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厕所。
哪怕这家的茅厕在整个田家大湾里算得上首屈一指,但跟现代那种铺满瓷砖、安装着抽水马桶、拥有冷热水洗手池、镶嵌着平面镜的卫生间相比,是拍马也赶不上。
当然他是男人,一点点不方便可以克服,但克服的过程嘛……
就一个坑上垫了木板和茅草,后面直接连着猪圈!土墙才垒到半截,只能勉勉强强遮风蔽雨!擦屁股还只能用树叶!
……就很难描述了。
第二件不习惯的事却至关重要,是食物。
眼下他就站在厨房里发怔。
这家人的厨房没有他印象里中式厨房那么脏乱破旧,除了油烟还是油烟。面前的应该是灶,灶上两个一大一小摆在一起的是锅,边上有大大小小的罐子和碗筷,下面有洞应该是生火的地方。旁边扎成一耙一耙的柴禾和干草都码得整整齐齐,梁上用绳子吊了几篮子像是吃的东西。
但是没有烤炉,没有锔炉,没有扒炉,没有烤盘,没有煎锅,没有滤锅,没有切模,没有酒提,没有搅拌机……他需要的、他会用的,这里一样也没有。
说不出的郁闷让他刚想出去,门被一把撞开,接着,一个夹杂着几分诧异和不满的声音随之传了进来,“怎么是你……啊……”说到一半田七就记起自家少爷的吩咐,忙不迭改了口,“严少爷,少爷不是去你那了?”
“嗯,他拿文件给我看然后就走了。”
文件?那是什么?莫非是说文书?田七也没多在意:“那您站在这里干什么呀?莫不是早上没有吃饱?”
少爷可教过他一句话,叫做“君子远庖厨”!
嗯……可见严少爷不是君子。
严君丝毫不知道田七给自己下了定义,摇摇头表示不饿,却见田七手里拽着一把颜色青翠形状各异的叶子,不由有些好奇,“这是……”
“……”
连这都不认得,这位严少爷难不成真是哪个山旮旯里面蹦出来的新鲜妖怪?心里腹诽着,田七还是乖乖把叶片往前一送,分了不一样的两把,“这是艾叶,这是新摘的芦叶。端午不是要到了吗,家里要包粽子呢!”
严君先看看艾叶,凑近了有股辛味,接着又看芦叶,上头还沾着水,青翠欲滴,闻着比艾叶要舒服多了。
说到粽子,他当然知道。只是长这么大,他吃粽子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后来学西厨,饮食习惯更加西化。这几日的饭菜已经很不习惯,就别提连味道都忘得一干二净的粽子了。
“这两种叶子都是用来包粽子的?”
“没错。”
“艾叶……味道那么奇怪……”
“哪里奇怪了?”田七看他一眼,“端午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艾叶,可没人说奇怪!不过少爷也爱吃芦叶包的粽子,所以成伯才嘱咐我特意多摘一些来备着。”
“哦。”
严君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比较想吃的是……意大利面。
看他摸了摸肚子,面上却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田七心想他的病不是还没好吧?赶紧过去把他拉到条凳上坐下,“严少爷,不要太客气了,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呗,总不能叫你饿着肚子吧。”
不料严君脱口而出,“说了你也做不了。”
“……”
厨房里气氛霎时变得僵硬。
说不客气还真不客气了?又不是自家正经的少爷,也好意思拿腔拿调!田七好不容易才按田易的吩咐将满心恼怒按捺下来,板着张小脸指指灶上,“严少爷您要自己做得了就自己做好了,米面菜都在这,可别说咱们没招待你!”
说完他头一扭,踩着重重的脚步出去了。
留下严君一个人愣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说了一句话,那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就生气了?
他说的明明就是实话!
难道他想吃意大利面,那小孩能做?
别开玩笑了!
就是他自己,正正经经科班出身的西餐大厨,没有工具缺乏原料不也是两眼一抹黑,做不出来吗!
他一动不动站着,门又被推开,田七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将装着糯米的筲箕从缸上面端起来,摔门走了。
“……搞什么啊莫名其妙的。”
严君皱了皱眉。
这小孩也是,先前那个田少爷也是,都一样的奇怪!讲话没头没脑,情绪喜怒无常,要不是语言相通,他还真觉得自己到了外星球!
“那人真是好不知礼数!”
田七把筲箕重重放在石板上,一屁股坐下来,恼火地扔出一句。
“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田易从撑开的窗口探出脑袋,偷眼瞧四周,“成伯呢?”
“被族正叫去了。”
“嘿嘿,那可好。”闻言田易两眼瞬间放出光来,立刻把书本往桌上一盖,“那成伯晌午前都不会回来了。”视线往下一瞄,他又有些好笑,“哎,你就是生气也别拿米来撒气啊,小心成伯给你耳朵里念出茧来!”
田七这才将自己在糯米里戳来戳去的手指抽回来,嘴巴却扁着,不服气地道:“你都敢不温书了,我还不敢戳戳米么。”
田易从善如流,“行,你继续戳。”
这下轮到田七不好意思了,“糯米又不是那妖……严少爷,我戳它做什么。”
“那就把它当成严少爷。”
“少爷!”
田七一下炸了,抬眼瞪他,“你是把我当做不懂事的奶娃儿么!这事又不是我的错!你都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前次他说少爷您不知道他的家乡也就罢了,您跟我说他还病着,不该同他计较。可他现在都能下地了!我好心问他想吃什么,他却说……却说我做不出!他当他是县老爷么,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哎,还真说不定!”
田易提出一种可能,“没准他落难前就是大官家的公子,只习惯好吃好喝?”
“那……他现在也已落难了呀!”
小书童犹自愤愤不平,“难不成咱家亏待他了?什么叫好吃好喝?少爷您后年就要参加乡试,可花费都还没有凑齐!平时的纸笔墨钱,找中人作保的钱,都不是小笔开销!要有多余的钱,还不如让你去县学备考,至少有先生能够指点作文!现在倒好,给个妖怪住,还给他吃,还要担心他吃不惯,却换来这么句话!”
“好啦,好啦,别气别气,气坏了可是你自个。”田易心想怎么自家书童还把个大活人当妖怪,见他在气头上又不好指责,便好脾气地笑,也在台阶上坐下,拍拍田七的后背,“不是要包粽子?我跟你一起包。”
“少爷……君子远庖厨……”
因为才用过这话,田七印象十分深刻。
田易挑眉斜睨他,“你是不想吃我做的珍珠圆子啊,还是不想吃我做的梅菜扣肉啊,或者不想吃我做的琵琶鸡啊?”
“……”
田七不吱声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锅和灶,少爷烧出来的菜就是比自个同成伯烧得好吃!盘算了一下现在他俩离厨房的距离,嗯,足够远。
于是他点点头,“那一块包。”
田家如今谈不上富裕,但为了端午节祭和一年一回的粽子,也早早做了准备。
新糯米经过一夜浸泡,泛着层珍珠似的柔光,颗颗饱满。早就切成丁的腊猪肉是年前腌制的,油光像是能透到外边来。去年八月才收的枣子,晒干晾凉拌了草木灰装到缸里,保存到现在颜色深了些,红得仿佛戳一下就能戳破。
湾里大伙包粽子不外乎就是这两种,肉馅和红枣馅。
县里到端午的时候还会卖杨梅馅的蜜饯粽、板栗馅的板栗粽、赤豆馅的赤豆粽……只是那些粽子的花费可比自己包要多得多了。
他拿了三张芦叶在手里,眼角的余光就发现不远处多了一个人。刚刚田七正埋怨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墙边,视线则钉在自己手中的芦叶上。
章五:一包就会
让田易想起去年冬天下雪之后,有只小狼冒冒失失地跑到他们家外面,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的眼神。
简直一个样!
心里暗暗发笑,田易面上却未露出半点蛛丝马迹,继续观察墙根边的严君,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将那三张芦叶理理顺,再把它们头尾交叉,铺在左手上,然后稍稍一对折出一个漏斗般的形状来。接着舀起两把糯米,把红枣填进去。轻巧的将余下的那截叶片继续折过来,恰恰将漏斗上方盖住。最后早有田七准备了丝线,紧紧缠好。
就这样,一个相当厚实的粽子完成了。
做完这一切,田易才向严君所在的位置偏过脸,眉眼一弯,“严兄。”随即将搁着粽子的双手向前给他看,“要不要来尝试一二?”
“……”
“我想严兄家里一定管教得颇严吧。”
看出严君有点犹豫,田易再接再厉道,“想必要吃粽子也都是别人包了煮好了送过来才吃到嘴里?”
“……是的。”要吃得去超市或者店里买。
“现在既能体会一下包粽子的乐趣,还能自己吃,何乐而不为?况且你现在暂居在我们家,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总让自己想太多了。”
“既来之……则安之……”
听了几日带口音的伪普通话,严君知道田易说的已是相对标准的官话。连外语都能精通的他,要听懂也很容易。就是碰到文绉绉的话还有些难以适应,但咀嚼几遍,也能够体会到话里的含义。
严君朝他看过去。
一口一个严兄的田易年纪应该是比他小一些,在这里待了几天,他当然知道这是种礼貌而客套的称谓。
这位田家少爷笑的时候,眉毛微微扬出一个弧度,眼睛里清楚写着诚恳,连说话的语气都跟他的眼神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头,挨在田易身旁坐下来。
隔着一个人,田七撇撇嘴,很想来声冷哼。无奈自家少爷斜过来的一眼意味深长,让他不得不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包粽子。
早晨的阳光正好,直铺下来,暖洋洋地晒在房檐院落、树木草叶、乃至每个人身上。脚边草丛里开出一簇一簇或白或紫的小花儿,星星点点。叫三人都不由地放缓了动作,体味此刻的静谧。
然而下一刻,这种让人打心里头安逸起来的宁静还是被打破了。
“噗哈哈哈哈哈——”
始作俑者是屈从于自家少爷眼神的田七,再往前追溯则是因为严君。
“你包的这是什么呀?别告诉我这是粽子?你一定是在说笑……”
“……”
严君不语。
田易都忍不住想要以手掩面。
因为严君手里的那个东西……真的有些不忍卒睹。
方才严君在他的劝说下过来,安静地看他包了几个粽子以后,就提出自己来的要求,并要了一把芦叶过去。
然后他开始包,那架势着实似模似样。
只是田易未曾料到,被那一双修长又灵活的手指折腾一番,眼前与其说是粽子,不如说更像是圆子。
别说有棱有角了,那压根一个棱角都没有!
但细细看来,又觉得这玩意做得也很精巧细致,芦叶还被弄出一道荷叶似的边来,围在四周当做点缀。
严君被田七好一通嘲笑,白净的面皮也似乎微微发红。看看手里的“粽子”,他嘴角有些无奈地弯了弯。
一直在留神他,田易将无奈当成了尴尬和苦恼,赶紧一把接过那只粽子,扔到另一只筲箕里,“不碍事,不碍事!人人都有第一回,就是我头次包粽子,也是个四不像,比起严兄来可要不如得多了!”
他说着便又拿起三张芦叶,比划给严君看。
“严兄你瞧,首先要紧的是一个卷字,却不能完全卷,在这一处定要压下来,折起,才好做出一个棱角……”
将每一步都分解开来,仔仔细细地讲给严君听,生怕他不明白,还重复了好几遍,最后才又拣了几张芦叶塞到他手中。
“来吧,再试一次。”
“……哼哼。”
旁边田七冷眼观瞧,他可不信第二次这个家伙就能包好。
严君拿住芦叶,看看田七又看看田易。
“来吧。”
这位田家少爷又朝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如果没有看错,那是非常认真的鼓励。于是严君根本说不出、也不可能说出“他不是没学会而是习惯性采取了制作西点的方式”这一真相来。
“……嗯。”
他开始包自己的第二个粽子。
然后……
田七先是斜视以示不屑,继而有些好奇地偏了偏头,接着惊讶地转过脸来,最后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
“你你你……你包出来了?!”
而且个头适中、棱角分明、色泽搭配得恰到好处,分明就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粽子!
这怎么可能!
田七扁扁嘴,这人明明就是不知从哪个没有人烟的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妖怪!不讲礼数不懂人事的妖怪!怎么可能才第二个就能包出这么好的粽子……足足比他初学时要少上好几个!
他眼珠一转,迅速找了理由,“我知道了,你以前定是包过的。”
“别胡闹!”
田易轻敲了下他的脑门。
田七委屈地抱头,“少爷!”
“别说话,继续包。”
于是乎,田少爷一锤定音,小书童偃旗息鼓。
而严君看着亲手包出的第一个正宗的粽子,眉间渐渐舒缓开来。
其实包粽子不难,不会比当初自己制作西点或是进行裱花造型一类的工作复杂,只要施加适当的力道,用不着多少技巧,也用不着什么专门的模具和工具,就能做出来。
简单归简单,他心底还是免不了油然生起一丝成就感。
他这一笑看在田易眼中,只觉着这人忽然像年轻了好几岁,跟个小孩子似的,也不由有些好笑地多看了几眼。
等到一筲箕的糯米和旁边的腊猪肉红枣都被裹进艾叶和芦叶里,大大小小碧绿可爱的粽子被串成了好几串。
最后多余的一颗红枣被田七眼疾手快地抢到塞进嘴巴。
接着他迎上另外两人的视线,若无其事般看向厨房,“也快中午了,该烧饭了。”
直到田易咳一声,他才不好意思的干笑起来,“我们中午吃……”
下一句异口同声,“粽子吧。”
其中分明有严君的声音,这时田七第一次觉着,这位突然进入自家的严少爷,其实也有合乎自己心意的地方。
他自告奋勇跑去厨房烧水,水开的时候田易和严君已经提着粽子进来了。
看田易接过自己手里的粽子一并往锅里扔,严君有些奇怪,“全都煮掉?吃得完吗?不会坏掉吗?”古代好象,不,是肯定没有冰箱的啊。
“严兄你这担忧倒是多余,煮好了放在水里浸着,几天时间轻易坏不了。再说我们家现在有四口人了不是么,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