这件事情暂时算是有了一个了结。
妹妹受了很大的惊吓,精神还有些恍惚,回来后暂且住在林清的家里。
林清一方面要联系装修公司重整店面,一方面还要匀出心思照顾妹妹,偶尔空下来又总惦记着要怎么把欠姜牧的钱尽快还上,简直心力交瘁。
这天他去店里盯了一天的工,又累又倦地回到家,看见妹妹抱膝坐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丁丁玩儿。妹妹听到开门声,仰起头怯怯地叫他:“哥……你回来了。”经过这件事后,妹妹乖巧了不少。
林清突然觉得,她不过还是个小孩子。
虽然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麻烦,然而自己也并非全然没有责任。
自己总是介意妹妹没能接受母亲和自己,可扪心自问,自己也并没有真正地接受继父和妹妹的存在。因为潜意识里并不认可新家,所以很少回去过年,只偶尔的打电话问候;妹妹到M城念大学,她没有主动联系,自己也以忙为借口冷漠待之,只一味地用钱打发。
如果能多关心她些,哪怕只是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结实的拥抱,或许都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忙昏了头,林清竟忘了去学校帮妹妹请假。于是在妹妹旷课了近一个月后,学校给老家那边打了电话,继父心脏不好,一急之下病情加重,又住院了。林清懊恼自己糟糕的记性,把店里装修的事情交代给学徒们,匆匆带着妹妹回了老家。
在医院里,林清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母亲和继父。
继父脸色灰败地躺在病床上,他原本是个高大的男人,如今被疾病折磨得干瘪瘦弱,几乎不成人形。见到妹妹,继父强撑精神半卧起身,张了张嘴却无甚力气说出责骂的话语,只艰难地微喘着气,他虽然还不知道女儿为什么无端旷课,然而自己的女儿自己再了解不过,最能闯祸,只会闯祸。
林清见继父情绪激动,连忙上前帮忙安抚,避重就轻道:“爸,您先躺下,身体要紧。艳艳这段时间是住在我那里,我店里生意忙,忘了帮她去学校请假。”
继父呼吸渐渐平稳后,他留下艳艳在病房里,两人小声地谈着话。
林妈和林清坐在病房外的休息座椅上,母子俩好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在一起了。
最近一直是阴天,窗外灰蒙蒙的,浓雾锁住了整个小镇。天气湿冷,不过林妈的手却很温暖,她用双手一上一下地含着林清的手,仿若所有的情意都包在掌心中,倏地抬起了右手,温柔地摸了摸林清的脸颊,林妈道:“阿清,怎么又瘦了。”
林清没有反驳,每次见面,母亲总是坚定地认为他是瘦了,怎么解释都改变不了她的观点,或许在每个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总是不够强壮的,总希望能一辈子为孩子遮蔽风雨。
“阿清,妈妈对不起你。”林妈的声音低低的,“这些年给你的关心不够,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你来扛。虽然你不说,可我知道给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林清心中酸涩,回握住母亲的手,摇了摇头。
“你从小就是这样,把事情都埋在心里,谁也不说。”
一开始是找不到人倾诉,后来习惯了,林清把所有的感触封存起来——好的坏的,苦的甜的,统统藏在心底。
生活再糟糕,还是要继续。
在老家待了几天,林清买了回M城的车票。颠簸一路,林清到家时已是深夜,夜色浓重,林清拖着疲惫的身体,拖沓着步子慢慢走向公寓。
前方零星有一点火光忽明忽灭地闪了闪,林清没在意,他只觉得又困又乏,想回家大睡一觉到天亮。
几乎是在林清走到楼梯口的瞬间,一个黑影从斜侧突然闪出,二话不说就把他紧紧抱住,简直堪称霸道。
林清大惊之下挣扎起来,没挣脱开,他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道。
是周陆。
9.雾
这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二次拥抱。
与上次带点撒娇的轻轻环抱不同,这次周陆把林清抱得很紧很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也许身体是有记忆功能的,即使是久违了的一次亲密接触,怀抱的温度、身体的轮廓以及有力的心跳,却都似曾相识。
他们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紧贴着,林清几欲窒息,几乎感觉自己的骨头在下一刻就会被捏碎。
“疼……”林清忍不住低声痛呼。
周陆闻言略微松开了林清,然而没等林清开口质问,他下一瞬就吻住了林清,把对方的呜咽全数堵住。
林清的后脑勺被周陆的大手强硬又温柔地托住,这是他们以前接吻时默契的动作,过了这么多年,习惯依然保存。
林清感觉自己的舌尖被周陆吸吮着,轻轻啃咬着,对方的舌头轻易就闯进了来不及设防的牙关,在口腔里肆意地侵略,他方寸大乱地用双手推拒着周陆的胸膛,然而对方像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大山,根本不可撼动。
林清被迫承受着这个霸道的吻,甚至感觉到嘴角有来不及吞咽的涎液流下,心中又气又急,脑里也搅了一团乱麻,不知道周陆究竟发的哪门子疯。
似乎是感觉到林清的气息不稳,周陆终于暂时停止了这个来势汹汹的吻。
昏黄的楼道灯给这个偏僻角落投射了一方幽暗的光,周陆看着林清微微泛红的眼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揉了揉,一直以来,他最爱林清这幅欲哭不哭的招人模样,令人怜惜,却又克制不住地想继续欺负他。
在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里,周陆一直在等着林清联系他。
对于林清的客气疏离,其实他心里是有些赌气的,也拉不下面子主动找对方。谁曾想他内心挣扎地枯等许久,林清根本就毫无动静,直到忍无可忍,周陆假意夜游,晃荡到了洗墨池路,说服自己只是很凑巧的经过了林清的店铺。
没想到这个生意正好的时点,店铺竟是紧闭着的,店门上贴着一张店面装修的告示,实在有些奇怪。
隔天他还是放心不下,利用午休的时间又去了一趟洗墨池路。这回林清的店倒是开了,然而不见店主,只有嘈杂的装修队在施工,几个眼熟的小学徒在帮着做些杂活。周陆上前喊住一个,从对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陆听得心惊,所幸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然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从头至尾被蒙在鼓里,看来林清是铁了心要把自己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了。庆幸之后是委屈,再之后竟是没头没脑的愤怒。
一时脑热之下,也顾不得自尊和面子了,周陆直接去找了林清,却闯了个空门,打对方的电话,居然还关机了。
周陆觉得自己就像个憋着蛋没地儿下的老母鸡,一肚子的话无从诉说,他每天下班开着车兜兜转转,最后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林清的公寓楼下,告诉自己抽根烟就走,可往往一包烟都抽完了,人还接茬吹着冷风暴躁地在楼道口跺着脚,就是不肯走,也亏得这个小区的保安时常偷懒,否则他极有可能被列为可疑对象重点关注。
等到真逮着人了,周陆一肚子的话早忘到了爪哇国去,下意识地就想抱住眼前的人,不再让他逃开。
林清脚步往后退了些,似乎想脱离周陆的桎梏,他微喘着,语气却恢复了平静:“我们已经分手了,周陆。”
周陆最恨林清这幅一派淡定的模样,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瞎折腾!他牢牢地握紧了林清的肩膀,不许他退开,见林清低了头不愿与自己视线相接,周陆二话不说,伸手抬高对方的下巴,另一只手扣住脑勺,再次吻住了对方。
这回林清有了准备,他紧咬牙关,不肯再让周陆得逞。他使劲别开脸,喘着气愤愤道:“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周陆一愣,不明白林清怎么会得出这一结论:“……我没有女朋友啊。”
周陆前段时间确实收到了公司下属的表白,然而当下他就拒绝了对方。在和林清重逢之后,他的心里就乱糟糟的,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经营一段新的恋爱。因为考虑到女生的心情,周陆当时拒绝的理由是自己不太能接受公司恋情,目前还是以事业为重。
事后周陆试探着跟林清提起这件事情,对方冷淡的反应还让他沮丧了好一阵子。
可令周陆意外的是,表白后过了不久,女生竟然向公司递交了辞呈,是鼓足了勇气也铁了心想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