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后,街上到处都是灯饰,东京的冬天既美丽又热闹。这几天尚吾为了电影宣传常上电视节目,似乎很忙碌。诚也被课业追赶,过着繁忙的日子,有时却会忽然想起丰喜寄来的明信片。虽然已经被爱理烧掉,但这件事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角落。如果丰喜能够跟人正常对话,他就会打通电话回去,可是丰喜状况不好时会发出怪声,令他不太敢打电话。
诚经常沉浸在思考中的样子似乎让尚吾很担心。有天尚吾带诚出去吃饭时,询问他怎么了。
「你最近一直怪怪的。」
在怀石料理餐厅的包厢中,尚吾认真地询问。诚苦恼一阵之后,还是告诉尚吾丰喜寄来奇怪明信片的事。
「啊?那是什么意思?」
听见诚所说的明信片内容,尚吾的表情变得僵硬。比想象中还严肃的反应让诚感到意外,并将爱理烧掉明信片的事也告诉尚吾。
「这是当然的吧,你没有必要回去。我不晓得丰喜在想什么,不过关于这件事,八寻和爱理说的没错。」
尚吾不悦地拿出香烟,用ZIPPO打火机点火。平常他要抽烟时一定会先问:「我可以抽烟吗?」但此时尚吾什么也没问。诚知道尚吾动摇了,觉得很讶异。
「可是,反正也快过年,就回去一次……」
诚用筷子夹起装在竹器中的豆腐嘟哝着。
「新年期间我会请爸妈来东京。虽然我的工作很忙,但是应该能一起过年。」
尚吾说得很理所当然,诚惊讶地睁大双眼。跟去年一样,今年尚吾也要请父母来东京。诚隐约感觉到尚吾不想回老家,但为了不让他回去而做到这种程度真是出乎意料。因为尚吾会像这样屡次邀父母来东京,所以诚来东京之后只回过老家一次。最近尚吾还说想让父母住在东京,应该是非常讨厌老家吧。
「总之,你不准回去。」
尚吾严厉地撂下这句话便继续用餐。
不只八寻和爱理,连尚吾也叫他不要回老家。虽然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让诚很无奈,但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反抗的大事,所以诚默默顺从了。
而且,诚自己也不想回去。
「打扰一下。」
纸门随着声音被拉开,是名女服务生。
「这位客人说很想跟您打招呼,请问该怎么做呢?」
女服务生将名片交给尚吾问道。
「请便,没关系。」
尚吾瞥了名片一眼,大方地点头答应。
「野间口先生要过来。」
「好久没见到他了呢。」
诚闻言抬头说道。
野间口是跟尚吾共事过几次的电影导演,以前也会来公寓玩,最近则完全没来访。
「嗨,我听别人说碰巧看到你们就过来打声招呼。好久不见,小诚。你还是这么漂亮耶,脸又小,有兴趣的话要不要来演我的作品?」
过一会儿,年约四十五至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现身并向诚打招呼。野间口依旧是一头蓬乱的鬈发,穿着气质高尚的服装。
这时,看见他身后面带笑容说「你们好」的女性,诚吓了一跳。那是女演员桃子。
桃子的出现让诚不知所措,不禁看向尚吾。尚吾没有一丝慌乱,看起来很沉着。
「小诚,你长大了耶。」
桃子跟诚说话时,态度仿佛见到久违的熟人。
「是、是啊,你好……」
「有什么事吗,野间口先生?我们不久前才一起喝过酒吧。」
野间口擅自坐在诚的旁边。尚吾皱眉,投以警戒的眼神。四人围坐在矮桌边,野间口在诚旁边,桃子则坐在尚吾身旁。
「因为我听说你带着小诚嘛,想看看小诚现在是什么样子。不是有些孩子少年时期很可爱,长大后脸就变长变丑吗?可是小诚真不赖,长得很好看。你都没被星探挖掘吗?」
野间口把手放在诚肩上,投注热情的视线。
「啊,奇怪的劝诱我都会拒绝……」
被有名的导演凝视,诚紧张地回答道。
野间口豪迈笑说:「这么做是对的。你的教养真好,对吧尚吾?」
「我应该说过,绝对不会让诚进演艺圈。要是让他跳进这个邪恶的巢穴,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尚吾对野间口说得很干脆,引来旁边桃子的笑声。诚独自走在路上时曾被星探叫住,但是他分不出真伪,更重要的是那种光鲜亮丽的世界并不适合自己,所以他都会拒绝。当然,尚吾时常告诉他演艺圈的可怕也是原因之一。
「小诚,我这里很安全喔。就被拍的人而言,你的轮廓非常好,不愧是尚吾的弟弟。你们真是美型兄弟,狂野的哥哥和天使般的弟弟……嗯,不错、不错。」
「什、什么?我才不是……」
「野间口先生,如果你是为了说这种事,就请回去你们那边。」
相对于野间口愉快的样子,尚吾脸上明显写着无聊。诚担心地想着对工作伙伴用这么不客气的态度说话好吗,但两人似乎是直来直往的交情。
野间口看到尚吾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觉得很有趣,悄悄在诚耳边说:「你知道吗?我们这群邪恶集团被尚吾关在你家门外了,说是会带给你不好的影响。」
「咦?」
野间口的话让诚张大眼睛,回头看着尚吾。刚来东京时,有很多尚吾的朋友会来公寓玩,然而这两年都没有人来访,原来是因为这样吗?
尚吾闻言,摆出厌恶的表情说「你够了」,想把野间口赶走。
在电视或电影看过的人来家里是很高兴没错,但也让诚无法放松而感到疲惫。最近的生活虽然安静又舒适,可是诚又担心尚吾的朋友是否减少了。
「原来如此……」
「尚吾真的很爱你这个弟弟耶。没办法,你这么可爱,连尚吾也为你着迷。如果你是妹妹,他可能会叫你不准结婚吧。」
听见野间口这么说,诚想起前几天尚吾说在他结婚之前诚都要保持单身的事,不禁笑了出来。
「你们的感情真的好到令人嫉妒呢。」
微笑听着两人对话的桃子说。诚的心脏漏跳一拍,看着尚吾和桃子。难道她只是没来公寓,其实两人还在交往?
「还有谁跟你们一起来?」
尚吾和桃子闲话家常。那气氛像普通的朋友,也像恋人,诚推测不出两人的关系。
——会在意的自己好奇怪。
诚强颜欢笑,倾听着其他人的对话。
那天晚上诚睡得不好,又梦见那个梦。
发生讨厌事情的日子、情绪低落的日子、身体某处疼痛的日子,诚都一定会梦见沼泽。梦见自己走到已经很久没回去的村庄——以及食鬼沼。
树叶摇晃的沙沙声充斥耳里。诚有如梦游患者般步履蹒跚地接近沼泽、掉进沼泽。
他明明从未去过沼泽,为何会梦见自己掉进沼泽呢?
从踏入的脚到整个身体都被沼泽拖进去。寒气由脚底涌上,不知不觉淹到腰部。
不经意地看向水面,可看到黑色头发漂浮,恐惧让诚全身僵直。不管梦见几次他都无法习惯,整个人因害怕而颤抖。
小孩子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肉体染上血红。不知小孩最后看见了什么,僵硬的表情相当骇人。
诚发出惨叫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在熄灯的房中喘息,并拭去额头上的汗。他想打开手边的灯减轻恐惧,然而发抖的指尖不听使唤。
今天尚吾因为工作不在家。如果尚吾在,听到他的惨叫声肯定会很担心。诚松了口气,却又因尚吾不在身边而感到不安。
健太在十三年前失踪,至今仍未发现他的遗体,连他是否死亡都不知道。
可是从十三年前健太失踪那天开始,诚就会梦到健太的尸体。因为太恐怖了他不敢对别人说,但或许自己跟健太的失踪有什么关联。若真有关联,那吓人的脸和大量的血只会让他想到不好的结论。莫非是他把健太……不,怎么可能!但他就是无法挥去这个想法。
竟然老是梦到儿时玩伴健太的遗容,实在太不寻常。再说健太失踪当时,诚才七岁。这么小的孩子梦见尸体也太奇怪了——除非诚实际看过。
诚全身发抖,双手掩住脸。他越想越觉得恐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
可是,还没找到健太的尸体。就现实角度来看,七岁小孩要藏匿尸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跟健太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诚硬是下了这个结论,因自己的想法稍感宽慰后,又躺回床上。
都是丰喜寄来诡异的明信片,才会害他做这种梦。今晚就开着灯睡吧。
他呆呆望着房间,视线被房门吸引。
诚的房间有钥匙。来到这个家时,尚吾告诉他:「这里是你的房间。」并给他钥匙。诚虽然觉得自家的房间有钥匙很奇妙,但这也许是尚吾尊重他的隐私吧,于是便收下钥匙。*
但是尚吾的房间没有钥匙,只有诚的房间能够上锁,而且尚吾说过没有备份钥匙。
——为什么自己的房间会有钥匙?
感觉简直像诚关在这房间里也无所谓似的。
诚缓缓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全裹在棉被里。
第三章:返乡 Coming Home
收到酉谷丰喜的讣音时,已是春天三月。
刚开始老家打电话来时,诚瞬间无法会意而沉默了半晌。
丰喜是失足在沼泽中溺死,听母亲说两天后要举办葬礼。
诚战战兢兢地问:「丰喜……为什么会死?」
这不是听到死因后该说的话,但诚实在无法理解。丰喜本来就不会游泳,又很讨厌沼泽,据他所知丰喜从不靠近沼泽。
「你不用在意这个问题。」
母亲的语气强硬,并问他要不要回去出席葬礼。他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意思是不回去也没关系,但诚很快地说「我会回去出席葬礼」之后就挂断电话。
他心中一直有股模糊的不安。
寄奇怪明信片给儿时玩伴的丰喜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如要吓唬沉思的诚,电话铃声在安静的房间响起,诚畏畏缩缩地拿起话筒。
「喂?」
『诚吗?我是八寻。你听说丰喜的事了吗?』
电话的另一端是八寻,他好像也收到丰喜的死讯。不知是否跟诚有相同的疑问,八寻的声音显得很忧郁。
「嗯……你要怎么做?我打算明天回去……」
『你要回去的话,那我也回去。其实刚刚爱理也打电话给我,我们决定一起回去。我帮你订机票吧?』
「嗯,麻烦你了!」
诚没有说多久就结束这通电话,并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那张明信片寄来时还是应该回去。如今他永远无法知道丰喜到底想说什么了。
「丰喜死了?」
当天晚上,结束工作回来的尚吾得知丰喜的死讯后,脸上出现阴霾。尚吾坐在桌边,吃着诚为他做的迟来晚餐。
「好像是不小心掉到沼泽里溺死的。」
诚替尚吾泡了茶并端给他。尚吾停下筷子,微微撇嘴沉吟。
「所以我要搭明天的飞机回去参加葬礼……」
「回去?」
尚吾忽然面带愠色,放下手中的筷子。
「你要回去村里?」
尚吾凝视着诚,一副不想让他回去的样子。诚吓了一跳,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点头说:「嗯,我想出席葬礼……所以想回去老家……几天……」
由于尚吾用可怕的表情看着自己,诚越说越小声,并偷偷看向尚吾。尚吾沉默思考着,宛若马上要说出「不准回去」这句话。尚吾本来就很讨厌回老家,可是,连儿时玩伴的葬礼都不露面也说不过去。
「好吧,那我也一起回去。」
在漫长的沉默后,尚吾下了这个决定。诚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也要回去?那你的工作呢?电影就快杀青,你应该很忙才对吧?」
「我会想办法。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尚吾的态度分外顽固,说完就快速吃着晚餐。吃完晚餐尚吾马上到处打电话,一小时后他神情疲倦地坐在看DVD的诚身旁。DVD的内容是尚吾出道当时以配角身分演出的喜剧,剧情很有节奏,相当有趣。
「从星期日开始,我可以休息两天。」
尚吾筋疲力尽地说,诚诧异看着靠在沙发上的尚吾。尚吾总是忙到几乎没有休假,不可能这么突然得到假期,恐怕是把工作硬塞到两天后吧。大概是疲于交涉,尚吾的表情很灰暗。
「要关掉吗?」
尚吾想着接下来的事而消沉,诚看了有点担心,便问他要不要关掉电视。尚吾在的时候,都不太想让诚看到他演出的作品。
「不用,没关系。因为这是喜剧……」
看来尚吾是不想跟他一起看严肃的作品,尤其是爱情戏,这让诚觉得有点好玩。或许因为他是家人,尚吾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对了,经纪公司的社长送了草莓给我们喔,要吃吗?」
诚想慰劳硬是请假的尚吾,从沙发起身走向厨房。有时经纪公司或代言的公司会送来商品,如果是生鲜食品常常会吃不完。这次的草莓比诚在超市买的还大还甜,诚把蒂去掉,分装在两个玻璃容器中。
「来,请用。你喜欢草莓吧?」
他回到沙发边,将装在玻璃容器中的草莓拿给尚吾。但尚吾懒散地躺在沙发上「嗯」了一声,回答显得很没劲。
「喂我吃。」
看到尚吾像只雏鸟般张嘴讨草莓,诚露出笑容坐在地上,拿起一颗草莓。
「哥,你好像小孩子。」
他笑着将草莓放入尚吾口中,尚吾躺着咀嚼。诚本来想提醒尚吾这样不好看,不过这就是大人的特权吧。诚自己则边吃草莓边喂尚吾。
「这些草莓是用梧桐木盒包装的喔。」
「嗯,光吃就知道很贵。」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大的草莓。啊……」
诚要喂尚吾吃草莓时,指尖碰到了唇瓣。他不禁害羞地想收回手指,手腕却突然被用力抓住,湿润滑溜的口腔接着包覆住手指。
「你的手指比较好吃……」
舌尖缠绕上指尖,诚感到一阵战栗和羞赧。兄弟间做这种事应该没什么才对,他却手指发抖,连耳朵都变红。尚吾可能发现了,连忙放开手,看着旁边站起身。
「怎么了,小时候不是常做这种事吗?不要脸红啦,会让我觉得很可爱。」
「因、因为你做起来很煽情嘛……」
「不好意思喔。」
尚吾故意粗鲁地戳了诚的头,由于这个动作才终于恢复平常的气氛。诚把尚吾那份草莓推给他,视线转向电视。不过他根本没把内容看进去,之后要再重看一次了。
为了消除微妙的气氛,诚想回到方才的话题。
「哥,为什么你这么不想让我回去村里?」
他从以前就很好奇,但尚吾至今都没回答过这个问题。然而像这样勉强请假跟着他实在太不寻常,有如在害怕什么似的。
「笨蛋,万一你被神藏起来不就糟了?」
尚吾抚摸着诚的发丝,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诚以为是玩笑,正想笑出来时却发现尚吾的眼神相当认真,因而表情变得很生硬。
尚吾真的认为自己会失踪吗?这不像现实主义的尚吾会说的话。
「丰喜他……并没有失踪喔?」
诚因尚吾的严肃目光而疑惑,低声如此说道。尚吾笑了笑,放开诚的头发。
「……丰喜也……失败了。」
轻声说完,尚吾迅速站起身。
失败是什么意思?诚想问,但尚吾说完「我要睡了」便立刻走进卧室。
诚有种讨厌的感觉。总是温柔的尚吾好像忽然变成另一个人,感觉很奇怪。尚吾从以前就不会好好回答他的问题,这样仿佛被当成小孩似的,诚心里很不满。
(不过丰喜『也』失败了……『也』是什么意思?失败又是指什么?)
说到死在沼泽里的人,诚只能想到尚吾的母亲。至于尚吾到底在说什么,他根本毫无头绪。
诚凝视着隐去尚吾身影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