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中午田易等人回来,他才知他们是去帮着抢种荞麦去了。
“就是赶得紧,所以才没叫你。”看出严君的失落,田易连忙解释道。他边打了水擦着身上,边又感叹,“这荞麦啊,可真是个好东西。听说是唐以前从胡地传来的,在旱地,或是贫瘠的地里栽了也好活,不挑窝子。也不用多加照管,味道跟麦子差不多。而且一年里可以种好多次,收好多次。”
“下午还要去么?”
“不去了,剩下的五叔他们能做。严兄,别担心没事做,这几日我们还要出去收些青草回来备着。”
“青草?家里好象没兔子吧?”
田易忍俊不禁,“你忘了我们家有牛么?可不是只有兔子才吃草,就是猪也要吃。这些青草收回来要制成饲料积攒起来,要知道,过些时就是冬天,这些东西再准备可来不及,而且现下的草又好。总之严兄,这事你得帮忙,别想着待在家里轻省。”
“我没这么想。”
“哎……”田易有点无奈,“我只是开个玩笑。”
割草是货真价实的体力活,从隔日下午开始,每个人都忙了起来。经过一个夏天,疯长的草有些地方甚至有一人高。
严君刚要往里走,就被田易拉住了,“严兄别忙。”说着他在那草里扫了好一会,“这草里可能有毒虫或是蛇,先要惊走了才好过去。”随后又教他怎么使镰刀,“严兄,来,拿拇指比住把子这,莫要擦到前边,小心把自己割伤了。嗯,手腕和腰使力……哎!严兄你学的倒是真快!”见他会了又告诉他分辨割哪些草较为合适,“像这兔子草,兔子喜欢一些,就不用了。还有那一些,牛吃了会比较烦躁,说不定会害病。”
原来不光是体力活,还是不折不扣的脑力活……严君用心记着,才半天的时间,手上就磨起了好些水泡。等夕阳西下,一片淡淡的橘红洒在四面八方,天际的云都染上红色时,他才发现腰杆也在不断弯腰的动作里有些直不起来了。
“严兄先别动!”
“啊?”
严君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感到腰后突然贴过来什么。温热隔着粗麻布透过来,满是未加掩饰的善意,却是田易拿掌心在给他慢慢揉着。
边揉,那人还边在念着,“严兄啊,觉着累就得歇歇,这活本来就重,就是我们当初也难得适应,你以前又没干过这些事,凡事啊,都得慢慢来。你看你现在吃到苦头了吧?要是伤到筋骨了怎么办?哎?好些了没?要不晚上我拿些成伯制的药酒给你推一推?你不会是因为我那样说才这么使力的吧,我也只随口说说哎……”
田易絮絮叨叨说着,细碎到让人想到婆妈一词,身上虽然累得恨不得睡上一百天,腰酸背疼,肩膀抬都抬不起来,手掌上的泡火烧火燎的疼,严君却觉得心情变好了。
晚上田易果真拿了药酒来,点了灯,叫严君脱了衣服趴在床上,“忍着点痛,力气要是用小了就好得慢。”
“嗯,我不怕疼。”
鼻端闻着药酒谈不上古怪的味道,听田易说这药酒是黄酒加了枸杞、甘草、杜仲还有黄姜等等泡的。光线有些暗,田易有一句没一句的语声柔和而平静,说是可能会痛,其实也还好。手劲很适中,在腰后不紧不慢地揉搓,甚至可以说舒坦。渐渐渐渐,严君就昏昏欲睡起来。
后来他好象真的睡着了,直到田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严兄,严兄?严兄你睡了?醒醒严兄……”
猛地惊醒,他却发现田易正朝这边俯下身体。两人此刻离得格外近,那人呼出的热气一股脑地弥漫在脖颈上。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到浑身都不自在,好象身体里有什么随着他醒来也被惊醒了般。
田易笑笑:“莫要这样趴在席子上睡,入了秋,容易着凉。”
“嗯,谢谢。”
他看着田易出去掩上门,屋内只剩自己一个。低头才发现手上也被抹了药膏,之前火辣辣的疼痛已然一扫而光。夜深人已静,是正好思考的时候,他却似乎根本提不起一点勇气去研究刚才到底怎么了。
一家人足足用了好几日才把青草收够了,铺在院子里晒。小猫偶尔会跳进去胡乱钻,也不知是不是想找出老鼠来。等它发觉没什么意思放弃时,草已经差不多晒干了。把晒干的青草弄好堆在后头储藏,这些天的辛苦总算告一段落。
田易明显闲不下来,又跑来同严君道:“严兄,上回你说愿意帮忙,你看我们养些小鸡怎么样?一开始不用太多,三五只养着试试?”
严君自然没有意见。
于是两人过去五叔家捉小鸡,按田易的说法,要选形状小、毛色浅、腿脚细短的,不过严君看来看去,觉得那些小绒球根本就长的一个样!
更叫他意外的是,田易叫五婶在地上洒了层糠,又叫那些小鸡在上面走了一趟,竟然就分辨出哪些是公的哪些是母的……
看出他的惊讶,田易告诉他,“公鸡走的只有一行,母鸡会走出两行印子。”
“真的?”
“等长大了就晓得了。”
于是家中在多了只猫后,又多了五个小绒球。五叔家的虎子帮着做了鸡笼和槽,就安放在院子的一边。小猫最初对这群新邻居明显很是紧张,成天盯着它们跟前跟后。不过没用几天,它们就好象容纳了彼此,相安无事,十分和睦。
接着,田易又想起了计划在自家那水塘边栽树。为此他还专程到县里买了好些书,在温书的时候搁在经义底下悄悄看,严君才发现不光现代有农科节目,古代也有指导如何务农的农书出售。几个人讨论着到底是种枣还是植桑,若是种了枣树要到哪年才能吃上枣子,若是植上桑树就得养蚕,还能在底下种上苎麻。又该怎么把猪圈迁到塘边,如何将塘水变肥。最后敲定的还是桑树,因为湾里桑树多,容易栽好。而养蚕这事,田七想到了三妮,小姑娘如今正跟着她母亲在学着养蚕刚好实践一二。
几人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一切,仿佛已看到了桑林成片,肥鱼满塘的美妙景象。
章十八:月半叫饭
然而再美妙也只能是想象,这日晚饭后,成伯发了话,“少爷,你们搞那鱼塘种树啊搞的怎么样了?”
田易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成伯语气虽说平静无波,但他与成伯一同生活了这么些年,又怎会分辨不出那是话里有话?他赶紧道:“正准备桑枝呢,不过得先开沟,和三妮说好了就由她来养蚕,她在学呢。”
“少爷啊。”成伯扫了眼其他二人,田七立即识趣地把不明所以的严君拽走了,“先前我不说什么,是因为君哥儿,前些时他有些消沉,看他能跟你一道忙前忙后,也好叫他把那些事都忘了。可是少爷啊,别怪老奴没提醒你,你后年就要考了,时候不多了。你这段时间看书看的如何了?别是看什么《农桑要旨》、《农书》或是《种莳直说》吧。”
“……成伯你说的这是什么?”田易装傻,“我知道后年就要去考了,我一点也没敢放松功课啊。”
“这样最好,不管你怎么做,莫要忘了老爷的话。还是你想永远在地里刨食?一年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黑汗水流,如此辛苦?”
“我……”说到父母,田易神色一黯,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口里发干。
“少爷,不是成伯总想管着你,只是希望你别辜负了老爷的心愿。好好学,若能考个官回来,也是光宗耀祖,叫成伯我以后也能光光鲜鲜地下去见老爷,跟他有个交代。”
“成伯,别说了,我知道。”
“少爷你有谱有好,成伯啊,对你也没什么不放心。对了,明日就是月半,该准备的香烛黄纸我都准备好了,看少爷觉着还差些什么?”
“都到过月半的时候了啊……”又是一年了……轻轻叹了口气,田易摇头道,“我晓得了,明日我要亲手给爹娘烧一桌菜。”
他没料到才一出屋,就见严君背着身站在那,十四的月将要圆,清辉洒落一地,也照在这人身上。
听到声音严君转身,“田兄,成伯没责怪你吧?”被田七拉出来时他还很莫名其妙,随后就依稀瞧见田易神色变化。只是现在看去没留下一丝痕迹,难道是他眼花看错了?
“没事。”借着月光,田易能看清他面上的担忧,“严兄,不如来帮我弄些东西?”
“好。”
田易叫他准备的全是食材,丝瓜菱角豇豆苦瓜等等不一而足,丝瓜是特地选了立秋前就长在藤上的。又叫了田七去下笼子捕鱼,还说明日要买鲜肉回来。到第二天中午,这些东西被洗净了全放在厨房。
严君在旁边看田易先是取了早晨买的五花猪肉,那肉有肥有瘦,极是均匀。仔仔细细切成寸余长、食指宽的长条,搌干了水放在盆里,又加了盐、酱油还有些自家腌的蚕豆酱,姜末、黄酒同糖在一起,搅拌了搁在一旁。过了会,再把米粉细细地洒在上面厚厚一层。最后才把它们皮贴碗底,码在碗内,放到圆笼里蒸。
随后田易又拿来早上就腌着现下在通风处晾干的鱼块,这些鱼块清一色的一寸见方,下进油已然烧滚的锅里煎。直到鱼块都成了金黄色,才加上盐、酱油、姜末、黄酒、糖还有些花椒一道,又放了点清水烧。待到汁液全都融在一块粘在鱼块上,锅中反没了汤汁,他便将鱼块盛到碗中。
严君注意到,田易今日的神色格外认真。
等丝瓜、豇豆、菱角和苦瓜都炒好了,田易又去洗了一道手,才来将之前放进圆笼里蒸熟的莲子、薏米和红枣,以及糯米取出,加上蜜冬瓜条、糖桂花和柿饼,拿糖和熟猪油搅拌均匀,最后再放进笼里蒸。过了小一刻时辰,便有股浓厚而香甜的气味徐徐传出,弥漫在厨房中。
将所有的饭菜包括粉蒸肉、糍粑鱼和八宝饭都取出,端上桌后,严君才发现原来不仅是田易,另外两人也都一脸肃然。没有人开口说话,全都安静地端坐着。他有些不解,却能感到此时气氛凝重,也抿紧唇不吭声。
田易先拿了两个碗,将每个菜夹了一些过来,左边一只多装了些粉蒸肉,右边那只则多放了块糍粑鱼。他将碗摆在上首,那儿点了香烛,立着牌位,上边的繁体字,严君看不太清。
“叫饭吧。”成伯沉声道。
严君正疑惑,但接下来就知道了叫饭是什么。
田易将筷子横在那两只碗上,首先大声道:“爹!娘!来吃饭了!爹,这是您最爱吃的粉蒸肉!娘,这是您最爱吃的糍粑鱼!”
随后成伯和田七分别大声地说了些老爷来吃饭的话,最后田易有些勉强的扯唇笑道:“好了,现在开始吃饭吧。”
严君顿了一下,见他们都开始吃了才伸筷。
那粉蒸肉看上去红白相间,嫩却不糜,米粉被浸透得油润,滋味浓郁到了极致。糍粑鱼闻着有些臭,吃起来却咸辣喷香,很是下饭。八宝饭也极是甜润可口。就是其他小菜都各有各的滋味,直叫人把舌头都快连着吃下肚。
只是今日,田易等三人吃的都有些无精打采。于是严君也只有克制自己,跟在他们后面放下了筷子。
晚上这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之后就是收拾锅碗。严君先一步从厨房出来,快到时又停下脚步,回头便瞧见田七与成伯都离开了,田易却一直待在里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往回走。油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缝和窗子照出来,将里边那人的侧脸勾勒得十分清晰。
可在严君看清田易的神色时,心头却不由的微微一紧。
这人在印象里总是处事温和,待人诚恳,面上看不到难色,好象任何事也难不倒他。那些自己永远都搞不懂的东西,在他而言全都不在话下。
可是此时此刻,田易却拧着眉头,满面黯色,眼睛半闭着垂下,全身都仿佛要蜷曲起来一般,有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脆弱?
严君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但翻遍了脑袋,似乎惟有这个词最为贴切。
该不该进去?或者不该去打扰田易?他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直到下方传来喵的一声将他的思绪给唤回。低下头,他就见小花跑了来,正用前爪使劲挠门。
“小花别闹,跟我回去。”严君最终决定不进去,能问些什么呢?田易将他自己一个留在屋内,原本就应是想要独处。
然而下一刻,屋里的人大约被猫叫声和说话声惊到,出了声,“严兄?”
“呃……”严君有点尴尬,他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别人看到那副模样,至少他就不愿意,“田兄你还在收拾厨房?我马上回去。”
刚一转身,他却被田易叫住了,“严兄稍等……”田易顿了顿,嗓音有些干涩,“能进来陪我坐一会么?”
“……好。”既然直接提了要求,严君当然不会拒绝。
门才被他推开,小猫先一步刺溜一下跳了进去,直扑向田易,喵喵喵地叫着好象在安慰他一般。田易挠了挠小猫的下巴,看它舒服地眯起眼,好笑地摇了掏头,“你这小家伙,还真是机灵。”
“喵——”小猫并不懂得他的夸奖,只是又朝他凑近了些。
田易这才看向站在门边的严君,“严兄,坐。”
严君便在他对面坐下,“田兄,你……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嗯,就是想跟你说点什么。”田易朝他微微一笑,方才的脆弱好象全都消失不见,平时的田易又回来了。
“那我听着。”
“嗯……你知道今日是七月十五。在我们这,七月十五是过月半的日子,每个人会在这天祭拜故去的亲人。我爹和我娘,其实都过世好些年了。可是……”他的眼圈泛红,语气忽的有些哽咽,“我却觉得还能见到他们,听到他们同我说话。听我爹说,叫我温书,叫我作文,好好学,好好考,叫我记着要光耀门楣。他总是板着脸,可我知道爹他……其实也很关心我。还有我娘……”他笑了笑,眼睛像是被油灯的光给刺痛得闭了闭,“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会做最好吃的饭,我如今会做的菜,全都在她那学来的。有时爹训我训得重了,娘会给我解围,用她的话把那些道理再讲一遭。家里最穷的那会,娘总是把好吃的给我和爹留着,自个却吃剩菜剩饭……”
直到灯油点光了,月光慢慢的水一般渗进黑了的屋子里来,田易还在轻声说着。严君忽然有些羡慕起他来,至少田易还能跟人说这些,而他……就算是想怀念父亲,母亲大概也不会想提到这事。
“喵——”又是一声细细的猫叫,田易停下来,与严君对看一眼,朝门口望去。不知何时离开的小花跑回来,嘴里叼着什么。等叼进门它才把那黑糊糊的一团吐到地上,用爪子小心地往田易这边推。
仔细一看,严君惊讶了,“老鼠?”
“好象是。”田易看着小猫用来讨好自己的东西,哭笑不得。
下一刻,二人再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章十九:从馒头到三明治
一场秋雨一场凉,随着几日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过,到处暑时,天气越发的凉了下来。晚间睡觉时的席子早已收起,甚至用上了铺了薄絮的被褥。当然,这天的雨让成伯笑得合不拢嘴,严君估摸着大约是好年成有望。想想也是,就连眼看着前些时挑好的蒜珠被种下,再看那一畦畦的菜地中长势喜人的瓜菜,心情又哪里能坏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