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鼎臣不语,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苦心大师。
苦心大师慈善的笑了笑,“施主请。”语罢,转身往来处而去。
萧鼎臣上前几步,老僧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他对面放了一个蒲团,似乎是知道有人要前来。
“晚辈不是来听禅的。”
“你听。”苦尘大师笑着道。
萧鼎臣抬头,竹林间几只雀鸟啾啾个不停。
“你听到的是外物的声音,并没有听到真正的世界。”老僧伸手捻须。
萧鼎臣皱了皱眉,“晚辈与佛无缘,也不是来听禅的。只是来求一个当年的真相。”
苦尘点了点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施主求一个真相,亦是同理。”
“请大师明言。”
“施主身上炎阳之气日盛,更应明白须静心坚定心神之理。既然施主求一个答案,边听老衲讲一讲故事。”
“大师请。”
“所谓不二,正如世界。善不善,明无明,垢净,色空,生灭……又如天地之气,分阴阳,明暗,昼夜。此乃自然之法,是万物之道。所谓纯阳,必有玄阴。”
萧鼎臣一惊,凝神看着苦尘。
“山川大地,都有其盛衰之相,阴阳之分。盛衰交替,阴阳相别。但,又有其世界,而世界之阴阳盛衰又在何地?上古时期的传说未曾断绝,自有山川大地皆由神始,其阴阳自有天脉地脉之说。曾闻一个传说,一位有为修道之士,能悟大道,堪破生死轮回,跳脱凡人之躯,称其为仙。尘世轮回更替,生生不息,这位修道之士游便名山大川,最终将一处叫做崇渊的地方潜心修道。这位修道之士发现,此地乃是天脉与地脉交汇之所,于修行有大成。”
萧鼎臣有些不耐,这样一个故事,听来倒是奇诡,却与当年事无关。
“这终究只是个故事。不过,却也是一个契机。这世上,确实有一个叫做崇渊的地方。几十年前,一只雪狼先后从雪地里救起两个婴孩,将二人在这个叫做崇渊的地方抚养长大,过的是茹毛饮血回归野性的原始生活。只是,崇渊的茫茫冰原之上,有数个冰川,其上刻画着修行之法。人终究心智胜于禽兽,二人修习之下,竟练出一身绝世内力。这修行之法分为阴阳,只是常人无法同时习于一身。于是这二人各自修习。
“崇渊上位千年寒冰,中为石岩洞窟,其下岩脉流通。恰似天成之地用来修习。十几年后,二人长成少年,于崇渊入口处巧遇一个云游的道人,此道人道号为无味。”
萧鼎臣浑身一震,无味真人?应无敌的师父?
第九十一章:夙愿
“这位无味真人见两个少年行动一如禽兽,衣不蔽体,顿生怜悯,将二人带至山下。熟知少年二人到尘世不久便离开这位道人,无味真人无处可寻,只得作罢。
“如此,过眼便是十年。其中一个少年,遇到一个女子,学人语,习礼数,终结为眷侣;而另一位少年,游便俗世之后重又遇到当年这位道人,此时也早已不似当初,俨然已是尘世中人。二人就此分别,与人结为良伴的少年,背弃另一个少年相守之说,特造两枚玄铁令牌,名为屠龙令,二人以此为信,两人在尘世地位极高,一方有难则起而相护。遂有,得屠龙令者,号令江湖之说。”
萧鼎臣冷笑一声,这一切也都是人云亦云的误传,全源于二人之间的旧事。
“其后诸多江湖事,施主应该也都已经了然。”
萧鼎臣抬头看着他,肯定道:“大师正是卓阳。”
老僧沉默片刻,道:“观一切有为,犹如虚空花。既是虚空之花,也就没有卓阳这个人,苦尘亦只是一个法号罢了,终是沧海一粟,尘埃之一。”
“那要突破十成功力,究竟要怎么做?”
苦尘缓缓合上眼,“若要你所有前缘尽抛,江湖声名作尘土,从此做一个不会武功的凡人,你可愿意?”
萧鼎臣心中早有所觉,为了这一线希望,耗费许多时间和心神。终究也只能寻到一个这样早已预料到了的答案。
他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转身向着小径来处走去。
老僧终是叹息一声,“施主且慢。”这世间痴儿太多,万丈红尘,追名逐利,终到头来却到了这决绝的一步。面前的情面有着超越同龄男子的坚韧眼神和沉稳心智,他又是为了什么,放不下,解不开心结?
“施主未通佛性,是如何答得上师兄的问题?”
萧鼎臣淡淡道:“有人为我压制心魔时曾念到过。”
“原来施主也是有缘人。不瞒施主所言,老衲认识无敌施主。”
萧鼎臣身子一顿,转过身来看着苦尘。
“他和你一样,宁可一死,也不愿做一个没有过去的平凡人。”
萧鼎臣心中一痛,立刻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苦尘道:“当初,无敌施主欲自断心脉,为老衲所组,曾在此逗留过一段时日。”老僧抬头见面前青年神色微变,也有些诧异,但随即又释然。他三人纠缠,或许也是命数使然。
听到这句话的萧鼎臣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道:“不瞒大师,大师所言之法,顾重霄早已想出。”
“……”苦尘合上眼,拨动佛珠,“有一样东西,老衲想要施主带给无敌施主。”
萧鼎臣从须弥山回到缥缈峰时,应无敌已经睡下,屋中漆黑一片。
他将狭长的木匣放到桌上,缓缓走到榻边,应无敌似乎睡得不甚安稳,整个人蜷成一团。
萧鼎臣默默看了半晌,转身推开半扇窗子,坐到应无敌常躺着的软榻上。窗外夜色深浓,看不见月亮,整个夜空幽蓝深邃。
应无敌迷迷糊糊睁开眼,夜色进来,印照在萧鼎臣深邃的侧脸上,整个人恍若雕刻一般,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死寂,他一身白衣在夜里尤其的耀眼,整个人犹如笼上一层光晕一般。
应无敌掀开被角,起身披上衣衫,走到萧鼎臣身后。
萧鼎臣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应无敌的笑脸,缓缓回过头去。“吵醒你了?”
应无敌坐到他身边,看向窗外,“不如就叫萧白吧。”语罢,转过头去,看着萧鼎臣的侧脸,眼里满是笑意。
“不要。”萧鼎臣瞪眼回视。
“为什么?”应无敌扁了扁嘴,有些失望,“你喜爱穿白色,全身上下都是白白的,叫小白,多应景!”
萧鼎臣看他一眼,“说了不要。”
“小白,小白!好了,我决定了,这名字又好记又上口,以后我就这么叫了!”
萧鼎臣黑着脸道:“穿白衣的尚且不只我一人。”
“可是叫萧白的就你一人。”应无敌全然不放在心里,“况且,过往之事都抛开来,你就是萧白,一切都是空白,有何不好?”
萧鼎臣看了他一会儿,转而道:“桌上的东西,你看看。”
应无敌一愣,转头看向桌边,“什么东西?”起身将木匣抱过来横在腿上,看了萧鼎臣一眼,这才打开来。
应无敌怔忡片刻,看着木匣中那把古琴微微出神。
萧鼎臣凝视着他,“我去见了苦尘方丈。”
应无敌抬起头来,脸色微变。
萧鼎臣轻出一口气,“你应该知道了,我在找的人正是他。”
应无敌抿了抿唇,有些慌张的摇了摇头,“地图的事我确实清楚,但是……”
“我没有怪你。”
应无敌低下头来,“对不起。”
萧鼎臣摇摇头,“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放心。”
应无敌抬起头看着他,忽然摇了摇头,“只要皇兄收手,我们即刻离开,去找我师父,当初的药还在我这里,只要将这个交给师父,他一定有办法制出更好的药方。到时只要废去功力,也就不用担心走火入魔了。”
萧鼎臣嘴角拉开一个漂亮的弧度,淡淡笑着,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
应无敌呆住,张着嘴半晌忘了合上。萧鼎臣转过头道:“我是不会让你用冥阴给我运功的。”
应无敌回过神来,气道:“我倒是不介意让你占便宜,你反而别扭起来。你知我天生纯阳之体,修炼冥阴可谓是浑然天成,只要我突破第十层,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既然有琴,何不弹奏一曲?”萧鼎臣枕着胳膊躺下,合上眼。
应无敌见他这般转移话题,方欲唠叨一番,忽见他面上露出疲惫来,方才躺下,好似一瞬间放松下来。至此,也就不再开口多说。若是弹奏一曲便能叫他开心,又有何不可?当初为了顾重霄所学,无非是为了让他开心,此后又有葬琴一举。今日,萧鼎臣抱回这把葬下的琴,也许也都是命中注定。
将琴放在小几上,应无敌跪坐在软垫上,随手而弹,琴声倾泻而出。他心中颇有些感慨,原来许久未弹,琴曲仍是铭刻在心,不必刻意回忆,便能信手弹来。
抬眼看去,萧鼎臣静静躺在软榻上,不只是睡着了,还是陶醉于这一曲午夜的琴声之中。
但看他眉头舒展,应是放松至极的。
一曲罢,应无敌抚平余音,站起身来,将薄被小心披在萧鼎臣身上,然后转身也躺到软榻上,轻轻将对方的脑袋楼进怀里,轻声道:“小白……你一笑,我就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了。”
半月之后,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场大雨。
墨夕带着一封圣旨回来,萧鼎臣与应无敌二人正在厅中,迎面见墨夕已是浑身湿透,想必是冒着大雨快马赶回来的。
“公子爷,皇帝派来的人已经从山庄折返。”墨夕从怀里拿出圣旨,恭敬送上。
萧鼎臣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你先下去歇息。”
话音方落,李世风匆匆进来厅中,行过了礼,这才担忧的看着面前的墨夕。
应无敌与萧鼎臣对视一眼,“小风,你先带他下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待会儿再来书房详谈。”
“是。”李世风点了点头,拉着墨夕快步离开。
萧鼎臣打开圣旨,面色微微缓和,随手交给应无敌。后者接过,看完点了点头,“正如我所料。”
“嗯,前日传来消息,边关战事又起,皇帝如今无暇顾及此事。”
应无敌皱眉道:“他说要你如今……只怕……”
萧鼎臣看着他,摇了摇头,“既是选了这条路,就算是鸿门宴也不得不去。”
“我不担心他反悔,而是……”应无敌顿了顿,摇摇头,“重霄在想什么,我实在猜不透。”
萧鼎臣沉默半晌,若有所思,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起身道:“待会儿我让春雨拿来布样和图样。”
应无敌不解,“什么布样?”
萧鼎臣转头看向他,“吉服。”
应无敌睁大眼睛,恍惚了一瞬,笑着道:“你要嫁与我?”
萧鼎臣看他一眼,抬脚便往书房去。
半个时辰之后,李世风与墨夕二人进了书房,应无敌身上穿上了厚厚的冬衣,肩上还披着披风,见到二人进来,亲自倒了热茶。
萧鼎臣示意二人坐下。
李世风进门来脸色便不好,此时坐下,沉默了一会儿,率先开口道:“属下虽不明白事到如今会出现这种结果究竟为何,但其中尚有许多隐患。缥缈峰若是作此妥协,势必失势于江湖……”
萧鼎臣抬起头来,面容冷峻,生生打断了李世风的话。
墨夕见此刻气氛忽然沉重,跪地道:“属下和他的想法一样。当初愿以性命追随公子爷,便是要助公子爷达成大公子的夙愿。”
“住口!”萧鼎臣猛然冷声喝道,眼神已是溢满肃杀之气。
应无敌见他如此动气,杀意甚浓,皱了皱眉道:“你们自不必如此。与其与朝廷硬碰硬,引得江湖众门派倒戈相向,如今这局势对缥缈峰来说如何算是不利?”
李世风冷笑一声:“公子这么说,似乎是早有打算?哼……就算今日冒了冲撞主上的大不敬之罪,我也要提醒一句:公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去不定,只有你一人知道。顾重霄如今招兵买马,除了有当朝皇帝暗中相助,难道其中没有你的功劳?此番公子爷若要离开缥缈峰去京城,必是九死一生!”
应无敌面色骤变,深吸一口气才道:“你们不相信我没关系。只是这一次,灵教与缥缈峰都是九死一生。要死,我会陪着他。”
李世风咬咬牙,别过头去。
萧鼎臣压下情绪,面上淡漠道:“这定国公的爵位我并不放在眼中,此次充入国库的银两也有大半出自灵教灵尊之手。还有,此事一了,我便会与无敌一起离开这里。”
李世风浑身一颤,扑通一声,与墨夕二人一同跪地道:“请公子爷三思!”
萧鼎臣转过身去背对二人,“我的夙愿并非就是他的夙愿……”
第九十二章:惊梦
李世风抬头看着萧鼎臣的脊背,面色苍白。
应无敌别过头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罪恶感。缥缈峰有多少人是崇敬着这样一位冷傲沉着的盟主的呢?人生在世,将旁人的一生所求视作自己毕生的追求,愿为之生,为之死。无论对错,也都是叫人觉得悲哀的。
缥缈峰永远不会是一个平静安然的归宿,却也承载了许多人的坚持和追寻,也曾经让自己快乐过。一句离开,纵然说来潇洒,又有多少的不舍和怀念?
那些被留下来的人,又有多少的无奈和惋惜?
可是,人一辈子,从明白道理开始,就在选择,诸事向来也都没有两全之法。要得到,势必要放弃。
他放弃了洪舍玄青的身份,选择了以应无敌的身份爱上另一个人;而萧鼎臣,从今日开始,也不再是萧鼎臣。
纵然前路渺茫,诸多世事无法顺遂,但也从此再不必一人承担。
应无敌抬头凝视着萧鼎臣的侧脸,心中汹涌起无限的疼惜,这个青年年轻而又俊美,比他小了七岁,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沉稳和成熟。
“我陪你去京城,陪你去受封。”应无敌道。
萧鼎臣转头皱眉看他,“胡闹。你已不再是皇子,早已受封王位,若无皇帝召见不卡擅自离开封地。不可无端多生祸端。”
应无敌挑起一边嘴角笑了笑:“你知道,若是我要去也没人拦得住我。”
“请允许属下随行!”李世风与墨夕二人立刻道。
萧鼎臣扫视二人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往书房外走。应无敌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原地的二人,转身往外走。
萧鼎臣回到房中,久久不曾开口说话。应无敌默默坐在他身旁,也不打搅。
直到春雨拿着布样和图样过来,应无敌看了萧鼎臣一眼,对春雨道:“你先下去吧。”
萧鼎臣头也没抬,视线放在手腕上,手腕上如同戴着一只银镯子,那是萧鼎臣特有的奇门武器,细如丝弦,利如刀刃。
应无敌将布样和图样拿过去,坐在他身旁,轻出一口气。
萧鼎臣忽然开口道:“这跟丝弦叫做情思,我用它杀了许多人。如今,它好似有了生命一般。”
“很漂亮,只是这么看稍显女气。”应无敌笑了笑。
萧鼎臣抬头看着他,“无论我还能活多久,都会信守承诺,陪你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