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剑天右手的炽热剑一下落到地上,一把捂住自己血流如注的断臂,淡淡地说道:“圣护法是为了保护我而受伤,欠他的,我会还,但是我绝没有做对不起教主的事。”说罢,他忍住痛,一头扎进了外面那漆黑的夜幕中。
直到这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的纹炎才回过神来,看着同样正在愣神的几个人,连忙追出门去:“剑天,剑天!”
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呼喊,凌剑天只觉得伤口仿佛被火烧了一样,将他的意识都快烧为灰烬。不断流失的血液也没有给他带来寒冷的感觉,只有无尽的灼热与剧痛。在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字:跑!
他要跑,跑得越远越好,他不想再看到纹炎那充满疑惑的眼神,哪怕一秒都是煎熬。就算再也见不到纹炎,他也不想再看见那样的眼神,他不知道,自己竟是那样恐惧,就算死神来临,他也不会如此恐惧。在纹炎怀疑他的时候,他才发觉,世界毁灭也不过如此!
鲜血一滴一滴不注地溅在青石路面上,凌剑天用尽全力地躲避纹炎的追踪,越来越觉得意识模糊。
我要死了吗?老天爷,我凌剑天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个死法?如果今天就是我的死期,那么赵岚熙呢?他不应该比我多活吧?我们不是各自折损三十年阳寿么?
凌剑天苦笑着,睁了睁快要合上去的双眼,继续向前奔跑。
“剑天!剑天你出来啊!”纹炎借着家家户户点着的灯火循着血迹,向四周急切地呼喊着,但是没有人答应。只远远地听见后面有人在喊“教主”,是赵岚熙和简恒轩他们几个人的声音。纹炎随即抹消掉地上一路的血迹,让他们无处找寻。眼下这情形,人多嘴杂的,还是别让他们追上比较好。
前面是一个很深的胡同,但是似乎没有人住,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除此以外,都没有血迹,纹炎从右掌化出一团火焰,照耀着这阴冷的胡同,果然有斑斑的血迹还未干。
“剑天……”纹炎一面抹掉血迹,一面慢慢走进胡同,仔细地查看四周的动静,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这是一个死胡同,凌剑天走到尽头,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去,而头脑已经越发浑浊与沉重,腿里像灌了铅,挪都挪不动。他咬咬牙,匍匐着爬到尽头那口井边,然后用仅剩的右手攀住井沿,刚一站稳,就一头栽了进去!
我本不是一个懦弱的人,随意轻生并非我之所想,我憎恨如此胆怯逃避你的自己,但除此以外,我别无去处,除此以外,我不能结束这种伤痛。明明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你却执意要离开我,在我最想见到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我是这样爱你,但我也早已明白,我这一生,只不过是仰望着你的一颗尘埃。你的一笑一颦,你的一举一动,都是我最珍贵的记忆,可惜下了地狱,我就要将它们忘却了,幸而我用你的剑为自己划了个记号,我想即便我灰飞烟灭,它也能在我的灵魂印上烙痕,那是我属于你的证据,永生永世都不会磨灭……
纹炎猛然听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井里的声音,而且还不是小东西——糟了!莫非是……他急忙往前跑去,见这胡同的尽头果然有一口井,井口的大小就算塞下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剑天!纹炎心中一阵恐慌,这种感觉,他不久前还刚刚经历,仿佛就在昨天,想不到现在又让他碰上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纹炎发疯似的叫起来:“剑天!剑天!你在下面吗?快回答我!剑天!”他一边叫一边把脚跨下井去,贴着井壁迅速爬下。
水面上已经没有半点涟漪,如果真有人掉下去,恐怕已经沉入井底!时间不等人,纹炎不再罗嗦,一个猛子扎进水下摸索起来。越往下去,纹炎越是担心——被炽热剑所伤的人,通常都是直接去阴曹地府直接报到的。
摸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该到底了,再伸手下去时,手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硬邦邦的,在水里也很重。总不会是剑天的尸体吧?纹炎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竟然想出这么大吉大利的可能性来,心中却不免有一丝忐忑。他继续摸索着,手却被水草缠住了,他刚想挣脱,发觉这不像是水草,细细的、密密的、长长的,很有韧性……分明就是人的头发!
纹炎轻轻理开那簇缠绕在手上的头发,顺着头发的方向摸过去——是人的脸。光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没有僵硬!那么刚才碰到的是什么东西?这个人,会是剑天吗?纹炎想着,往那人的左侧摸去——果然是没有手臂的!
“哗——!”纹炎抱住凌剑天,猛地破出水面,脚丫子上还勾着刚才碰到的那块东西,出了井,纹炎一脚将那东西踹到地上。全身都湿透了,像只落汤鸡,连那一头红色飘逸的长发,此刻也粘答答地贴在身上。
好在夜明珠没有掉进井里,纹炎取出来,放在凌剑天的旁边,受了重伤又掉进水里,不痛死也会着凉,纹炎于是脱下凌剑天全身湿透的衣服拧了拧干,然后双指一挑,附近一堆布满灰尘的木柴就燃起火来。
衣服是好办,可是裤子怎么办?虽然这里这么僻静,好像几百年没人来过的样子,不过我也总不能把他脱个精光吧?剑天这么要面子,要是知道了,非把我恨死不可!可是不脱下来肯定对身体不好,要是把他带回去,护法们说不定还要罗嗦,就没时间救他,万一耽误了时辰……
把衣服晾在旁边烘着,纹炎觉得这么想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先试了试凌剑天的呼吸——竟然没有!
“剑天!你醒醒啊剑天!”纹炎轻轻拍打着凌剑天被井水泡得发白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剑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醒醒啊!”纹炎一边喊,一边封住凌剑天左臂的穴道,防止再度失血,一边从上按着凌剑天的肚子,把水排出来,然后捏住他的鼻子,对紧他的嘴巴吹进气去。两名得力助手都断了左臂,让纹炎焦头烂额、头痛不迭,他反复地帮助凌剑天呼吸,生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永远失去这个人。他悔恨自己方才的不慎重,明知道凌剑天生性刚烈,却还那样问他。
烘烤着衣服的那团火百折迂回,颜色也不是那么鲜艳,仿佛在哭诉着什么。而纹炎的泪,却真的下来了,尽管他一再忍住,但还是从眼眶滚落下来。他不是有意要责备凌剑天,他知道凌剑天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同时,他更忍不住伤怀的是:凌剑天情愿遭受这样的苦痛,也还是追求着原来那个教主。
也许我,真的不如你心目中的那个人吧?如果是他的话,还会让你受这样的伤吗?既然你这么期盼他的回归,那我……就成全你吧。就算,你喜欢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悲伤欲绝的模样。
凌剑天的胸膛终于自动有了起伏,纹炎看着因失血而昏迷的人儿,不禁低低地埋怨:“你不要命了吗?要是普通人被炽热剑砍伤,早就全身火烧而死了。”纹炎一面庆幸凌剑天过人的体魄,一面庆幸自己曾经吐给他的那颗内丹结晶能够从一定程度上消融炽热剑那炽烈的火焰。
他转头望了望正在烘烤的衣服,似乎干得差不多了,就走过去拿来给凌剑天穿上。凌剑天的下身还裹在水里,纹炎的手挪到他的腰际,想脱,却又有些担心,最后他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给扯了下来,然后用凌剑天身上的短卦遮了遮,将裤子拿去烤干。这次走过去的时候,他才朝刚才被自己带起来的那块东西瞟了一眼,却不由一阵暗喜——这莫非是天意吗?上古灵石,吸取地之精华,能在无形之中疏通经络,多年前苦苦寻找,没想到居然在这口井里面!磨砺之后把它镶在剑天的刀上,威力可是数以倍增,冥见刀,将不止是排名第五!
“剑天,”纹炎拿着上古灵石蹲到凌剑天身边,勾起他的脖子,轻轻地呼唤:“剑天,你看,我们找到好东西了……”纹炎伸手捋着凌剑天被水浸透的长长头发,回应他的,只有重重的黑暗与寂静。
柴火中不时爆出几颗火星,纹炎看着那团火,将凌剑天抱过去,希望这团光和热能让他有所知觉。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拧了拧又穿回去,就着另一旁烤火,同时也用内功加速着衣服的快干。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干得差不多、凌剑天的裤子也干了的时候,就给凌剑天穿上,并扶他坐起来,运功输了些真气。凌剑天刚刚断臂,如果马上把那条手臂接回去,或许还不至于残废,纹炎因此趁没有人打扰的时候先做准备工作。
第六章
“叮……叮……”一串荡人魂魄的铃声,悠悠地传来,仿佛能够深入骨髓一般。
这是……纹炎微微抬起头,听出这不是普通的铃声,而是东方鹤飘用内力造成的一股普通人感觉不到的声波,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暗号。
知道东方鹤飘在找自己,纹炎也相信他已经把障碍都处理好了,便同样以内力回应了一种颇似金钟的声音,这样东方鹤飘就能知道他大概的位置了。
不一会儿,东方鹤飘果然就找到了这里——“教主。”
“那些人都回去了?”纹炎随口问了一声。
“听见圣护法房里闹哄哄的,属下出来问了个究竟。发生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再让他们跟来。属下已劝他们回去等待,这是副教主的左臂。”东方鹤飘说着,将手中的一个长布包打开,露出一条已经失色的手臂。
纹炎见他将凌剑天的断臂也带了来,不禁喜出望外:“太好了!正想让你带来,现在就可以给他接回去了!”说着就解开自己的腰带,从内侧翻出针线,让东方鹤飘拿去烤,自己则处理起那条断臂。
就地大约接了一个时辰,大到骨头,小到细如牛毛的血管,都一丝不苟地接到了一起。纹炎用缎子暂且将缝口包起来,叫东方鹤飘托着那条手臂靠到胸前,小心翼翼地将凌剑天抱回临君府。
门口守着好些人,包括赵岚熙和护法们,以及刚才不知情的卢枫他们。见纹炎他们回来,这些人一窝蜂似的冲过去。纹炎吓得差点掉头就走,他们却也停出了:“教主!恭迎教主!教主神功盖世,天下无双!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纹炎手里抱着凌剑天才没至于逃跑,虽然说他力能举起泰山,不过一路不能颠簸地抱着这么重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看他们这副样子又不能指手画脚地发火,只好撇了撇嘴,爱理不理地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还‘寿与天齐’呢!我都快被你们气得短寿了!要是剑天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统统给我去陪葬!我要把你们绑起来活埋!”
“教主,我们知道错了,废话别多说,快把副教主抬进去吧!”
纹炎忍不住白了众人一眼:“不是你们的错难道还是我的错?就算是我的错,你们也不应该让我犯这个错!都给我死开点!别用你们的手碰剑天!”
“是是是,我们罪该万死!”
一群人崂唠叨叨、闹闹哄哄,终于跟随在纹炎身后开他把凌剑天安顿好,这时纹炎就觉得奇怪了:刚才还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怎么忽然就承认错误了?这几个家伙在玩什么把戏?难道因为剑天自己砍了手让他们幡然醒悟了?他们这种驴脑袋,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个原因就醒悟?
纹炎不由斜了斜眼珠,好声没好气地说:“你们几个给我老实交代,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原谅剑天了?”
“教主,”简恒轩带头有些尴尬地说道:“不管是谁的错,总之大家都必须以教主为先,你这么出去,万一有个闪失,属下该怎么承担?所以我们几个商量下来,暂且毋论对错,一切由教主定夺。”
“哼!亏你们还记得我是你们的教主!才一下山就弄出这种事,还说什么称霸武林,简直是做梦!我找剑天和岚熙谈话就证明我已经在调查,你们这么不信任我,非要为圣护法强出头吗?现在找回公道没有?”
李书权似乎也听出了一点名堂,气鼓鼓地白了澹台火盼一眼,说道:“神魔教明摆着是有备而来,先对付大护法,再除掉副教主,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你们都看不出来,真是白跟大护法混了这些年!”
易明郁不答应了,好声没好气地反问道:“依李阁主这么说倒也奇怪了,为什么神魔教的人不去对付赵阁主,却要对付副教主和大护法?听他们的口气,可还不知道副教主已经不是阁主了。”
李书权不禁耸肩冷笑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因为副教主和大护法不愿归降神魔教,对教主赤胆忠心,而赵阁主叛变的可能性却很大,所以他们有把握说服赵阁主,又为什么要对付他呢?”
又是赵岚熙,纹炎已经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评论,发生这么多事,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那妖娆的人儿却总能找到理由,何况在东方鹤飘不在的时候,也只有他愿意去腌大蒜,迁就纹炎的种种劣习。而就在今天想要查清事实的时候,又因为自己的怀疑而让凌剑天受了这样的伤害,纹炎不想再节外生枝,造成不必要的矛盾。
“书权,不要再说了。”纹炎打断了李书权,李书权却恼了,指着床上昏迷的凌剑天,反问道:“教主,你看看副教主,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你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若无其事”这四个字触怒了纹炎,使他猛地大喝一声:“你觉得我一点都不生气吗!现在他这个样子你还要在这里吵到什么时候才肯让他安静地休息?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滚!”
李书权被纹炎的吼声怔住了,随即的,所有的人像惊散的鱼一样游窜出去,不敢再打扰纹炎。毕竟,教主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纹炎瞪着离开的那群人,直到东方鹤飘把门关上,他才重重地坐到凳子上,气恨难平地喘着粗气。李书权的话确实戳到了他的痛脚,一个“若无其事”,让他忽然感到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多么不在乎凌剑天。连别人都这么认为,那么剑天呢?不是更觉得我不在乎他吗?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为什么我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我真的……太不关心他了吗?以为我不在乎他,所以才要离开我吗?
纹炎站起身,慢慢来到凌剑天的床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孔,心中不禁暗暗埋怨:剑天,你真是个傻瓜,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那张刻薄的嘴巴……
他轻轻捋了捋凌剑天的长发,将这原本应该很潇洒的头发解散,把发带挂在床头,好让还未干透的头发干得快些。他原本要去看看圣心池,不过现在两个人都昏迷不醒,他也只能呆在一个人身旁。虽然奇门遁术之中也有一人分几身的花招,可是毕竟只是假的,所以纹炎还是安安静静留在凌剑天的身边。
上次同他分离也几乎是生离死别,其实纹炎心里还是惦念着凌剑天,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却不得已因为那碗人心猴脑而逃到了京城。现在想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后悔。说后悔吧,好不容易能看见凌剑天活跳跳地来京城了,却在顷刻之间又落得如此下场;说不后悔吧,倒也真的有些,如果真的上当吃了那碗东西,现在真要遭天谴了,万一没有报应到自己身上,却报应到了凌剑天身上,岂不是糟糕?
纹炎这样想着,心中稍稍有一丝安慰。他慢慢地顺着凌剑天的头发——这在井里仍然缠绕着自己的头发,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很强的韧性,纹炎一度以为那青丝能够杀人,却没有发现过,原来在这坚韧的长发中,也隐含着柔和。这种柔和不同于东方鹤飘那种早春阳光一般一看就觉得温暖的柔和,也不同于赵岚熙那种明媚而千回百转的柔和,可是纹炎的心却因为从手指传来的与头发接触的感觉,像被点燃的蜡烛一样,一点点地熔化,渐渐变得酥软起来,令他觉得自己呼吸只要稍稍用力,这一切就会消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