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忙摆手道,“嗳哟,可不敢多问,老板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你只管记着,少说嘴,多干活。快走罢。”
淇奥那边倒没听到这些嘀咕,仍是回头问,“荷华今儿接完客了么?”
墨儿见问荷华,脸上顿时现出些难色,吱唔着不敢说。
见他这样,淇奥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敢是又吃醉了酒罢。”
“……是。”
“跟人说说话还成么?”
“成。”
墨儿引着他走至“藕香居”,淇奥连门也不敲,推了就进。
里间传出荷华有气无力的声音,“……砚儿,给我倒杯茶来……”
淇奥想了想,真就转身去捧了一盏茶来,面上还挂了三分笑,端至床前,唤一声,“公子。”
那荷华一睁眼见是他,跟见了鬼一般哇哇大叫着弹起来,“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淇奥嗤了一声,收起脸上的笑,自己坐在床边喝起茶来,“怎么,至于吓成这样。”
“那当然!你笑的时候可要比你发怒时更吓人。”荷华说着直捣胸口。
“哼,当年我可是千金买一笑,少不识抬举了。”
“算了罢,我还是不识抬举的好。”
荷华这下酒也醒了,爬下床来,自己倒了水喝。
“我还没问着你呢,又给我喝成这样,酒量又不好,弄得自己头疼不说连客也不接,你知道我这一天得少赚多少银
子么?”
“得了得了,你都赚多少银子了,也不见你花,想带到棺材里去啊。”荷华满不在乎地坐下来,翘起脚,“说罢,
你今儿跑这一趟可不是为了这个罢?明明往日间都不理论。”
瞥他一眼,问到,“这几日楼里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荷华拈了一块桂花雪片糕咬着。“不就是平日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谁问你寻常的了,好歹给我动动脑子。”
荷华哼了一声,皱起眉托着腮帮子想了半日,“还是……噢,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件事。有个自称是什么府的人
来咱们这儿闹场子,说他们家老爷要见莲薏,非要带人走,我也没理,就叫老五他们带人打出去了。那人还在外头
喊……什么来着?什么‘多早晚叫我家老爷来’,什么‘洗干净脖子等着’的,还真是老掉牙的说辞。”荷华呲了
牙,不屑的笑着。“不过那是好几日前的事了,怎么了?”
“……哼,这是哪一门子的王爷,就为这千里迢迢的跑了来。”淇奥一脸嫌恶。
“什么王爷?”荷华好奇到。
“等人来了再说罢。”淇奥站起身来,把那成窑五彩盖碗往桌上一坐,转过身,伸出两个手指捏起他的下颌,弯出
一抹无比艳丽但在荷华看来却是不寒而栗的笑容,“我看你也没甚大碍,就接着给我干活罢。”
第八章
“呯”地一声扫上门,把某人的大喊大叫一并封在里头。想了想,他唤过墨儿,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回房了。
窗外已是鸡鸣欲曙,床上的人犹酣睡未醒。他想着时辰尚早,便躺回去偎入那人怀中,也合上眼小憩一会儿。不想
这一下便睡去了。
再睁眼,已是过午时分。淇奥掩住口轻打了个呵欠,略躺一躺,便坐起身来。
连城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似乎专注到连身后的动静也没注意到。淇奥走到他身后看了两眼,“怎么又带着公文?
”
“噢,你醒了。”他只抬头笑笑,便又伏回身去。
淇奥对朝政不感兴趣,只看向一旁摆的细粥和小菜——那是他早上吩咐墨儿送来的,只有几样略动了动,早已冷了
。
伸手夺了他的笔,“你看你,又不好生吃饭,我昨儿才想说你比起上次又瘦了几分,怎么就这么爱糟蹋身子?”
“我马上就看完了。”连城头也不抬,又拿了支笔继续勾勾画画。
少顷,他满意地放下笔看了一回,这才掩了卷。伸个懒腰,一抬头不防身边的人还站着,只是脸快拉到脚面了。
他笑着站起来,想去搂那人的腰,结果被一掌推开,又去捏他的脸,仍被拍下来。
“好了好了,我也饿了,咱们吃饭去。”
“你还知道饿啊?我打谅你是铁打的呢。这皇帝是你亲爹还是你亲爷爷啊,就这么替他卖命?我告诉你,就是你哪
一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这天下他也不是你们家的。”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图什么,我只是为了天下……”
“天下黎民百姓。”
“你这不是明白么。”
“我明白什么啊?你这一根筋,怎么就不学着变通一下啊!”淇奥气得要命,用手指死命戳他的额头。
连城笑着硬是把他抱住,“我要不是这个样儿,你当初还瞧不上我呢~”
“你……”
“好了,我们去吃饭罢,走走走。”
淇奥被他连抱带拽的往外拖,“唉唉,你打算就这么去啊?”
“不然呢?”
白了他一眼,把他拉回去按在椅上,淇奥转身走去镜台前,托了个匣子折身回来。
打开一看,里面似乎只是寻常的化妆物件,但连城知道,这些东西到了淇奥手上便都被赋予了瞒天过海的效用。
一个时辰之后,淇奥掷下笔,左右端详端详,笑道,“成了。”说着,走去揭开镜袱,要他自己照一照。
只一照,饶是连城也仍是连声赞叹,“虽不是头一次见你这技法,可还是由不得叫人惊叹啊。”镜中俨然又是一个
泉泽。
淇奥收好东西,说了一声,“走罢。”
两人出了门,那泉泽听到声响现身出来,抬眼又见一个自己,也只是愣了一下,道:“属下会暗中随行。”
淇奥扁了扁嘴,“你这人还真是无趣。”
“若不是他这样可靠,我也不会放心派他来啊。”连城笑了笑,冲泉泽道,“麻烦借你的剑一用,还请你再另拿一
把。”
泉泽依言递给他,连城照他的样子系了,转回来一躬身,“主子请走好。”
淇奥噗哧一声笑了,“嗯,你可要小心侍候着。”
“自然。”连城伸出手,“请。”
碾香楼上上下下悄无声息,众人尚熟睡未醒,静默中能听得脚下木头轻微地嘎吱作响。
“可把这事忘了,怎好吵了他们起来?”
“放心,有我呢。”淇奥很是从容。
“你不是……”连城心中冒出个不好的念头。他可是还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尚在这里时,还是“莲薏”的淇奥给自己
做的那顿饭,那滋味他至今也是记忆犹新啊。
“做什么?”淇奥早瞧见他那脸色,“打谅上了妆我就看不到么,放心罢,毒不死你。”
及至后院厨房,果然静悄悄无半个人影。淇奥先只袖了手儿细细端详一会儿,笑道,“这地方,可有些时日没过来
了,倒比那阵子豁亮许多。”
连城倒不似他那般悠闲,咕哝着,“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来也罢。”因想着这后厨房早先是为了关一些不听话的
小倌,——再不济便直扔到地窖去。想来淇奥也没少在这儿遭过罪罢。
又瞧见淇奥掂起那菜刀来,唬得他忙一叠声的叫:“快放着我来,仔细割了手。”
淇奥嗔一声,“忙什么,我又不是废物,连个刀也不会拿了?”
“不是这话,我就是看你手里明晃晃的心慌。”
哧笑一声,淇奥闪身靠在一旁。看他挽袖提刀的,“怎么,宰相大人要亲自下厨?”
连城但笑不语,只拿眼来回寻视两回,走至水缸边捞了条一斤多的大鲈鱼上来,按在案板上就手起刀落,去腮净血
利利落落,不见一丝含糊。
“哟,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宰相大人几时也做起厨子来了?你当日那话可还记得?”
“我当日说的话多了,只不知你问哪一句?”
唇角轻轻勾起,淇奥偏过脸去不答。
多日未见的日光从窗子外射入,柔和地笼在面上,就如身边人拥住自己一般,叫他由不得心荡神驰起来。恍惚中,
眼前的人事与过往重合起来,他仿佛在门边看到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小身影。
“呆子。”他突然随口蹦出这么两个字。
“啊?”
“呵,你倒是真应……”
第九章
“呆子!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啊!”
“君子远庖厨……”
白衣白纱的少年听了,又是气又是笑,上前拎了那一个的耳朵来,“你这天生来的一根呆筋,真真叫我说什么好!
”一根葱白玉指戳上他脑门,“也不瞧瞧你这通身的狼狈,还君子呢,可真把人笑死!”说着,便要去携他的手。
可那个反往后缩了缩,把一双手使劲往衣服上擦,“我,我身上不干净,仔细弄脏了你。”
“行了行了,我几时嫌过你。”少年不容分说,一把拉过他,“再者,要说不干净,也是我不干净罢。”
身后人听了他这满不再乎的话,心里倒像是针扎似的,“莲薏……”
“哈哈!我料定这早晚他们都还没起呢,果然半个人没有。哟,这有半只烧鸡!”莲薏大摇大摆地在厨房里翻来翻
去,翻着了新的,就把手里之前拎的丢给身后跟着的少年。那孩子看去与他年龄相仿,却是一身粗布衣裳,人也生
得又黑又瘦,与他大相境庭。
才又翻着一包秋梨梅片洋糖,不想回身一瞧,那人犹愣愣地捧着自己塞给他的一大堆东西跟那儿站着,“怎么不吃
啊?”
“呃,不是你说饿了才叫我跟你上这儿来的么?”
“叫你吃你就吃,哪儿来这么多话!”莲薏有些微赧,恶声恶气几句,回过头去不理他了。
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听说自己昨儿捱了打又叫饿了一顿,特意叫过自己来的。因又憨憨地笑,“谢谢你。”
“胡说什么,本少爷可不是为了你。”莲薏张牙舞爪的,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可是这样不好罢,万一叫他们知道了……”
“你只管放心,我能叫人看出来么。”莲薏得意洋洋的。别的他不敢说,可要耍些小技俩,这里有谁比得过他去。
说着,他一盘膝坐了下来,一点儿不见心疼他那身白衣裳,还拉了那少年一道坐下。
拈了颗糖丢进口中,酸酸凉凉的味道在舌尖漫延开来,缓解了喉咙残留的几丝疼痛。
“莲薏,你嗓子怎么了,我才刚听着你说话有些沙哑……”
“没有,你听岔了。”
“可……”
“你的孔夫子不是说食不语寝不言么,还不快噤声。”
少年这才住了嘴,安静地吃起东西来。
莲薏无聊地坐在一旁,拿了一根柴草来胡乱编着,可又实在成不了什么形,便又赌气一段一段撅了开来。谁承想旁
边突然伸来一只编好的草虫,喜得他一把抓过来,“你怎么会这个啊?”
“小时候家里穷,我娘手巧,常编些东西上街去换钱,我只学会了这种小玩意儿。”少年笑眯眯的,“你若喜欢,
我以后就常常编了送你。”
“哼。”莲薏忽又变出一脸不屑,伸手把那草虫丢到一旁。“我怎会稀罕这些,有的是有钱的贵公子送我又是金又
是银的。”
少年也不在意,仍是笑着,“我也知你不稀罕,不过逗你一笑,也算是我的用处了。”
“本少爷日日都笑,用得着你来逗。”
“可你的眼睛像冰雪一样。”
莲薏只是一僵。
少年爬过去捡回那草蚱蜢在他眼前一晃,“哎,笑一个罢?”
他不知道怎么了。
他明明要他笑,可为何他却流泪了?也许像他说的那样,他的眼睛里真有冰雪,这一刻开始化了?
眼见那人手忙脚乱起来,“怎么了,我又说错了不是?你别恼啊,要打我也成,快别哭了。”
真是的,果然自己就是讨厌他,讨厌他总能看清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事。
想要推开他,不料胳膊上的袖子轻飘飘滑下一段,露出上面大片青紫的淤伤。
少年一眼看着了,简直触目惊心,“你这是……又是谁打你了?!”
莲薏忙擦擦眼泪,把衣袖一掩,“有什么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你这样嚷再把人吵起来了。”
“走。”少年忽一下站起来,拉了他就要往外走。
“哪儿去?”
“离开这儿,我带你走。”
莲薏反倒笑了,“说你呆你当真是个呆子,这会儿热剌剌地跑了去,能到哪里?还不是追回来一顿好打。”
低下头,少年咬着唇,两只手攥得死紧。半日才说道,“莲薏,我是认真的,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火坑。”
他赶忙别过眼去,只怕再盯着那双真挚的眸子,自己又要流下泪来了。
“等你有这个力量了再说罢。否则,不要给我这样虚幻的希望。”
“对不起……”
说不定,是从那时开始的罢。
自己暗暗地在心中生成了些想法,而他,怕也是一样。
好像就是那之后过了几日,可巧又是他的生日,自己端了碗煮烂的面过去,还勒定他吃完。
“……奥,淇奥!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还不过来吃饭。”
“噢。”
第十章
这几日,碾香楼中十停人倒有九停都在传说,说是老板跟泉侍卫举止很有些异常。
这两人虽自来就形影不离了,可这两日却有些变本加厉之势。不仅常在人前出双入对,暗地里更是卿卿我我,打情
骂俏,如若无人之境。故尔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老板情人之说,近来又见死灰复燃。
这不,今日趁着打扫的机会,一些人又聚在一起,都要把耳中听到的风言风语,加上心中揣猜的想法添油加醋的尽
力一说。
正说得兴高采烈,更兼几人争到脸红脖子粗,忽听楼上一声断喝:“乱嚼什么,还不快干活儿!”抬头一瞧,正是
老板跟前的墨儿,顿时一个个吐着舌头作鸟兽散。
刚叹口气,墨儿一转脸儿,已有个人站在那里了。
“哟,荷华公子,这两日可起得早,敢是没吃酒?”
“我吃不吃酒与你何干?”荷华的口气很是生硬。好几日没人陪他喝酒,本就很不受用了,才刚又听见些话头儿,
更是不爽快。好个泉泽,平日里敬他是条汉子,谁承想背地里竟也是这么个货色,自己这回真是走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