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熙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让秦灿看桌上那个东西。
秦灿将桌上那片枯草叶子捏起来看看,刚凑近一点就拧着眉头转开头去,「这什么东西?」
岑熙正大口喝茶,放下茶杯,用手背擦去嘴边的水渍,「我在云娘胃里发现的。」
「云娘……胃里?」秦灿脸色骤变,把那草叶子一扔,「你怎么……你怎么……?」说着又一副要吐了的表情。
岑熙笑道,「如果我不说那个是哪里来的,你不照样拿在手里拿得好好的?」
秦灿看看那截东西再不敢去碰,「这东西有什么特别?」
岑熙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你刚才……」秦灿指指门,又指指桌上,大概是疑惑他不知道还那么兴奋的样子。
「就是因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才兴奋,说不定是什么有用的线索……」
岑熙说着,注意到桌上被秦灿搁在食盘里的那些绿色珠子,「这又是什么?」手指夹了一粒起来,对着光打量了一阵,接着发出一声赞叹。
「哇……这么好水头的翡翠,你在哪弄到的?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翡翠了,之前以为太皇太后戒指上的那粒已经是世中极品,没想到还有不逊于那粒的。」
对于岑熙的反应,秦灿很平静,也许早猜到了,「小鬼头们拿着在玩,我去问过他们,他们说是在山后的小河里摸鱼玩时摸到的。」
岑熙又看了看食盘里的其它几粒,大多是和念珠差不多的大小,也有几粒和葡萄那样大的。
「这明显是人为打磨过的,你看这里还有穿孔呢。」岑熙将珠子上那个笔直的孔洞对着秦灿给他看,「我觉得这原来应该是串翡翠圆珠链子……但怎么会在河里?」
秦灿道:「我向虞老大打听过了,这条小河其实只是一条很浅的溪涧,从云龙山深处流出来的,河水急一点的时候,是会冲些值钱的东西下来,甚至是带着官印的银两,虞老大觉得这应该是那批丢失的生辰纲里的。
「他也曾带着人沿着溪涧往上游寻找过,但走了很久也没到头,再里面鉴于云龙山山神的传说,他们不敢贸贸然进去。」
两人静了一静,就见秦灿表情痛苦的捏着鼻子扭开头去,「岑熙,你先去洗洗吧……」
岑熙显出些无奈,「秦灿,要是没我帮你,你真撑得过这三年?」
秦灿一愣,想嘴硬反驳两句的,但岑熙已经起身出门去洗身上的尸臭了。
秦灿回头,便看见桌上那截从云娘胃里找到的枯草叶子。
虽说来这当知县的是自己,颜三也是让自己来调查这件事,但忙前忙后做事最多的却是岑熙,而他会在这里也是自己硬拖着的关系……现在把事情都丢给岑熙,自己是不是太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但愧疚感和心虚还没起来,秦灿转念又给自己寻了台阶下来,岑熙他爹是大理寺卿嘛,岑熙也从小就喜欢研究草药、验尸的方法,以及各州各府递交上来的案卷,破案这种事当然是他比较有经验……
不过,刚才岑熙真的生气了的样子……
秦灿叹了口气,从椅子上挪起身,看看外头天色还早,想不如自己也去转转,说不定误打误撞又能发现什么。
黑云九龙寨的房子是依山势错落而建的,几个当家和小孩子们都住在后院,其它人则都住在山寨大门一进来的那几排矮房里。山下青花镇上也有不少黑云九龙寨的人,不过这些人并不以劫掠为生,只是依附黑云九龙寨的势力谋个太平。
云娘是在厨房里烧饭的黄哑巴的女儿,平时在厨房里帮忙做些活,偶尔会拿着自己纺的布,到青花镇上换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大约就是这样和阿良相识的。
秦灿晃到云娘生前住的那间房间门口,门虚掩着并没有锁上,他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若不是窗下那张显得有些破旧的梳妆台,和房间另一边放着的织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秦灿走到梳妆台那里,将柜子的小抽屉一一打开,抽屉里放着几件样式很素雅的发簪,让秦灿想起京城里那些姑娘小姐戴的精致华丽的珠花和步摇,估计这样的发簪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
还有用剩下的胭脂香粉,秦灿有些好奇地拿起一盒胭脂打开看看,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淡淡的桃花香清雅沁人、恰到好处,没有过于腻人,看起来像是自己收集了花瓣自己做的。
没想到云娘还挺手巧的……
秦灿心里叹了一下,将胭脂盒放回原处,转身,接着「哇」地一声大叫出来,后退一步直接撞上云娘的梳妆台。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秦灿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张干枯老朽、满脸皱纹褶子的脸,把他吓得心肝一颤。
站在那里的是个年纪挺大的老头子,头髪花白有点乱糟糟的,眼袋垂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秦灿。
秦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看到那老头身后的地上有影子,提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然后他又看到老汉手里还拿着锅铲,脑中灵光一闪,想这人应该是云娘的爹,便连说带比划道:
「我是隆台县新来的知县,被你们那个三当家给扣在这里,解决你们和乌西山的矛盾,我到你女儿的房间来,是想看一下还有没有什么可解释她死后发生的那些离奇事情……」
也不知道这老汉听懂没听懂,但秦灿发现老汉在听到自己这么说之后,眼神明显黯了下来,接着「呃呃呃」的发出声音,看他的手势,似乎是让秦灿把动过的东西放回原位,不然他女儿会生气的。
秦灿连连点头,黄哑巴见他答应就没再理他,径直出了房间。
秦灿看着老人有点颤巍巍的脚,觉得他挺可怜的,女儿没了,每天看着这些东西,想想都难过……
秦灿收回视线,看到一旁还有个柜子,便走过去打了开来,里面堆了些还没有拿去卖掉的布匹,和一些日常的衣物。
秦灿伸手进去翻了翻,突然有什么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骨碌碌地滚远,秦灿连忙去追那掉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粒绿色的圆珠子,滚到床脚那里时,被床脚挡住停了下来,于是秦灿捡了起来,捏在指间打量。
盈盈绿色,水润饱满,中间还有个穿孔……
「怎么好像就是小鬼头们拿来玩的那些翡翠珠子?」
秦灿蹲到地上,视线一瞥,在床榻底下看到一个纸团。
他捡起来打开,发现这像是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写的应该是一个药方子。
不过他看不懂,于是小心收进怀里,准备拿回去给岑熙研究一下,连那粒绿翡翠珠子也一并收了起来,想带回去看看和小鬼头们在后山小溪里捡到的那些珠子是不是同一串翡翠链子上的。
正要起身,秦灿的动作僵停在那里,然后伸出手去在前面探了探,接着腾地站起来,四下张望找寻着什么,最后视线落在搁在桌上的油灯上。
秦灿几步过去将油灯点燃了,端着底座回到刚才他蹲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火苗,靠近刚才手探过的地方。
果然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豆大的火苗摇曳跳动,从云娘的床榻那里,有一丝丝的风吹过来,将那点火苗往着门边的方向吹。
秦灿趴在地上,举着油灯去试那风从哪里来的,最后整个人都钻到了床榻下面。他放下油灯,用手指叩击地上的石砖,发现其中一块发出「叩叩」的声音,试着去挪那块砖,没想到真被他给搬了开来。
秦灿拿过油灯照了照,底下是一个仅能容一人的洞,黑不隆咚的,有风透出来。犹豫了一下,秦灿还是决定先下去看看,虽然这个洞对于他来说稍微有点窄小。
手肘撑在地上,只能用胳膊和膝盖一点点挪动,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背脊就会蹭到洞壁。
虽然有风,但这个通道里面还是闷得很,秦灿一只手还要端着油灯,爬了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呼吸也急促起来,但是又不方便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爬,通道不远的前方有点光亮,一点点地接近。
秦灿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因为气息不畅,导致脑袋都晕乎乎的,秦灿看那点光亮已经近在咫尺,拼了最后一点力气爬出去,紧接着整个人趴倒在洞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如果慢一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憋死在里面。
秦灿趴了很久才缓过气来,此时日头挪到了西边,他将缠在自己脑袋和身上的藤蔓七手八脚地扯下来,转身四下望了一圈,发现身处在一片树林里,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和车毂辘的声音,同时头顶上面传来了很熟悉的声音。
「三当家,猎物似乎来了……」
「好!大家准备动手。」
秦灿心里一惊,连忙贴着爬出来的那个洞旁的山壁站着,然后抬头,就见上面的山崖上影影绰绰有几道人影,站在山崖边,踩得脚下的碎石窸窸窣窣地滚落下来,他们手里的长刀晃来晃去,反射出来的日光很是刺目。
秦灿回头看另一边,这才认出了自己是在哪里。
原来这条通道从云龙山上一直通到山路这里,此刻他脚下面的就是之前自己和岑熙走过,然后碰到颜三、被押上山的那条道。远处正有人驾着马,拉着放满货物的板车缓缓行过来。
好啊,颜三,敢在本县太爷眼皮底下拦路抢劫!我今天偏就不让你们得逞!
秦灿心里这样想着,身子紧贴着山壁,慢慢挪出颜三他们可能看见的地方,然后悄悄跑到山崖旁抱着棵树,冲着不远处行来的马车出声。
「喂!喂!」一边发声音让对方注意,一边还不停地挥手,见对方注意到自己,秦灿将手搁在嘴边小声喊道,「快停下,前面有山贼!别过来……」
但对方似乎听不见他说什么,秦灿「啧」了一下,手抱着树又将身子探了一点出去。
「停下!停下!快点停……啊啊啊!」秦灿脚下一滑,整个人从高坡上滚了下去,脸直接着地。
马儿嘶鸣了一声,在秦灿被踩到前给勒停了,马车上传来说话声。
「怎么了?」
「有个人突然从路边山坡上滚出来,挡在我们的路前……」
「是、是黑云九龙寨的人吧?」
「啊啊?黑云九龙寨?!不要杀我们,我们把东西留下,不要杀我们!」
马车上的人丢下东西就跑了。
秦灿忍着疼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挥着双臂叫他们回来。
「哎!站住!我不是山贼!你们看清楚了,我不是山贼!快给我回来!」
但是那些人早跑没了踪影。
秦灿有点丧气地放下手臂,这时才觉得自己刚才从山坡上栽下来摔的这一下,把他的腰都要整断了。
「哟,这不是县太爷吗?我还在想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抢我颜三看上的货。」
秦灿转过身,就见颜三带着人也下到山路上。
颜三穿着天青色对襟无袖短褂,那柄刻着花纹的青犊刀扛在肩上,右手臂上的刺青蛇头,在衣袖和敞开的领口间若隐若现,显得有些神秘,又让人看着不禁心里发毛,长裤、薄底靴子,带着霞色的金色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份俊朗轩昂勾勒得更为深刻和张扬。
颜三的手下越过秦灿,走到那马车边,有人跳上车,用刀撬开车上的木箱子。
「三当家,这是一车绸缎。」
这是一车江宁来的织锦,颜色富丽职工精细,那几个人拿着布匹在身上比了比,华丽的布料和他们粗莽的外型形成鲜明的反差,看起来很好笑,他们自己也都互相取笑起来。
颜三对这车布料没什么兴趣,道,「拉回去分给有姐妹婆娘的兄弟们,让她们也高兴高兴。」说完转身就走在了前头。
秦灿在原地站了站,然后追了上去。
「颜三,这样的人你都劫?你没看到那两人衣着简朴,不像是什么富商,说不定家当都在这批货上了,你这样不是把人逼到绝路?」
颜三转过来,眼神轻蔑,冷冷一哼,「你见我动手了吗?谁让你连滚带爬冲到别人面前把他们吓走的?看不出来县太爷挺有当山贼的天赋。」说完,嘴角一翘,笑起来眉目俊秀,潇洒而俊朗。
「你……?!」秦灿气得瞪大了眼睛。
颜三的手下们赶着马车从秦灿旁边走过去,有人笑道,「县太爷要不就投到三当家下面算了,当县太爷一年才多少俸禄,跟着咱三当家要啥没有?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哈!」
秦灿的脸憋得通红,手捏成拳头,肩膀不停地抖,看着那帮子嘻嘻哈哈走在前面的人的背影,似乎就要冲上去和他们搏个你死我活。半晌,还是一口气泄了下来,肩膀一塌,秦灿迈开步子,有气无力地跟在他们后面回山上去。
秦灿秦大老爷就这点出息,再多一点也不过就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什么当年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最后破吴而归,只是他秦大老爷什么时候能破这个烂山寨,就不得而知了。
秦灿回到山上时,岑熙正在找他,见到他灰头土脸像是泥坑里爬出来一样,跟在颜三他们后面回来,露出一脸惊讶。
「秦灿,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还有你什么时候下山的?门口的守卫说没有看到你。」
秦灿摆摆手,回到房里往桌边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去云娘房里,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结果在她的床下面发现一个地洞,我顺着地洞爬到了外面,正好碰到颜三他们……」
「他们没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岑熙问。
秦灿摇头,用茶杯挡着自己脸上的心虚,一口气灌了一大杯茶水,他才不要把在山路上发生的糗事说出来。
「那除了地道还有什么发现?」
秦灿眼睛一亮,将茶杯放下,然后把在云娘房里发现的纸团和翡翠珠子都掏了出来。
岑熙看看桌上这两样东西,伸手将那张纸拿起来,看了一眼便立时蹙眉,「奇怪了,这是什么方子?上面有几味草药我都没有听说过……」
秦灿凑了过去,「你不是在云娘胃里找到了半截草叶子吗,说不定是云娘生了什么病,然后这个是能治病的偏方,更何况你也不是大夫,不知道一些民间偏方什么的很正常。」
但岑熙否定了他这个说法,「刚才找你的时候,我顺便问过山寨里最后和云娘接触过的人,并没有人提起云娘有痼疾,或者死前正生病服药的事情……」
「会不会是打胎药?云娘和阿良暗结珠胎,但山寨里的人又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又不想孩子生下来,就让云娘吃了能把孩子打下来的药,但又顾及名声,所以不敢对外宣扬。」
岑熙抿了下嘴角,「你想的我也想到了,但发现云娘还是完璧。」
秦灿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岑熙又把目光落在那个翡翠珠子上。
「哎?这粒东西不是和那些小孩子们在玩的珠子是一样的吗?」岑熙说着起身去把那个放了翡翠珠子的食盘给端了过来,拿着手里那粒,和盘子里的那些比对了一下,然后嘀咕,「云娘怎么也会有这个的?」
「估计也是在后山河里捡的。」
岑熙点点头。
虽然现在查是查到了一些有疑点的地方,但依然没办法让云娘死亡后面深藏的东西明朗起来。
岑熙提议既然云娘这边再查不出什么,就应该到阿良那边去看一下,只不过鉴于黑云九龙寨和乌西山间的恩怨,他们两人贸贸然去乌西山,说不定就被当成是黑云九龙寨的人,然后直接被剁碎了扔山里喂野兽。
但是这件事情不解决,颜三也不会放他们下山……
「既然在云娘房里有地道,我们两个不如钻地道出去。」
岑熙听秦灿这么说,睨眼看他,「现在他们也没限制你从山寨大门进出,但是要是逃了,你觉得颜三会放过我们吗?」
「说的没错,至少我肯定会把那只笨猴子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