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还要劳您再谱几支新的啊。哎,今儿有酒没有?”
“你看看那架子下不是?几时短过你的了。这‘葡萄酒’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没的就会挑嘴,给我寻麻烦。”
荷华早跳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捧了一小坛出来,迫不疾待地揭开,异香扑鼻。他一脸陶醉,顿时唱起来,“葡萄
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早见惯他这副模样,男子仍是挖苦到,“别的不会,专会在这酒上作文章。”
“要你管~谁让那姓泉的上回和我说了些西域的事,我听着这葡萄酒倒新鲜。”
“人家和你说了那些个,你就只听见酒了?”
“我那是……”
第四章
“我那是……”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敲门,“荷华公子,林公子求见。”
“哎呀,不是说我今儿已经不见客了么,回了回了。”一叠声地赶了去,又回过来继续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人
,平生没什么喜好,就好个酒嘛。”
“公子,刘大人求见。”“公子……”
一下又来了三四个,他不耐得很,“怎么回事,说了不见了!一个个没完没了的。”
对面人细长的凤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之意,呷了一口茶,道,“你差不多也定下一个来罢,就是因为你没个固定的恩
客,他们才会这么着。”
“定什么?我又不喜欢男人。我将来可是还要讨老婆生儿子的。”荷华瞪了眼睛,一面把那几个小盒一股脑儿揣进
怀里,“我回去了,在这儿听你啰嗦。”说着,左右抱了两坛酒踢门出去,在外头还喊,“自己关门~”
男子很是无奈,只得自己走去合上门,想了想,又转身开门出去,唤了一声:“墨儿来!”
转眼就见才刚那小僮跑上来,恭恭敬敬问:“主子有何吩咐?”
“可有回信儿?”
“没呢。”
“这是有多久了?”
“一月有余了,主子。”小僮麻利地应着。
男子没了声响,只愣愣地出神。好一会儿才道,“去罢。”
微微叹了一声,转回身去掩了门。
一进屋,他便惯常地舍了鞋,赤着一双白玉一样的足慢慢走向摆有古琴的紫檀木架子,随手拨弄两下,却并不想认
真坐下。
这时却听有人道:“地上冷。”
他唬了一跳,抬头看时,原是那大葵花鹦鹉使的怪。
“数你伶俐。”
随手捏一枚铜炉里压香的紫茉莉花种打过去,叹一声,却仍是折身回去,拿了那巴掌大的蜡油冻露水莲叶盘并银箸
,拨了些渍了蜜的青果进去鸟食罐里。看了一回,自倚在窗边出起神来。一时那鸟儿饱食了,呀呀几声,复又抬头
吟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听来语气很是幽噎,留神一想,竟是自己平日里吟的如出一辙。
他只是苦笑,自己何尝这般哀怨了。
一时又心烦起来。拿了水烟点上,滴几滴玉簪花露进去,托在唇上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看那薄薄的烟轻摇而上,
即刻散去。
推开窗子,细细的风夹着早春的微寒吹了进来,饶是体冷如他也不禁打了个战。
正当良夜,有明月低绕朱阁,危楼高耸,隔断了红尘俗世。只可惜这般情境放在他眼中,往往只能生出悲叹。
“……凡烟花之地,虽同这轻烟冷月一般,如梦似幻,却都是些稍纵即逝的不祥之物,永见不得天日。或之于你我
,又有何不同?”
他伸手取下窗棂上挂的那只已是半黄的草蚱蜢,爱怜地反复把玩数遍。
“……只是你,却总能给我一种仿若真实的错觉呐……”
月练似水,映出他玉色面容,更带出几分空灵飘渺。看去不食人间烟火,一双眸子里却又有千种波光闪现,像是暗
藏了万般情愫。若不是他此刻眉尖若蹙,更不知那双眼倘若流转笑意之时,又该是怎样的一段天然风流。
一晃又是十来日过去了。
他闲闲无事,想着荷华既不肯学舞,还不如再挑几个有资质的孩子教了,若真能将他这项本事传下去,也算是一点
造化了。
目光扫过墙上挂的剑,落到底下那只螺甸柜子上。起身走去开了柜,里头一色的全是扇子,都是从前那些恩客送的
。他随手拣了一把文徵明的水墨乌骨折扇,轻轻拂去上头落的灰,“啪”地一声打开,手腕轻翻。许久未试,不知
十年前名动楼城的“莲薏”,其风采今尚在否?
正想着,忽闻人说话声,“怎么又赤着脚?”
他直起腰,扇子直飞向那鹦哥,“还跟我弄……”
最后一个字生生卡在了喉间,他惊讶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定在那门边的青色身影上。
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他简直理不出头绪,只能呆呆望着那个人柔软的笑靥。
终于,牙雕般精致的面上现出一丝笑意,然后,便如破冰之后的春水,潺潺不止。
“您来了,宰相大人。”
第五章
“您来了宰相大人。宰相大人安好?宰相大人别来无恙否?”一叠声的倒先问好,还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
但见那人果皱了眉,“怎么怪声怪气的。这四个字我日日听着烦都烦死了,好容易来了你这儿,如何还是这般口气
?”
“自然是为着戏弄你啊。”他笑得调皮,引得那人也就笑了。
走来搂过他的腰,“说得倒光明正大,戏弄他人还是好事不成。”
“谁叫你一多月没消息,突然来了也不给个信儿,没的倒唬我一跳。”
那人反没音儿了,只细细端详了他好一阵,之后便把头垫在他肩窝里。
他也不出声,反搂回去,嗅着那苦苦思念了多少时日的气息。
末了,耳边低低传来一句,“我想你了,淇。”
心猛然一跳,不觉情动。
别过头去就把唇往上送,忙得那人直躲。
“好容易见了面可不是为着这个,我想跟你说说话。”
他随手扯着身上的衣物,边道,“你说你的,莫管我。”
那人失笑,“这话怎么说的,你先等等!”扳住他的肩,这才制住他的动作。
他倒也不强来,只拿两个眼睛直直望上去,终于听得那人叹息一声,“罢了,还是我等等罢。”
嫣然一笑,余下尽在不言中。
事毕,那人便睡去了,似是十分疲惫。
他一手支头,不错眼珠儿看着那人月光下的睡颜。起先还只是看,跟着手就上去描画起来。才顽了几下便被捉了手
,那人犹闭着眼道,“累得很,饶我这一遭儿罢。”
他笑了,反握住那只手,只觉着连心都一并暖了。
“身上仍是这么凉,也该叫人拿药给你调调。”那人又把他的手往怀里揣了揣。
“有你就够了,谁吃什么药啊。”听了这话,对面人只是闭着眼笑。他又拉过对方的手来细细把玩,“如今你这手
却也好了,不似那时都是茧子,没的硌人疼。”
“我一个大男人,还管什么手不手的。”
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最后他突然冒出一句正经话来,“你这一趟是有公事罢。”
睁了眼,那人面上竟有些愧色,不说话,只捻了捻他的手。
他又是一笑,“我又没恼。”
他确实不恼,即便那人是公事途中来的,而不是专程为看自己。他明白,那人若是无意,断然可以三过不入。且有
一样,那人不会说谎。谓之曰“不会”,是为“不能”且“不愿”耳。既然他说了想自己,就自然是真的,自己犯
不着多心。非是甜言蜜语,也非是油嘴滑舌,单凭这一句直板的“想”就能让自己甜到心坎儿里的人,普天之下怕
是只得这一个了。
“堂堂一国之相的连城大人竟然亲自跑了来,想必是有什么惊天大案罢?”
那人默默忖度了一阵,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好半日才回到,“你可知道,半个月前在朝堂之上,皇上钦点我去潮州
监查水利。”
“这说的又是哪里的故事?”他怪道,“既是如此,你如何又到这儿来了?”
“这事在他人想来并不奇怪,潮州的水利本就是重中之重,即便派了宰相也不无道理,但我却看出一些不对。前些
日御书房召见时,皇上明明还跟我称赞说,我荐去治水利的张隆昌办事极牢靠,如何反又派了我这个荐人的人去?
况因着我对圣上的了解,他这样明目张胆的指定我,必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怎就这样笃定?”
“皇上总是正话反说惯了的,就同你一个样。”
他哧笑一声,推了那人一下,“又浑说。”
连城也不理论,抓了他的手细细把玩着,一只手枕在脑后,继续说道,“我正纳着闷,结果就听到京城中流传的一
个消息,你道是什么?”他一侧脸,目光炯炯地盯着身边人。
第六章
“我正纳着闷,结果就听到京城中流传的一个消息,你道是什么?”
“什么?”
“说是消失了十年之久的‘莲薏’近日又重现楼城。”
他一惊,“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因又说道,“一定是前儿打出去的那个客人说的,真是可恶。”他后悔不迭
,万不该如此轻易就抛头露面出去见人。好不容易销声匿迹了这么久,这下可要前功尽弃了。
“怕什么,就算是‘莲薏’重现人间,只可惜你易淇奥已然是我的人了,谁来也抢不走。”连城突然笑着冒出这么
一句。
“去!说正经的呢。你这话可是蹊跷,就算我这个十年前的红牌名气再大,也不该与朝事有关啊?”
“这两件事乍看之下是毫不相干,更毋用说其中之一还是流言。可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皇上有个心头大患……”
“寿王,这人怎么了?”
“此人现正在赶往楼城的路上。我应该告诉过你,这个寿王爷可是极好男色的。”
“难道……”
连城冷哼一声,“皇上既不知道‘莲薏’,也没听说这个流言,所以他不知道寿王到这里究竟是干什么,明里说叫
我去潮州,其实言下之意是叫我来完全相反的楼城查这寿王的事。哼,我可是知道,他是为你而来的。”
易淇奥听了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既知道原由,为何不回明皇上,寿王只不过是为了区区一个男妓才来的,并
无什么大事。”
“什么男妓,我可不爱听,快休再说这样的话!”连城早一声打断,皱了眉,“我不回明的原因,一是因为不知道
寿王这回来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抑或是能顺便抓到什么把柄也好。再者,我更担心你啊!一旦他真的来了,我也
好帮你想想对策。”
淇奥早笑开了眉眼。听到最后一句,他方开口道,“你这样可是小看了我。这寿王便是在朝中有多大能耐,在我这
碾香楼中,他也斗不过我去。皇亲国戚又如何?当年我遇着多少比这更难应付的,若没有些手段,早叫那起豺狼生
吞活剥了……”
这边连城却突然没了声响,淇奥马上便知他又在钻牛角尖,寻自己的不痛快了,赶快又提别的,“对了,你就这么
跑了来,那边怎么办?”
“不妨事,我把小四弄成我的模样叫他去潮州了。一出了京,他往西,我往东,就直奔你这儿来了。这么久没来信
儿,一是因为公务繁忙,一个也是因为刚想着要回就被派了来,我想反正都快见着了,也就不费精力给你写信了,
只星夜兼程的往这儿赶罢了。”
淇奥噗哧一声乐了,“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打扮别人去?也不怕露了怯。”
“我叫他好歹装装样子少出去便是,略瞒一瞒他人尚可,当然比不过你这个师傅了。”
“那你这回,是能多待几日了?”淇奥支着头,指尖绕上他枕畔泄下的青丝,低头问道。
“嗯。所以说……”连城不知怎的突然少见的坏笑起来,“等我一觉睡饱了,明儿起来咱们来大战三百回合罢?”
一听他这涎话,淇奥竟也异常难得的面红起来,“发什么癫,也学得这么涎皮赖脸起来,还不快挺你的尸去呢!”
说着便一把撩起锦被扔到他头上,起身就要走。
连城当然不会放过他去,忙笑着一把拉进怀里,“我这不都是跟你学的么……唉唉,好了好了,走了倒没意思,陪
我一道睡罢。”
“谁同你一道睡,少往脸上贴金了……”
淇奥背对着他,气呼呼地嘟嘟囔囔半天。不料背后之人却没了动静,微微偏过头去,见这回是真睡着了。目光在他
的睡颜上逡巡片刻,淇奥悄悄起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臂弯退出来,轻轻给他掖好被,蹑着足离开了房间
。
第七章
掩好门,他刚要抬脚,一旁的黑暗中突然现出一个人来,走到他跟前屈一膝跪下,把手上提的鞋帮他穿好。
叹口气,淇奥看着默默站起身的青年道,“泉泽,我应该说过罢,你不是我的下人。”
被叫作泉泽的青年垂着头,“这是大人的命令。”
淇奥很无奈,“他的命令也包括帮我收拾鞋么?再说你根本不必听他的命令留在这儿,我不需要。”
泉泽仍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你啊,也不知在荷华跟前怎就那么多话。”
知他平日里就这个样,淇奥也不去理论,随他跟来。
见他下楼来,众人都唬了一跳,垂下头立在廊边,墨儿听说也匆忙赶来,随侍一旁,“主子有何吩咐叫我便是,又
何必亲自下来?”
随手挽了挽头发,淇奥顿下足,“叫他们各做各的去,不用在意我。”
闻言,大家即刻都散了开去,却有两个新来的仍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墨儿见状马上斥责一声,“还不快去,
这么不懂规矩!”
几个资历老些的人赶快上前推他们离开,转过了拐角才长吁一口气,小声道:“你们呐,可真不知死活,就那样大
着胆子瞧老板的脸。可看呆了罢?想必你们这是头一回见他,下回可要记住喽。”一面又叹,“想当初我们第一眼
见到这般神仙人物,也都是看傻了。才刚见他,竟与那时没一点儿变化,说不准真是天上降下来的呢。”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旁的人也附和道,“平日里根本见不着的,今儿可是走了运了。”
那两个孩子还赶着问,“咱们老板到底是什么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