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老人不怀好意地想瓦解白楼幻心中那堵攻不可破的城墙,白楼幻只觉得凉风嗖嗖从颈畔擦过,宝剑割破喉咙的寒意尚在,仿佛有温热的血溅落在那个年轻将军的铠甲之上,那夜之后,宁国大军还是势如破竹的攻入了凉州城,可好在百姓早已转移至别处,也不知为何,明明说好了六国分了西国,可宁国夺回凉州城后便再也没有更深入的动作,上将军白池烨回到宁国后仿佛变了一个人,过了几年竟得了怪病而死,之后诸国又陷入一片战乱之中,烽火连天不休,人间变成地狱。
轮回老人与白楼幻就这么在阴森的塔顶如对峙一般坐着,枯坐了一夜又一夜,月光斜斜的影子亦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们,在地府之中只有黑夜没有白昼,黑夜中想起往事总是有种更加清晰地痛楚,白楼幻也不知道回忆了几生几世,他只知道轮回老人并不罢休。
轮回老人是靠摄取他人回忆过活的人,来到这永生浮屠塔的人都是喝下孟婆汤还无法忘记尘世记忆的怪人,所谓轮回老人其实不过是守着一块石碑。
在塔顶深处,离二人不远的地方,那斑驳的石碑上刻着几行字:“不入轮回得永生。”
白楼幻忽然咧嘴惨然一笑道:“轮回老人,还不够吗?”
轮回老人阴森森地笑着,也不回话,仿佛在说:“还不够啊,还远远不够……”贪婪地像一只嗜血蝙蝠。
第五十五章 不入轮回
凄风,冷雨,适合说些说不得的话。
轮回老人温了一壶酌酒,缓缓地喝着,竟然开始吟诗:“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你知道吗?就算大英雄也只有一阵子的容光焕发啊,就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若是死了不朽的功业便也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庆国五子夺嫡,最后三皇子斩杀了其余的兄弟手足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可不消十年便积劳成疾而死,据说死后身首异处,唯有衣冠冢而已,这亦成了千古之谜,其实谁都不知道三皇子将其真身埋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只盼来年涅盘重生。”
白楼幻听完这一切却仿佛不为所动,但表面上还是佯装惊讶道:“啊,竟然有这种事情啊……”
“还不止……”一个人独处塔顶多年,轮回老人似乎憋了很多话想说,他继续道:“霸业未成乌江自刎的楚霸王又真的肯入轮回吗?这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自然只能来永生浮屠塔之中,暂时将它们禁锢,待到天庭发落让它们以别的身份重回人间之时,便又会让人间陷入新的战争与灾难之中。”
“江山一局棋啊,你我皆为棋子……”轮回老人哀叹道,仿佛在回忆之中浸透了他太多哀绪。
“这个世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菩萨也保佑不了世人,或者换句话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尘世间的人往往喜欢谈论一个‘命‘字,他们常说人生下来便是注定了。”白楼幻沉稳清冷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悲喜。
有的人生下来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注定一生荣华富贵;有的人生下来便是奴隶,注定一生受人奴役,间或有可能暂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最后还是落入一开始的轨迹之中,每个人的一生都在生死薄中写好,人们所要做的或许只是按照台本上去演一场戏,你得习惯去演好人或是坏人,这一切仿佛早已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背后安排着一切,由不得人。
天灾人祸,因天灾而起了人祸,又因人祸而导致了天灾,人间众生无法永远在太平盛世下渡过平安的一生,饱暖之后当思淫欲,而奢靡之中又会酿成昏君与腐败的权利,仿佛因了人之劣根性,天庭便从来不肯放人一马,说好听了是惩戒,说难听了便是以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利在打压这些人间小民,摆布着它们的一生。
都说月老可以牵人红线,可是他又牵错了多少人的红线;都说财神可以散财,可又有多少穷人从来没有分得半分好处?难道仅仅是因为上天有上天的规矩吗?不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可君不见天地之间,有多少人一生从未作恶却过得凄苦,有多少人作恶一生却依旧安享一世衣食无忧。
“其实很不公平,其实他们不过是用少数人的例子来教导世人向善,可是有些环境之下你无法一心向善,天地之间,善与恶总是并存不分,不可能只有善而没有恶,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在牺牲少数人利益的情况下让尘世间变得更美好。”轮回老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却忽闻旁边有人打起了呵欠。
白楼幻懒洋洋地枕着手臂,微眯着一双桃花眼,仿佛要沉沉睡去。
“诶,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轮回老人严肃正经地说了半天,却见白楼幻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颇为不悦。
“有,有,有,我听着呢……可你有没有想过啊,诶呀,我给你说个故事吧……”白楼幻闭起双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很多年前的一天,一群江湖好友结伴乘船而行,但是路遇暴风雨,小舟不知道被刮到了何方,最后落到了一个小小的孤岛之上,孤岛之上寸草不生,可是人若想活下来得吃东西,难道吃岛上的沙子,其中有个白衣儒生身子骨最弱已经奄奄一息了,便有人提议将他杀了,其余的人把这个人的肉跟血分了吃掉……”
“后来呢?”轮回老人似提起了兴致,皱眉问道。
白楼幻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笑眯眯地说道:“后来他们饿得受不了了自然就将那个白衣儒生给杀死了,最后过了几日终于有其他船只经过,众人得救,再问到那白衣儒生的下落,其余的人便三缄其口都说这人是不幸溺毙了,而其余的人江湖地位本就颇高,便也无人再敢追究了。”
“人吃人这种事也太过野蛮了……”
“人被逼到一定的境界就会干出超出常理之事,可你说如果他们不杀那个白衣儒生,白衣儒生也会病死,那到底是吃了一个人过分还是让所有人都死了过分?是不是道不清也说不明了。”白楼幻在周身摩挲着什么,忽地猛然睁开眼长叹一声:“诶呀!我的扇子!”
轮回老人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给逗乐了,不禁暗自思忖道:“死到临头了还在找什么扇子真是个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诶呀,你懂什么啊,那柄折扇真是旷古烁今的一柄好扇子啊,天热了可以扇风,天冷了可以挡风,别人一剑刺过来我也可以用它挡住,真是居家必备神兵利器啊!”
“你人都快没了,要扇子何用,不过念在我们这几日的交情我也可以考虑将你那白骨扇拿来一并扔入化骨池中,给你陪葬!”轮回老人笑得阴森,白楼幻斜睨了他一眼,依旧那副半睡不醒的模样道:“不是说答对你所有刁难问题的人便可以被送入永生浮屠塔的监狱了吗?你竟然食言。”
“哈哈,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白楼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虽然我不明白你想把自己关起来究竟为何,但是我一定不会让你接触到那帮人的,他们都是跟地府天庭做了交易的人,你不过一个阴间小小衙役,有什么资格跟他们在一起?”
“哈哈?有什么资格?好,我就让你看看我有没这个资格!”大风起兮,白衣人站了起来,唇角那抹笑意竟蓦地森冷起来。
第五十六章 天庭
若将地府比作炼狱,没有春夏秋冬,没有月的阴晴圆缺,没有晨昏之分,那么天庭就是一处极乐之所,有月宫之中的嫦娥仙子,有可延年益寿的仙桃,更有仙音渺渺,仙乐怡人,在那里没有死亡亦没有痛苦,神仙们无所不能,掌握着凡尘三界众生的命运。
他们制定一切规章法制,他们想将谁绑在石柱上拷问就绑谁,只要玉皇大帝一声令下,就是东海龙王也休想逃脱。
白楼幻站定,衣服上破损地布条似白绸飞舞,他微微敛眸,笑着望向远方,仅仅只有一个小小的缝隙的塔顶仿佛成了他的烽火台,远处无边江山在他脚下,他狡黠一笑道:“轮回老人啊,回鸾树下的旧景你可还记得?”
轮回老人一怔,盯着白楼幻看了一眼道:“你究竟是谁?”
有些人明明一语不发,但周身锋芒难敛,白楼幻就是这么一个人,谈不上出尘似玉,也丝毫没有谪仙派头,可举手抬足之间竟是仙气与邪气共生,他仿佛是天庭与地狱缠绵而生的怪胎,不受任何人的拘束,不理会一切法度,只要他想,那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阻拦不了。
他蓦地伸出手,葱削似地玉指像一张网,似在笼聚着来自远古的力量,纵然斑驳的血迹染透了指甲,却依旧透着沁人心脾的白皙玉润,他摊开手掌,从他掌心竟渐渐散发出淡蓝色的光泽,渐渐聚集成一颗棋子的模样,那棋子煞为诡谲,望过去分明是黑子,可是轻轻地撩拨之下,它兀自翻转一面又成了白子,竟是一颗阴阳棋子。
“回鸾树下阴阳子,三界因果问几番。”轮回老人喃喃念道,他一瞬间似明白了什么,难怪完全看不清眼前这个白衣男子的前世,溯源百年也只窥到他的零星经历,可就是无论如何也看不穿他第一世究竟是谁,白楼幻在他的轮回本中仿佛凭空出现的一个怪人,没有前因后果只能看见中间那一小段是是而非的过往。
“难不成你第一世是天上的神仙?”
“哈哈,天命难违,天意从来高难问,天机更是不可泄露,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压下来,便是你我都无法侥幸了。”
白衣人没有影子,他孤零零地立于这狭窄局促的塔中,却毫不惧惮,便是大浪滔天狂风巨浪席卷而来,他这一片看似摇摇欲坠的轻舟也绝对不会翻船,再说,再说他还想多看他几眼,哪怕那个人已将他完全淡忘。
“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永生浮屠塔内的龌龊,不过天庭的一局棋而已,不过回鸾树下风雨难动,众仙难撼的一局棋。”白楼幻凤眸中浅浅溢出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那你可否带我看看?”
白楼幻泯唇一笑:“你能看到多少我却不敢保证了……”
刹那间物换星移,流年暗换。
远处竟白茫茫一片仙雾缭绕,平地阁楼般的书架一列又一列,仿佛人间的琅琊洞窟,前方有个身姿挺拔的白衣人手捧着半卷书,仿佛在书架中寻找着什么,轮回老人看到这里停了步,因为那个白衣人回眸了,那样浅浅氤氲在玉面上的笑容,天地间便唯有他一个了,那张脸,轮廓分明,清秀洒脱,书卷气十足却又并非沉溺其中,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墨香,白玉头冠高高竖起,月白衣袍极衬一身仙气。
那个白衣人在书架中摩挲了半天,忽然抽出一本泛黄书册,微微皱眉,定睛望了一眼,稍顷便又心满意足的泯唇的一笑,大步流星的离开了书架,轮回老人一路尾随着他穿过曲院风荷的一处佳境,远处竟有一株古树亭亭如盖,枝繁叶茂,而树下则是一方棋秤,旁边有个玄色衣衫的仙君正在假寐,玄色衣衫落在光滑的大石上,风流不羁。
“天鸾星君……”白衣人唤道。
“天枢星君……”那个玄衣人懒洋洋地闭着眸子也不抬头地回道:“干嘛,又想来下棋了?掐指一算,你都输给我五百多局了吧?”
“天鸾兄又笑话了,我这棋下的虽臭,可带来的糕点却是香的……”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淡紫色的糕点,盈盈一笑道:“难不成要我喂你吗?”
“就知道拿吃的勾引我……罢了罢了,你最近老往我这里跑究竟所为何事,我不过是回鸾树下守树人,官位远远不及你这天庭史官啊!”天鸾君睁开眼,竟是一双无法形容的眸子,将他平淡无奇地五官都点亮了。
“难道你不觉得人间每当遭逢战乱或天灾之时,必是这棋局变更之际吗?想必你心中很是清楚,每每他们来这里更改一个棋子的位置,就有大事发生,而我觉得那棋子兴许不是棋子,分明就是人,天灾因人祸而起,改变了一个重要人物的命运,便是更改了整个人间的格局……”
“那又如何?”天鸾君懒洋洋地回道:“关我何事,我在这里吃我的蟠桃,守我的树,其余人间自有人间苦,我也帮不了他们。”
“哈哈,可我若告诉你你吃的每个蟠桃,每块糕点上都沾惹了人间黎民百姓的血,你又作何想?”天枢星君句句心机地问道,但见天鸾君口中半块桂花糕将咽未咽,颇为无奈地瞪着天枢星君道:“你究竟想怎样?”
“不想这样,我只想……”说着凑近那棋局,将一颗黑子稍稍拨动了一下道:“将这颗棋子移回原位!”
“你胆子好大!”天鸾星君大喝一声。
“你就不想知道这里背后的秘密吗?你就想一辈子守在这颗树下不明不白地过你神仙地糊涂日子吗?”
天鸾星君猛地起身,抓住天枢星君的手臂道:“我没你那么大的抱负,我只想碌碌无为的过着我的神仙日子,人间疾苦与我何干!”
天枢星君手臂被拧得生疼,浅浅对上天鸾星君的眸子笑道:“火总有一天会烧到你身上的。”
轮回老人藏在回鸾树下悚然一惊,远处立着的石碑上分明刻着那几行再熟悉不过的字:“回鸾树下阴阳子,三界因果问几番。”只是这两句前面还写着两句——“腥风血雨换桃源,不入轮回得永生”。
第五十七章 回鸾树下
天边碧空如洗,白云悠悠,一片桃源胜境,树下扑簌簌有落花飘下,斑驳在二人肩头,分明是良辰美景,却有肃杀之气挥之不去,良久,只听有人哀叹道:“什么天鸾星君,你不知道玉帝他们常唤我添乱吗?此事非同小可,并非我胆小怕事,而是你若一意孤行,必将有永生永世的劫难啊!”
天鸾星君一番好意相劝,那个白衣人终于被迫放下了棋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道:“那好吧,回鸾树下阴阳子,三界因果问几番,你把阴阳子拿出来,我舍了仙途,求个心安。”
“诶,我一介小仙,看似逍遥,实则寂寥,我真心当你是朋友,阴阳子要破了仙途百年,你是在拿前程赌命,赌你根本无法改变的天下大局啊……”天鸾星君喟然长叹,凌空一跃窜到回鸾树上,携了阴阳棋子飞下道:“你想问什么?”
天枢星君一袭白衣皎皎如明月,他心中存在太多困惑,但真得要问出来之时,却变成了简明扼要的只言片语,那些在书中窥探不得的天机唯有舍命搏一把才能勘破,自古以来,谁要探知了天机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可以走,他心中清楚得不得了,却还是按捺不住那股欲求得真相的好奇。
咂摸了一下唇,狡黠地目光盯上了那颗阴阳棋子道:“这棋子只能回答是与否对吧?”
“自然,阴阳棋子只有两面,它不能泄漏更多天机了。”
“好,那我开始问了……”
天鸾君神色凝重,将那枚阴阳子下到棋盘正中心天元位道:“请便……”
“西周九年,地宫轰然坍塌,第二年,西周被陈国所灭,据传闻,陈国将军段飞与西周前朝皇帝独孤幸生得一模一样,杀入宫殿之中时昂然立于马首鬼神附体般喝道‘我回来了!’,这段飞与独孤幸是否同为一人,根本没有转世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