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匹可怜的马儿,已经不堪重负,倒在地上抽搐着吐出白沫。
下一刻,在他的视线里,一股冲天火光拔地而起,伴随着出现在耳际的,是巨大的炸响声,连身下的土地都似乎在微微战斗。
简若林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那漫天火光,还有无限的惊恐绝望——
喉底发出了幼兽般的嘶吼:“景默——”却旋即被巨大的轰鸣声所掩盖。
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量,简若林捂着受伤的手臂,蹒跚挣扎着往前走去。山路崎岖,腿弯处也在刚刚的那一摔里擦伤了皮肉,伤口处的红肉外翻,沁出星星点点的猩红血液。夜里光线昏暗,一路上不知道被横出挡路的树枝划伤了多少次皮肤,一件藏青色的袍子上混杂了尘土血迹,破了好几处,看起来好不狼狈。
可是简若林浑然未觉一样,一颠一跛地靠近了大佛寺。
与他处庙宇不同的是,大佛寺在建立之初,便是将根基建立在这郊野小镇之旁,所以大佛寺虽为皇家庙宇,但是并不禁止百姓朝拜,甚至还有数百镇民,世世代代环绕於此繁衍生息。方才那声巨响,几乎地动山摇,也生生摧毁了这片郊野小镇。
大佛寺的院墙倒塌了一脚,嫋嫋地冒着浓黑的烟,至於环大佛寺而居的那片小镇,已经有大半变为废墟,夜色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啼哭嘶叫声,入目之处,断壁残垣,肢离破碎。
简若林像没了魂似的,从那断了个缺口的院墙废墟踩进去,毫无意识地翻动着碎裂的砖石,脑子里仅存的,却是萧景默回身之时,那带着邪气的哂笑。
似乎连血液都在皮下止不住地发抖。
不敢翻动下去,害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可是也不敢停留下来,害怕错过了最后相见的机会。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会地,萧景默那样聪颖机变,一定会顺利逃脱的,也说不定、说不定他路上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没到大佛寺呢?但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萧景默再厉害也终究是个凡人,血肉之躯怎么和威力巨大的火药相抗衡。
这种感觉实在太可怕了,简若林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疯狂翻动废墟的手停了下来,简若林血污满布的手上,一截破碎的玉坠流苏躺在掌心。那块玉已经被震碎了大半,残留的部分上面,却还是隐约可以分辨出原来是一个“默”字。简若林浑身一震,看着那破碎的玉坠,愕然地蹲在那儿看着,一双眼像是要将玉璧看穿一般。
流朱劝了许多回,但是婉贞始终心神不宁,刚躺下,便隐隐听见了远处轰鸣巨响。
婉贞白着脸推开了流朱刚刚给她盖好的棉被,坐起来望着窗外,喃喃地问着:“你听见了吗?流朱,那边,好大一声巨响,好像、好像什么炸开了一样。”
流朱侧着耳听了一会,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夫人听错了吧,流朱什么也没听见啊……”然后看着婉贞恍惚的样子,忍不住接着劝道:“夫人折腾了大半夜了,这还带着身子呢,不好好歇着怎么成。小侯爷是天命贵人,哪会有什么事,夫人这是白白担心了。再说我已经叫人去大佛寺那边打听了,有了消息自会叫夫人起来……我的好夫人,算流朱求你了,你就歇着吧。”
婉贞被她说得没法,只得又躺下,任由流朱帮她盖好被子放下床账。
只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心里总觉得不甚安稳,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躺了大半个时辰,终於躺不住,掀了帐子起身:“流朱——”
小丫鬟跑进来,看了看婉贞的样子,道:“夫人这是还没睡下?”
“我睡不着,派去大佛寺的人呢?回来了没有?”
流朱犹豫了一会,在婉贞的注视下,才嗫嚅着说道:“人才刚进门,我想着夫人刚睡下,就没立即禀告……”
“我平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们了,我交待的事,也敢阳奉阴违!”婉贞面目和善,但此时发起怒来,却也是让人胆颤惊惧,流朱顿时就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婉贞缓和了下脸色,但是眉间的焦急半点不减:“罢了,赶紧宣人进来。”
派去打探消息的家丁,跪在床下,隔着一道屏风。
“大佛寺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没有?”
家丁把头俯得老低,半晌不见回话。终於在婉贞再三追问之下,磕磕绊绊地回道:“我奉了夫人的命过去查探,走到半路上,就听见大佛寺方向上一阵巨响。我觉得不妙,便加快速度赶了过去,到的时候,只看见大佛寺被炸开了一角,周围环寺居住的镇民,死伤大半……”
婉贞脸色惨白,声音已然发颤:“那、那小侯爷呢?”
家丁把头埋得更下去了:“奴才没有见着小侯爷,不过算算时辰,那个时候小侯爷应该在大佛寺里,打点祭天大典的先行时宜……只怕、只怕……”
婉贞赤着脚,恍若未觉,只是一张秀丽脸颊上,一片凄惨白色。
流朱也顾不得僭越了,低斥一声:“还不闭嘴,谁让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婉贞身子微微一晃,流朱被她那副样子吓得不轻,扶着她坐回床上。
突然间,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婉贞面色苍白地捂着隆起的肚子,咬着牙关:“疼、肚子好疼……”手指掐入流朱的手臂,入肉三分:“叫大夫、叫大夫……”
流朱低头一看,婉贞下裳已经被血浸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盯着那不断冒出的鲜红,嘶哑着嗓子惊惶大叫:“快、快去叫大夫和产婆,夫人要早产了!”
一只手伸过来,拽住蹲在废墟里的简若林转过身来。
简若林眼前宛如蒙了一层雾,迷迷茫茫地看不真切。但是听觉尚在,那个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最是熟悉的调子:“你怎么在这里?”然后拉扯了他一阵,接着是焦急的一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快点告诉我哪里伤了怎么伤的?”
简若林盯了来人半天,不敢相信似的。许久才确定了,站在他眼前的,是活生生会说话会生气的人,嘴巴张开,轻轻唤了一声:“景默?”
萧景默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双手,还有满身的污迹,着实心疼不已,他不知道简若林什么时候来的大佛寺,只怕他受了方才爆炸的波及,又不清楚他身上有没有自己肉眼看不出来的伤痕,只得一遍遍焦急地问着:“若林,你到底哪里伤了,快告诉我。”
简若林还是那副呆愣呆愣的模样,张着口:“我以为、我以为……”
萧景默哂然一笑,伸手弹了弹他的额角,亲昵的动作做得十分随意:“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嘛?倒是你……你可把我吓坏了。”目光落在简若林紧紧握着破碎玉坠仍在隐隐颤抖的手:“没事了,这个是不小心掉地,我自己都不晓得……”简若林一双白玉似的手,此刻染了满手血污,萧景默心中柔软无限,避开他的伤处拉着他的腕子:“伤成这样,不处理一下怕是会发炎,你跟我来。”
简若林由着他拉着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声未吭。
萧景默仍旧有些担心,回头问他:“还有哪里伤着了?”
简若林摇摇头:“没事,都是皮外伤,看着可怕罢了。”
萧景默拉他进了一间尚是完整的屋舍,由几名亲随在门口把守着。萧景默将他摁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拿来了伤药和纱布。有识眼色的护卫打来了热水毛巾,萧景默便就着热毛巾擦干净简若林身上的污渍,而后小心翼翼地上了药缠了纱布。
拉起简若林右手臂的时候,本来安安静静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痛呼。
萧景默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强硬地撩开了右手臂的衣袖,只见简若林右手手肘关节处肿得老高,他轻轻一摸,简若林便疼得变了脸色。
“这、关节都错位了,你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的?”
简若林咬着牙,那忍着疼痛的摸样,在萧景默眼中透着股令人怜惜的孱弱:“我……我怕你出了什么事,骑着马赶过来,没想到马儿不中用,半途上把我给摔了下来。”
看他那副疼得要命的样子,萧景默再有多少责怪的话也出不了口,只能握着他细细的腕子反复翻开:“我帮你把关节接回去,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简若林很认真地点点头,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遍布,一双大眼直盯着萧景默。
第三十三章
“你怎么知道会出事?”萧景默早就想问了,好不容易才憋到了现在。
“你送给我的那筐柑橘,还记得吗?之前吃的时候,就总觉得好像染上了什么奇怪的味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直到孙老的孙儿在院子里放鞭炮,我闻到那股子火药味,才联想起来……”简若林的手肘关节已经接好,吊了块纱布在脖子上,回想一下仍觉得心有余悸:“如果我没有记错,各地上贡的贡品押运,都是由太子一手督办……而这回,祭天大典也同样是太子协办……我当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似乎太过巧合……”
“所以你就猜测,贡船上带了火药……太子运送火药入京,又恰逢祭天大典,你便联想到了太子或许会把火药用在此处,就什么也不顾地跑了过来?”
说到最后,萧景默的口气里已经带了那么两分忍俊不禁的笑意,说得简若林面颊微红,讷讷道:“我、我其实也只不过是猜测,那会哪还许我细细琢磨……”
萧景默只管瞧着简若林笑眯眯地合不拢嘴。
简若林恼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我很开心,若林。”萧景默握着他的左右,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着:“知道你这样担心我,忍不住觉得开心。”
简若林一张脸蛋红扑扑的,垂下了头不说话。
他侧着身子坐在那儿,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颈间,微微露出脖子上面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像一颗饱满多汁的蜜桃,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皮肤上还蒙着一层白色的绒毛。
萧景默心中一动,走过去按在简若林的肩膀上。
简若林微微一愣,抬起头眼睛里犹自带着一点孩童似的纯真,两只墨似的黑瞳剪羽,眸底碎了千片万片的星辰,闪闪烁烁。
萧景默觉得,整个人都被简若林这对眸子深深吸了进去,情不自禁地便俯下了身子……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喊着进来,吓得两人立时分开。
简若林脸上的红潮未退,羞窘地转过身子去避开来人,萧景默则是强壮镇定,假咳了一声,斥道:“没规没矩的,大呼小叫成什么样子?!”
来人告罪两声,只见他一身大汗淋漓,说话间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
萧景默认得这是他平阳侯府内的家丁,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
“爷赶紧回去吧,夫人、夫人怕是要早产了!”
萧景默脑子里“轰”地一声,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那家丁哭丧着脸:“夫人听说大佛寺意外爆炸,许是担心爷的安危,一时受刺激,便有了早产之相。”
萧景默满脸都是担忧焦急之色,只匆匆对简若林说道:“若林,这儿太乱,久待不得,你先回留芳阁去呆着。”然后又吩咐家丁道:“你送简公子回去,记得找个大夫给简公子看看伤,仔细照顾着,出了差错,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竟似一刻也不能再耽搁,提着衣摆急急忙忙地大步离去。
平阳侯府上下也已经乱成一团,婉贞的叫声一声惨烈过一声,连平素里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萧老夫人,也在产房门外徘徊了数个时辰,看着丫鬟们不断捧着热水进去,却捧出一脸盆一脸盆的红色,手里的念珠越动越快。
萧景默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婉贞已经折腾了许久,嘶着嗓子低低喊着“景默”。他看着那被染成红色的热水和毛巾,推开门就想进去,却被丫鬟们拦住了:“小侯爷,使不得啊,产房不洁,只怕冲撞了爷的贵体。”
萧景默只管推开了拦他的人:“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一跨步就进了屋内。
屋子里面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婉贞躺在那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面色苍白得像纸。
萧景默顾不得避讳,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叫她:“婉贞,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婉贞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手软软地搭在萧景默掌心,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苍白和无力。蠕动了一下嘴唇,气力不济地说着:“爷,是你吗爷?”
“是我,我没事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有事,听清楚了吗?”
婉贞是极温婉的女子,听他这般说,便笑着点了点头。
年迈的产婆一边为婉贞推拿肚腹,一边犹豫着开口劝道:“夫人见了小侯爷,也算是宽心了,小侯爷呆在产房中多有不便,还请小侯爷到外间等候吧。”
自古以来,便将女子生产视为不祥,男人入产房,便会沾染污秽之气,刚才一时情急,顾不得世俗礼法地闯进来,现在想想产婆也言之有理,自己呆在里面,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便柔声说道:“婉贞,我就在外间,要是撑不住了就叫我。”
婉贞极是虚弱,再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产房里开始还有微弱的叫声,却随着时间慢慢地低了下去。萧景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站着,整整几个时辰,连眼睛都未曾闪动一下。
终於,一声婴儿啼哭之声打破了沈闷的僵局。
萧景默跨上前几步,丫鬟抱了一个新生的婴儿走出来,满脸笑容:“恭喜小侯爷,咱们侯府啊,又添了个小小侯爷了。”皱了许久的眉头,终於在见到襁褓中的小小婴孩时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那抹笑刚刚扬上去,里头就传来了产婆的惊呼声,萧景默立时掠进了房里。
里头的血腥味似乎比上次入屋时更加浓重,婉贞整个身子宛如浸在血里一般,大量的血液从那个纤细的身子里涌出来,那么多那么多,打红了大半床褥。
萧景默心头一震,过去扶住婉贞的颈,只觉得手底下的身子,轻盈得不像话。
“怎么回事?!”
产婆手忙脚乱,哆哆嗦嗦的:“这、这……夫人这怕是血崩之症啊!”
萧景默红着眼低吼道:“传大夫!大夫呢?!”
婉贞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他的手腕,柔软无力的,苍白冰凉的,贴着腕上的皮肤,似乎是想用力握下去,但却力不从心。
萧景默看着怀中的女子,那眉眼那笑容,和新婚之夜初见之时一般地温柔婉约。
可是,那眼底渐渐翻起的死灰色,苍白如纸的脸……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这具躯体里流逝,回天乏力。这种认知让萧景默一瞬间产生了无名的惶恐和无措。
婉贞缓缓地动着唇,可以却虚弱得发不出声音,萧景默只能把耳朵贴上去,试图要听清这个女子弥留之际的最后留言。
他听见她轻轻地说:“景默,我不后悔。”那嘴角挂着的笑意,温暖而灿烂。
萧景默用力握住她的手,亦是轻轻地开口:“对不起,婉贞。”
血崩之症,说通俗了便是产后大出血,婉贞柔弱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那源源不断涌出体外的鲜血,带走了她的温度和呼吸,也将她的生命,一点点从这繁华人世中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