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之花（出书版）BY 夜光花

忽然入口处传来一阵嘈杂，诚转过头便看到是尚吾现身了。坐在诚旁边的爱理也紧张起来。

「哇！他好耀眼，我眼睛快瞎了，真是超帅的！」

诚无法取笑爱理，因为尚吾在出席者中确实特别醒目。他不只身材好，还有一种自然而然吸引目光的气质。

师父正在念经，尚吾与丰喜的家属短暂交谈后，转头直向诚走来。

「啊！往这边走过来了！」

爱理抓住诚的袖子，模样非常兴奋。在守灵仪式大声嚷嚷果然引起尚吾注意，他站在爱理前方对她说：「爱理，好久不见。」爱理随即用可爱到惊人程度的声音笑着说：「是、是啊，好久不见。」害诚差点就要笑出来。

「那、那个，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我一直都有看你演的电影喔。」

「尚吾哥，我爷爷在叫你。」

八寻在一旁对尚吾说，打扰爱理用闪亮的眼神跟尚吾说话。

「嗯……好，我知道了。那我先失陪，爱理。诚，你在那里等我。」

被八寻的爷爷叫唤后，尚吾眨眼间就消失在角落。爱理全身都软了，接着在八寻肚子上揍了一拳。

「八寻！难得我可以跟尚吾哥说话，你竟然搅局，给我记住！你这个笨蛋！」

「哇！你干什么啦？」

诚笑看爱理和八寻拌嘴，松开领带后走到花圈装饰之处。虽然已经三月，不过到了这个时间，天色已变得很暗。

朱实负责接待出席者。也许因为她在乡公所工作，所以这差事自然落到她头上。

「小诚。」

诚走近接待处，朱实笑着跟他打招呼。穿着丧服的朱实即使在笑，看起来也有点悲伤的样子。

「刚才我有见到尚吾哥喔。尚吾哥……真的是跟我们不同世界的人呢。」

朱实低语并呵呵笑着。接着，她突然看向地面，表情变得很不安。

「小诚，你最好叫尚吾哥尽快离开村子。」

「咦？」

听见朱实小声说出这句话，诚停下了动作。

「我觉得尚吾哥别待在这个村子比较好，所以你快点叫他回去吧。」

这句若有深意的话令诚惊讶地眨眨眼。他知道朱实并不是想疏远尚吾，却不知为何担心他，所以才希望他快点离开村子。

「什么意思？为什么哥要……」

正想问清楚时，诚看到有几位老人家要回去了。朱实立刻若无其事地向老人们打招呼，对诚也摆出客套的笑容。

「要是有追星族跑来这个村子不就糟了吗？啊，尚吾哥来了。」

「诚，让你久等了。」

仿佛应和朱实的话，尚吾从守灵会场的入口走来，稍微举起手说。尚吾跟朱实说了声「再见」，便推着诚的背离开。

「啊，累死了。好久没跟鬼泽村的妖怪说话，果然很费神。真希望他快点归西。」

尚吾跟诚并肩走在夜路上，说出很过分的话。

「哥，你怎么这么说……」

「没关系、没关系。八寻的爷爷已经九十五岁，居然还能不靠拐杖走路，实在太可怕了。都这个年纪了还想活得更久吗？」

从丰喜家走到他们家大约要花二十分钟。诚是搭便车去会场，回程则跟尚吾走路回家。几乎没有路灯的夜路一片漆黑，只能依赖月光。

「哥，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一个小时前。我一到就马上赶来这里，好累。这里简直像个鬼城，明天告别式结束后我们就回东京吧。」

「咦，这么快？」

刚刚朱实也叫他快点回去，但杂乱的感觉还在心里打转，让他不想回去。丰喜想表达的事还不明朗，这样回去好吗？想追根究柢的心情，与不想弄清真相的心情混成一团。

「……哥，我今天去了那间很久没去的荒校。你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荒校？」

诚的话让尚吾停下脚步，抚着下巴仰望月亮。

「不用等到明天，我们现在就去吧？这么说来，小时候我没事都会躲在那里呢。」

「咦？你要在这种半夜去荒校吗？有点恐怖耶。」

诚害怕地缩起身子，然而尚吾的长手搭在他肩上，带他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放心，我会保护你。」

尚吾微笑柔声说道。诚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是脸红地低下头。幸好爱理不在这里，如果她知道尚吾常对他说些甜言蜜语，肯定会非常生气。

「好怀念喔，以前有这么破旧吗？」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到达荒校，腐朽的校舍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白天让诚感到怀念的校舍，到了夜晚却变得可怕，好像会有幽灵跑出来似的。但尚吾完全不以为意，径自走进校舍里，诚连忙跟在他身后。

「哥，我们还是离开吧，等白天再来啦。」

诚拼命阻止尚吾进入荒校，但尚吾还是一脸轻松地走在校舍走廊上。

「这间学校有这么小吗？我都不记得了。本来觉得更大……或许因为当时我是小孩子吧。」

木造楼梯吱吱作响，尚吾拾级而上，毫不犹豫地朝音乐教室走去。

「啊啊，就是这里。呜哇，变得好老旧。」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照亮音乐教室荒废的模样。由于光线晦暗，看不清楚挂在墙上的音乐家肖像，令人感到畏怯。

「记得我都在这里发呆，你有时会来找我。那时你小跑步的样子真可爱，眼睛大大的，一发现我就开心地跑过来。」

尚吾忆起以前的事，眼神变得深远。

「哥，为什么你总是待在这间音乐教室？」

「嗯，因为这里是走廊尽头的教室，从后门可以连到逃生梯。啊、喂，那里很危险喔。」

正走向后门时，诚踉跄了一下，然后被尚吾抱在怀里。地板已经快要破裂，诚慌张地抓住尚吾的手。

「……哥？」

抱着诚的手没有松开，尚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诚。过于热情的眼神让诚有些迷惑，不由得抬头看着尚吾。

「我真的……老是让你看到没用的一面……因为有你接纳这样的我，我才能过正常的生活。」

尚吾眼神真挚地轻声说道。诚的心跳加速，望着尚吾说：「没这回事，哥……你才不是没用的人。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不对，是非常担心……」

至今他仍担心尚吾的脆弱，尚吾一定也有自觉吧。他微微苦笑，将诚抱紧。

「真是的……要是你长得更像男人就好了……」

尚吾低声说，叹息般的呼吸搔着诚的耳朵。诚感到一阵战栗，忍不住缩起脖子。

「什么嘛，我也想长得更高更壮啊。」

为了掩饰颤抖，诚用手覆住耳朵嘟嘴抗议。尚吾笑了，然后拉开彼此的距离，敲着诚的头说：「你的身高这样就够了，娇小又可爱。」

「好过分～～」

两人轻轻地打闹，都发出笑声。恐怖的教室也因为跟尚吾一同欢笑而没那么可怕，反而像是电影的场景。所以当他们离开教室、通过走廊打算回家时，诚的心情已轻松许多。他不禁问尚吾：「哥，今天朱实说……去过食鬼沼的人不是死亡就是发疯，这是真的吗？」

诚的疑问让尚吾吃惊地回头，眼神很锐利。

「那是迷信……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是真的。所以，你绝对不可以去那里。」

尚吾搭着诚的肩膀，用紧张的嗓音说。

「你知道些什么吗？听说丰喜说过想跟大家一起去沼泽，医生也说丰喜的死可能不是意外。」

诚没说出自己昨天去过沼泽，只断断续续把介怀的事告诉尚吾。尚吾无语催促着诚继续走，直视着前方。

「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跟大家去沼泽……」

「不行。」

尚吾很干脆地反对，诚偷窥似地抬头看他。尚吾的表情很严肃，一直看着前方。

「……那并不是迷信，诚。」

这句细语重重压在诚的心上。尚吾知道些什么，却不想说明。

树叶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响，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第四章：食鬼沼

翌日，告别式在春季爽朗的天气中举行。

几乎所有村人都出席，但仍不满五十人，这村子的现状可见一斑。诚小时候村里还有一些年轻人，如今都只剩下老年人。尚有能力工作的人好像都外流到邻近的乡镇。

出殡的时刻已到，诚和八寻等人僵硬地目送载着丰喜棺木的车。村子从以前就有个惯例，不使用灵车，而是用村人的货车载棺木到火葬场。因为贫穷的村人没有举行隆重葬礼的经济能力，所以不知不觉间变成大家互相协助。仔细想想要载尸体还挺恐怖的，不过都没人对此提出抗议。

「要送到隔壁乡镇的火葬场吗？」

一旁的爱理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向朱实问道。朱实戴着念珠的手摸摸后颈，说着「嗯……这个嘛……」含糊带过。

葬礼结束后，出席者各自解散。诚看着穿黑衣服的众人，寻找尚吾的身影。尚吾又被八寻的爷爷抓住，不知在悄声说些什么。

「啊，医生。」

脱离老人集团后，诚偶然遇到昨天见过面的滩。滩看来依旧很不满，但还是来参加告别式。

「结果还是被烧掉了吗……这是湮灭证据啊。真令人不敢置信，这村子竟然封闭到这种程度……」

滩懊恼地目送车子离去。

诚不自觉和八寻交换了眼神，但仍沉默不语。

「对了，你们知道一个叫健太的孩子吗？」

小声抱怨着打算离开的滩，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回头问诚和八寻。

诚听到这名字愣了一下后点点头。

滩不解地思考着，然后说：「丰喜一直提到这个名字。他说健太在沼泽那里，得快点去接他。」

滩的话让诚、八寻和爱理都暂停呼吸，呆呆地站在现场。

「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丰喜是去接他了吗……」

滩仰望天空，又喃喃自语后离开了。留下来的四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似乎只有朱实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稍微低下头。

「健太……该不会还活着吧？」

八寻小声地说。旁边的爱理开始往前走，像是怕被人听到谈话内容。

「都已经十三年没出现，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有蛛丝马迹才对呀。」

爱理的语气带刺，不停摸着头发。

「丰喜的精神不正常，我们不用在意他的话啦。」

朱实搭着爱理的肩安抚说道。

「喂……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健太，是在哪里啊？」

诚再也忍不住，终于向三人说出挂在心上的疑问。村人都走得差不多，无须担心被人听见。诚的疑问让三人都露出厌恶的表情，眼睛不知该看哪里。

十三年前，健太的父母在深夜来到诚的家。

「健太的爸妈跑来，问我那天有没有跟健太一起玩……当时我好像发烧了，正在睡觉。你们也一样吧？」

诚挖出长年来刻意遗忘的记忆，低声跟三人确认。

「……我也在发烧。」

「我也是……」

「我也发烧了……」

知道大家都处于相同的状态，诚的背脊有股凉意。

「这……好奇怪，我们竟然都发烧卧病在床……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可是这真的太奇怪了。」

「我妈说是流行性感冒，大家一起玩而被传染，所以才都会发烧。健太他……是自己一个人去沼泽玩……被神藏了起来……」

爱理强势的语气到最后也有些变弱。

「世上真的有龙神吗？我……不知道丰喜在想什么，不过觉得大家一起去沼泽看看也好。」

八寻忽然结巴地说，爱理跟朱实都吓了一跳。

「八寻……如果八寻要去，那我也去。」

从八寻的话中得到力量，令诚挺身回答。目送丰喜的棺木离去后，想厘清长年恶梦的心情越发强烈，他抓着八寻的手臂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我昨天说过，去沼泽的人会发生灾祸。还是不要去比较好，我不想去。」

朱实难得用愤慨的口吻说。

「爱理也不想去吧？」

朱实认为爱理当然也一样，催促爱理赞同她。可是爱理的表情严肃、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说「我要去」。

「我一直都没说……其实我做了很奇怪的梦，梦中有沼泽……去沼泽看看应该能知道原因……」

听见爱理的发言，诚心中骚乱不已。奇怪的梦是怎样的梦？跟他相同的梦吗？

「好，那我们现在去吧。虽然不清楚沼泽的位置，但应该不用花一个小时吧？」

得到爱理的同意，八寻鼓足干劲说。

「等等，不要去！真的不好啦！」

朱实危言正色，阻止迈开步伐的三人。

「朱实，你干嘛拼命阻止我们？没问题啦，我才不相信那些迷信。」

八寻拍拍朱实的背想让她安心。但朱实挥开八寻的手，发出很大的声响。

「——反正你们都会回东京啊！」

朱实猝然发出锐利刺耳的声音，并瞪着三人。她的表情很可怕，平常根本想象不到她会有这种表情，令人不禁打冷颤。

「我可是有阻止过你们喔！随便你们！」

朱实的眼神很空洞，有如黑点，让诚觉得仿佛在窥探洞穴一般。从她口中蹦出的冷酷语调让诚倒抽一口气，只能凝望着朱实离去的背影。现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不敢说出前天晚上去过沼泽的事。

「什、什么啊，这到底是……」

连爱理也因朱实冷淡的态度动摇了。

「朱实……是不是知道什么……」

八寻也很在意，立即停下脚步。诚则说着「别被尚吾发现了」，率先迈出脚步。虽然他也很介意朱实的态度，但现在他想避免被尚吾发现而遭到阻止。

三人无言地走一会儿。走到有起伏的道路之后，爱理的鞋马上坏了，穿着高跟鞋走山路果然很莽撞。爱理把手放在诚肩上，将还没坏的鞋子交给八寻，用放弃的语气说：「帮我把鞋跟折断。」

「嗯……嘿咻！」

使力折断鞋跟后，八寻把鞋子还给爱理。

「谢啦，这样比较好走。」

爱理穿着已经无跟的鞋，爬上碎石路。大家没说什么话，朝山里前进。小时候他们来这附近玩过，经常在前面一点的地方把果实或花切碎着玩。

脱离山路后坡地变多，有倾倒的树木及泥泞的道路，他们勉强才穿过了有人走过的小路往深处走去。诚暗自吃惊，前天自己居然能在黑暗中一个人来到这里。难道那天晚上去沼泽的事是一场梦？他越来越糊涂了。

「爱理……你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可能是因为走了三十分钟难行的路，诚有点喘。他受不了沉默而向爱理问道，但爱理只是忧郁地拍拍脏掉的手。

「她以后会说的……应该。」

走在前面的八寻一脸担心地回头看诚。

「是在……前面对吧？」

爱理停步问道。

受到风吹雨打、失去原来形貌的地藏王菩萨端坐在岩石坑中，以前长辈们就告诉他们从这里开始不可以再往前走。

食鬼沼在这前方。

跨出沉重的脚步时，诚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大人都说这条通往沼泽的路不可以走，可是，这里确实有人走过几次的痕迹。之前他能在晚上通过这里，也是因为有供人步行的路。但是，如果很少有人来这里，会出现这样的道路吗？

「要往哪个方向走才对啊……」

八寻避开生长茂盛的枝叶，环顾四周。爱理立刻指向西方。

「应该……是这边……」

她有点发抖地说。

如同诚那天晚上顺利摸索到前往沼泽的路，爱理也知道怎么去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