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说到一半,三人同时听到院门口传来的叫唤声,“易哥儿在么?易哥儿?”
田易闻言一笑,“你马上就晓得了。”
严君正想跟过去,却被田七挡了下来,“严少爷,你现在还在‘养病’,可千万别出去给人瞧见了,院门那边全是篱笆。”
他先是一愣,接着就想起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其他人眼中是妖怪,确实要谨慎行事。干脆他就站在厨房里,勉强听着田易同外边那妇人的对话。
“……送给易哥儿……定能高中……”
“……多谢……婶子……待会我们也要……”
“……”
隔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楚。但在田易和田七再过来的时候,严君看到田七捧在手里盛了四只粽子的筲箕,心里一动明白过来。
田易也解释道:“这是我们湾里的风俗,端午煮出来的第一锅粽子,要送到相熟的人家去,请大伙都尝一尝。严兄,这里头还有你的一只。”
煮熟的粽子颜色比生时要深一些,从翠绿变成了黄褐色,没那么鲜亮,但隐隐约约的闻见了一点香味。
他想熟了虽说不够好看倒也会叫人有食欲,却见田七的鼻头动了动,脸色一变,“哎呀少爷,咱家的粽子好了!”
田易边跟田七捞粽子,边告诉严君,“我们家也要礼尚往来送粽子给人,虽说按人口来用不着很多。但你看,我们家四口人,给出去一些,剩下的说不定还不够吃。”他解了一串递过来,“吃吧,现在分不出哪是你包的,将就一下如何?”
“嗯。”
艾叶粽比芦叶粽要小一些,闻起来依然有些辛味,严君看田易正将那些艾叶粽子全部集中起来放到旁边,“这是……”
“成伯爱吃这个,给他留的。”
田易面不改色地刚说完,田七就来了一句,“……明明是少爷你不爱吃这个所以每次都推给成伯。”
章六:宣朝的咸鸭蛋
虽说田七这话打击报复的色彩极其浓厚,田易倒也不见生气,只瞅着自家书童笑,手里继续解粽子。
田七却觉得心里发虚……少爷这笑也太阴森了!
他赶紧狗腿地接过粽子,“少爷,您就歇着吧,我来替您分忧!”
哪知田易将严君面前的粽子也拿了一股脑塞给他,笑眯眯道:“既然你有这个心,我要是推辞那也太说不过去,所以田七啊,你就分得彻底些吧。”
“……”
望着面前堆成小山包似的粽子,田七苦了脸。
他的内心涕泪交加:少爷啊我帮你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得帮那个妖怪啊!
待粽子被剥干净放在碗里,活像一个立体的三角形。糯米与芦叶经过水煮后,别有一种严君在现代时从未感受过的居家气息。
破天荒的,他对眼前这十足是中式的粽子,有了食指大动的感觉。
旁边二人已经开吃,严君才用筷子夹起来,轻轻在粽子尖上咬了一口。
嗯……还真不错!
煮熟的糯米糯而不黏,沾染上了芦叶的味道,颜色也随之微微泛绿。温柔绵软,牙齿不用多大力就轻而易举地咬开,叫舌头都觉得十分的熨帖。
再咬一口就咬到了红枣,此刻红枣的表皮已没有了生吃时的硬度,跟熟透的枣肉裹在一起,愈发显得香甜。
田易在间隙瞥他一眼,忍俊不禁,“严兄,你家的礼仪管教当真如此严苛?不过食用粽子罢了,又不是什么珍馐佳肴,犯不着这样细细品味,放开胸怀便是。”
这句有点饶口的话费了严君好一会思索,才领会到他的用意。
只是……叫他怎么解释,这和严苛的管教无关,而是他不自觉的西餐礼仪。
他一向认为,吃西餐的礼仪可和中餐截然不同,贯彻始终都不脱离优雅二字。刀叉勺都是金属制作,不留神就会发出噪声。作为一名合格的绅士,在食用西餐时必须牢记这点。使用餐具时,幅度不可大,声音不可扰人,同时伴随着似有若无的美妙音乐,讲究的是情调是浪漫。
不过现在毕竟不是吃西餐,入乡随俗很有必要,他点点头,“好。”
三下五除二地将还有大半个的红枣粽吃下肚,接着是另一个腊猪肉的粽子。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这个粽子的味道也十分好。
没有记忆里家中菜色的过于清淡,也没有中餐馆里的过分油腻和重口味。咬到腊肉时便有油一丝一丝的浸出,不可思议地漫上牙齿。却因为和糯米混杂在了一块,少了油腻,多了嚼劲。
今日这一餐,可以说是在他莫名其妙来到古代后,最满意的一回。
等三人都吃饱了,田七收拾碗筷拿去清洗,严君才发现那个头小一些的艾叶粽还真是一个都没人动,隐隐的辛味仍在散发着。
盯了半晌,他还是决定认为意大利面的味道比较……正常。
成伯打族正那儿回来时晌午果真过了,下午田易和田七出门送粽子,也只比他早回家一会。窗外几声散碎的虫鸣唧唧地响起,夕阳逐渐在西边下沉,夜晚即将来临。
“这是族正给的,有栗子的和赤豆的两种。”将手里拎着的粽子递给田易,成伯又招呼严君,“君哥儿也来尝尝看。”
名字加上哥儿的称谓如今严君倒已经习惯,这是比较亲近的叫法,很符合田家人安在自己头上的身份——成伯的远房堂侄,华亭县某富户家的公子。
将成伯递来的粽子接在手里,严君很容易就辨认出这些粽子与他们方才包的有些不一样,要大一些,丝线还是五彩。
田易也眉开眼笑地把剩下的粽子全捞在手里。
“……少爷!”
没来得及拿到的田七一张脸即刻鼓了起来。
田易却对严君道:“这是县里头丰乐楼的端午粽,难得吃上一回,族正果真是湾里最殷实的人家。严兄,快吃吃看。”
“好。”
“喂!少爷!”
田七委屈地围着他转,觉得自己的福利被严重侵害了!
要不是成伯开口说起端午节祭的事,只怕他会一直转下去把自己转昏为止!
他的注意力瞬时被拉了过去,眨巴着眼睛,满是向往,“那是说,到初五那日,我们能去菱角湖看龙舟竞渡了?”
田易插话道:“怎的一说到有得玩,吃的就不要紧了?”
“这可是一年一次呢!”田七很不服气,认为自己可不是只知玩乐的人。
“看来的确重要些,那这赤豆粽,我就和严兄分吃了。”
“……少爷不要啊!”
田七立马急了,飞一般扑向了他手里的赤豆粽。
正剥了艾叶粽到碗里的成伯笑道:“要真爱吃,就到县里买。”
最爱赤豆粽的田七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那就算了,要花钱呢。”
“花点钱又如何。”田易笑着拍拍自家书童的脑袋,“既然我家田七喜欢吃,多花些钱也不打紧的。”
“不要不要。”田七的头便摇得活象一只拨浪鼓,“就是吃不到才觉着好吃,要吃多了反倒没意思了。”
田易含笑看他一眼,才将搁了粽子的碗推给严君,“严兄,请。”
“……谢谢。”
严君边吃边听他们继续谈论端午节祭的事。
“……那咱湾里跟去年一样出那些人么?”
“嗯,只换了几个。”
“到时要是湾里能取到头名,族正会不会再发粽子?”田七想起件事,不由幻想起美好的前景。
“哪有那么轻易的事。”成伯好笑道,“谁划得快些哪个能打包票?十里八乡哪个不会派出最得力的划子?”
“……我不过说说嘛,到时候铁定热闹,人多了,肯定有货郎过来,说不准还能买到糖霜呢!”田七并未气馁,锲而不舍地幻想。
田易有点无语,自家书童不像这么招砸的人啊……转眼就见严君听得正起劲,不禁感到一丝歉意,“严兄,抱歉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严君哪里能懂,“怎么了?”
“过几日就是端午,我,田七和成伯都要出门,却委屈你……”他的视线在严君只长了一点的头发上轻轻扫过,“只能在家中‘养病’,出不得门。到时留你一个冷清得很,我们却去瞧热闹……”
“没什么啊。”严君不以为然,“我还觉得你们能把我单独留在家不怕被我搬空,是不是太信任我了。”
田易一愕,“我们家又没有什么钱财,再说严兄落难到此,当然不会干那些鸡鸣狗盗的事。”
“嗯。”
严君心里却想这要放在现代,谁收留一个陌生人搁家里自个出门去,哪怕再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也会被看做神经病吧。
仔细看发现他的确不介意,田易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杬子应该也能吃了吧。”
杬子?
严君正困惑呢,就见田七得意地捧出一只碗,“早煮好啦,少爷你想怎么吃都行。”
那碗里分明盛着好几个蛋,比鸡蛋要大一些,蛋壳泛着一层几不可察的浅青,应该是鸭蛋。等到那“杬子”被田易敲开掏出来塞到严君碗里,他才知道原来这所谓的“杬子”就是咸鸭蛋。
里面的油已经渗到蛋白外边,雪白衬着几点金灿灿的黄色,看起来很是可口。等吃进嘴里,严君发现这咸鸭蛋的蛋黄仿佛每一处都被腌成了粉末,又细又油,又松又沙,确实算得上美味。
吃到一半他心头一动,盯了蛋黄半晌,直到田易催促才继续吃完。
这咸鸭蛋蛋黄的味道,若是能再加点别的什么调和在一起,似乎完全能够当作西餐的酱料啊……
几天时光转瞬即过,五月初五就在眼前。
一大早便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色,看田家三人一齐出了门,严君也知道不要太靠近院子边缘,毕竟沉塘不是什么好体验。
等他们去得远了,他才到田易的书房坐下。
说是书房,其实远远没有严君想象中或是电影里看到的那样雅致,书架和桌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书册,甚至没有分门别类。
随意抽一本就是繁体竖版,轻而易举叫他败下阵来。
无聊时只能胡乱想这些天的遭遇,恍恍惚惚地还有些不真实。想了想,他还是再次到书架前翻找起来。
越翻,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唐诗宋词都有,孔子庄子老子孙子也一个不差,但他就算对中国古代史了解极少,好歹也知道些历史大事朝代顺序。
小学时有句诗是这样写的: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唐宋连在一起,之后应该是元朝。
但手里书中记载,北宋后并非南宋,是如今的朝代。
宣朝。
无奈文言文看得不明不白,到最后他把书一扔,决定不看了。
好象才一会的工夫,太阳高悬到了头顶。严君刚想去厨房解决中饭时,就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田易带笑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不由的愣住:“你怎么回来了?”
章七:皆大欢喜的交流
“怎的,我回来不得?”田易并未直接回答,将手中纸包搁到桌上,笑一笑开始解上面的绳子,“左右每年都有得看,我索性就回来了。”
严君记起田七深深的向往,觉得难以理解,“不好玩?”
“呵呵……倒也不是。你是不知道,那儿漫山遍野全是人,岸边,树上,都挤满了,连脚都没处摆。别看我们走得早,好些人比我们去得还早。要真不好玩哪来这么些人?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只不过每年都有,今年看不了明年照样可以看。我又不是田七,凑个热闹也就罢了。”
“这么热闹?”严君倒是难得的起了兴趣,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看过龙舟赛,“龙舟是什么样的?”
田易想了想,描述给他听,“近三丈长的船,船头船尾都雕有龙头。这是最要紧的,每条船都要提早请来手艺最好的师傅,雕出最威武的龙头。船身还要刻上鳞爪、祥云,再绘上各种鲜艳的色彩。”
“这样啊……”
想象了一下,严君脑中很快出现了彩虹般的若干条船排列在水中被无数人围观的画面……老实讲,那图案让他很有压力。
“对,龙船都是那样。”田易丝毫不能体会作为一个没见过龙舟的现代人的思维,“开始时先有推举出的长者给所有龙船祝福,有时还会将粽子挂在船上。到了划的时候,船头有人击鼓,划子划船。若是最先到达,就赢了头彩。”
“你这么早回来,应该还没划完吧。”
“当然没有,还早着呢。”
“那不是很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不是都说了么,想看来年再去看。”田易嘴角微微翘起,手中绳子恰在此时解开,动作随之一顿,眉毛挑起,面上笑意加深些许,“来,严兄,尝尝看我今日捎回来的好东西。这可是比那赤豆和板栗粽子还要金贵些,叫做糖霜。”
尽管他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严君却能够体会得到,田易之所以提前回来,其实是因为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家会很无聊。
他动了动嘴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喃喃地道一声,“谢谢。”也不知是针对田易回来相陪,还是针对那糖霜。
只是糖霜……
不是西点的一种糖制调味品么。
下一刻,当他定睛瞧向糖霜后,就迅速的……沉默了。
这所谓“金贵的物事”,非常细碎,色泽洁白,晶莹闪亮,堆积在黄褐色的纸面上,就如同一层缤纷的霜雪。
但再美得不同寻常……归根结底那也只是白糖而已。
放在现代,随便哪个超市,几十块钱也能够买到一大堆。
田易一直在留意他,此时了然道:“我就知道严兄不会认不出这是什么,看来严兄平日里也常见到糖霜吧。其实这些年,无论糖霜、糖粉,都比从前要多,价钱也降了好些。只是我们这儿无人栽种糖蔗,是以较为稀少。”
“嗯。”
严君看田易拿手指沾了些糖霜往嘴里送,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一边还道,“说来这糖霜沙县肃公曾有诗夸赞,甜满中边一夜冰,璀璀璨璨自天成。冷香入骨追琼液,秀色当筵莹水晶。绛阙不须餐沆瀣,玉池何事养胎津。从公乞取洗蒸郁,一驭寒风上太清。”
“……”
完全没听过!
但对于自己身在古代的事实,严君忽然有了再真切不过的感受。
那可是经过加工的白糖啊……要是真能再加工成正宗的糖霜,要是还能制出奶油,再找到替代烤箱的办法,那他就能制作很多种西点了。
念头一生他就忍不住思索起来,面色不免带上一丝纠结。
田易便停下了动作,很是不舍地盯着那顶多不过几寸见方的糖霜,最后又抹了一把,才一脸悲伤地将剩下的全推到严君面前。
“都给你吃就是,不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