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幻,你到底在哪里呢?
“唔,我们回忆到了哪儿?”那人抬起头,月色透过高塔上唯一的缝隙漏了进来,微弱的光顷刻被吸入他琥珀色剔透地眸子里,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挂在唇边竟让人倍觉安心,此人正是白楼幻,他此时斜靠在永生浮屠塔的塔顶,对面是白面微须,容色清癯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一袭深蓝色的道袍,也浅笑不语的望着白楼幻,似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诶呀呀,轮回老者,你这里一没有棋,二没有酒,叫我如何记得清楚啊,你又不按顺序来,一会儿问我几十年前的事情,一会儿又问我几百年前的事情,我哪来那么好的记性……”白楼幻笑着摇头,故作苦恼状。
“呵……”被称为轮回老人的男子站了起来,负手望着塔外的无间地狱茫茫一片,说是轮回老人可他分明才是个刚刚三十而立的中年人,眼角虽有皱纹,可依稀能辨得年轻时的儒雅风姿,他冷笑道:“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敢来我这里,便知道若是记错了一个年月,哪怕一桩事,哪怕他衣服上一片补丁的位置,他腰带上有几个坠子,你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听完这话,白楼幻悚然一立,假装害怕道:“白某真的不知道,白某也是误打误撞才来了这永生浮屠塔啊……”
“少跟我装蒜,白楼幻,你当我在这里驻守了这么久是喝西北风的吗?入此永生浮屠塔者都是人间不世出的英雄、枭雄或是百年难得一遇丧失病狂的‘破军星’,你区区一个白无常跑来干嘛?难不成是来勾魂?这里并无你能勾得走的魂魄啊!”
“这还犯得着你提醒?”白楼幻在心中暗暗不屑,他方才那般捉弄了一下轮回老人也不过是想歇息一下,毕竟长途跋涉,困顿不堪,体力与脑力都穷尽了,再不缓一缓,恐怕就会倒在这冰凉的塔顶,再也起不来了!
第五十三章 旧梦
“呜呜——呜——”冬日寒风烈烈灌入塔中,白衣男子身后倚靠的一面灰墙不知何时少了一块砖,从缝隙中涌入的风似要冰封这塔顶的所有事物,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衣衫单薄,身上斑驳的血痕让人心生怜意,暗自揣度他曾遭受过怎样千难万险的劫难,可不消一瞬,他白皙面容上玩世不恭的神色又会让你不再去怜悯他。
笑得让天地都变色的人,他会有事吗?
谁都不会觉得白楼幻会有事,就算在无间地狱深处他的心脏被秦灭掏出来那一刻,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个男人会跌倒,会消失,他单薄的身子里似有无穷无尽的能量,散尽所有恩怨离愁,他一双琥珀色剔透地眸子中仿佛洞穿了人间喜怒哀乐,于是你从他的眼中很难读出悲喜,饶是再擅于察言观色之徒,在白楼幻面前也只能弃甲而逃,他的神秘莫测是天生的气质,他仿佛来自亘古以前,又似来自翻阅过历史的后世。
就算是阅人无数的轮回老人也快卸甲投降了,轮回老人望着白楼幻,眉头皱成了风中残菊,苦苦思索着如何难倒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穷途末路之徒,片刻之后,轮回老人抬眸,嘴角扬起得意的笑问道:“那你还记得他伤你最深那一次吗?”
“最深?如何定义最深?是伤身还是伤心?”
原以为这种咄咄逼人的问话总该让这个不可一世的白衣人收敛一点,没想到他倒真想一个没长过心的人,就算在这种问题面前也依旧云淡风轻我自岿然不动的气魄,轮回老人哀叹一声,继续道:“伤心自然强过伤身,可你若是记得伤身之事,不妨也说他一说。”
“诶呀,那可是……”白衣人顿了顿,掸了掸衣脚上的尘土,仿佛拂去了几千年的灰,他昂起头,微风撩起额前青丝,堪堪遮住他一双桃花眼,只闻得那沁凉如水的声音缓缓道:“那可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白楼幻琥珀色剔透的眸子里渐渐映出一个轮廓,银衣薄甲的少年意气风发的拨转马头,回眸一笑,回忆就这样穿透了几生几世,又回到了那一年。
“驾!——驾!——”哒哒的马蹄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飞奔,率先一骑一马当先的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他在马上昂首,张弓如满月,对着湛蓝色的苍穹放出一箭,“嗖”地一下,箭如流星,竟射中了天上的飞鸟,那鸟儿盘旋急落,失了魂一般落在前方的草地上,后面跟上来的将士纷纷喝道:“白将军箭法果真神准!”
“呵,小试牛刀而已,莫要大惊小怪!”那个被称为白将军的年轻男子将大弓交与副将,自己从马上下来,此时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半边天色,他一张清秀的脸竟平添几分艳色绝伦的味道,点漆如墨的眸子如深渊吸进了世间光明,高挺的鼻梁一如他果决的性格,秀丽柔和的轮廓趁着那玉琢般的五官,竟有些肖似女子。
这张脸若要说起来,当真是倾城倾国,然而最让人震惊的是,这张脸竟与孤梦河如出一辙,连眼角下那一颗若有似无的滴泪痣都一模一样。
他是宁国大将军白池烨,战功彪炳,此次北巡至此,便是为了与西国一较高下,夺回边境失地,将凉州城收复回来,这几日休息间隙便与随从来到这草原上打猎以自娱,倒也不仅喟叹此地风光极好,若是能收回这片失地真是善莫大焉。
待白池烨在军帐中卸下铠甲微憩之时,忽闻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急匆匆掀开军帐禀报道:“将军,西国左相付赫之有要事求见。”
几天的舟车劳顿让白池烨有些劳累,他半梦半醒之间恼道:“传他来见!”
白池烨常年在军中打仗,于礼数方面也全无挂念,此时也懒得整好衣冠,竟还是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等待着一国之相的求见。
白池烨半眯着眼,忽见帘帐被微微掀开,明明帐外光线不甚刺眼,可那个白衣胜雪的影子飘进来之时,却还是刺目地令他敛起了眸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左臂挡了挡眼前的光。
“在下西国付赫之拜见白将军……”原来这个白衣男子就是付赫之,他鞠躬完毕抬头望着白池烨,那一眼竟让白池烨被看得浑身不舒服,他多年来征战沙场看过无数人的眼眸,有市侩的,有清纯的,有哀怨的,有不屑的,可唯独没见过这样一双眸子,明明清澈地如深山中的碧池,可衬着唇角溢出的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却让人满心疑惑,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却有些邪气,看起来邪气却又潇洒如谪仙。
“白将军——”付赫之一声高喝将白池烨拉回了现实之中,白池烨正襟危坐,理了理衣冠道:“付相大人有何事与在下商议?眼下两国开战在即,若是做说客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若是投降求饶肯自绝割地那就再好不过,呵,可我想西国的国君也不会这么没有骨气吧?”
“呵,在下此番前来为的乃是别的事情……”付赫之眸光一转,旁人绝技猜不透他的心思。
白池烨皱眉,拿起桌边的烧酒昂首一饮而尽,眼角余光不屑地瞥向付赫之道:“那你是来干嘛的?来送死?”
西国如今国力单薄,又被两国夹击,腹背受敌,此时宁国兵强马壮,如此骄横也实属应当,白池烨乃镇国大将军,年纪轻轻未尝败绩,又出身王公贵族,自然不将付赫之放在眼中,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个什么狗屁左相会回去向西国国君痛斥,爱说便说好了,连西国的国君都懒得放在眼中,区区一个左相算个屁啊!
白池烨继续喝酒,付赫之却不恼不气的拱手回道:“将军,如今宁国国力昌盛,吞并我区区西国简直易如反掌,指日可待,可是大秦虎视眈眈,若不使用和纵连横的法子,早晚也还是会被秦国给干掉啊……”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也正戳中了白池烨的心窝。
可是纵横沙场的年轻将军哪会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谋臣放在眼中,白池烨轻蔑地瞥了付赫之一眼,墨色般的眸子仿佛在问:“我倒要看看你想玩什么把戏……”
可那个付赫之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浅笑着从军帐边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宝剑的光泽与他头顶白玉冠的色泽衬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犹如神明,他持剑挑开后面的帘子,一眼望见了其中的悬挂着的羊皮地图,大笑道:“宁国的胃口果然是大啊!”
“叮!”酒杯被白池烨猛地摔碎在地上,堪堪砸在付赫之脚边,可付赫之眸光在那宝剑上流转了一下,轻声笑道:“这可是我西国的陈服所打造?”
“眼力倒是不错,只不过竟然胆敢在我军帐中拔剑,付相到底有何意图?”
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小小的帐篷之中,却只听“哈哈哈哈”,付赫之朗声大笑,回道:“七国连年征战不休,无法就是为了区区属地之争,可是多年来贸易上早有往来,就连将军的宝剑也是我西国人所制,可将军如今就因为宁网的穷兵黩武而要让两国百姓受难,让鲜血染红这片美丽的平原?未免也太得不偿失了!”
“可是龙鳞难逆,圣命难违啊……”付赫之款款手剑,物归原主,将剑柄还到白池烨手中,二人眸光相接,似有电光火石迸裂而出,付赫之莞尔笑道:“我想将军心中定如我们方才所说,可是也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白驹过隙之间,那柄宝剑竟已架在了付赫之脖子上,剑锋似要割破那凝脂般白皙的肌肤,泛出来的寒光映在付赫之剔透地眸子里,竟然更显得他有种妖邪之美。
“你就不怕我一剑割破你的喉咙,将你的狗头挂在凉州城内示众?”白池烨手中长剑又喂进几分。
“付某的命都在将军手中啊,将军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付赫之一双眼睛似有摄魂夺魄的能力,说出这番话来,竟让白池烨满面羞红,手中长剑第一次不听使唤的颤抖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孽债
瑟瑟悲风从帐篷外卷了进来,吹得付赫之白色衣袂翩飞,额前被风撩起的青丝让他一双妖邪的眸子若隐若现,白池烨有些恼羞成怒,还剑入鞘将大红色的披风往身上一卷道:“攻破凉州城是指日可待之时,莫要煞费苦心了,再说……”年轻将军铿锵的话语一顿,眸光落到白衣男子身上,蔑视般笑道:“付大人乃麒麟之才,竟让西王给我送来当肥肉,想必付大人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了吧?”
“哈哈哈……”白衣人单薄的身子如风中残烛,他张狂地笑着,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一般,笑完了,目光炯炯有神地对上白池烨的眸子道:“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付某倒想死在大英雄手中!”
“所以你是来送死的咯?”白池烨掀开军帐,凉风猛地灌了进来,却见他眯着眼睛,剑指远方道:“群雄逐鹿,谁都想吞掉西国这块垂垂老矣的肥肉,还不是拜西国国君昏庸所至,为这种人终身卖命并不值得。”
谁知军帐中却不卑不吭传来这么一句回答:“可是黎明百姓并无半点错啊,以宁国国君对西国的憎恨程度,一旦攻入都城,必然要下令屠城,难道不是吗?”
“哼,那就与你无关了,我惜你是个人才,若你肯为宁王效力,我便带你回宁国……若是不肯……”英姿飒沓的将军挥剑斩断乱草冷笑道:“若是不肯,下场当如此枯草。”说着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远处军帐连绵百里,驻扎的铁骑数量也相当惊人,此次凉州一遇,必是恶战。
宁国兵强马壮,白池烨更是骁勇善战的一代名将,西国垂垂老矣,要被列国给瓜分殆尽了,白池烨望着不远处的凉州城,感觉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但一想起那付赫之又不知如何处置,真的要将他那颗美丽的头颅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当战绩来炫耀,来羞辱西国?年轻将军微眯起丹凤眼,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很是醉人,湖边的芦苇随风飘荡,白茫茫一片。
白池烨在城外按兵不动已有三日,不过是在查探西国的军情,他行军作战向来谨慎,不会贸然出兵,一旦出兵则必大胜而归,这几日天色尚好,入夜之后,夜空中繁星如织,天河清浅,躺在草地上分为清爽,白池烨就穿着一身盔甲倒在了长长的草垛之间,他望着天,脑海里有支离破碎的片段掠过,时而望见天庭中的各种神仙,时而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挡在自己面前,可每每想看个究竟,却是什么也忆不起来,正在这时,天上有一滴、两滴,秋雨飒飒落下,不到一会儿竟成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滂沱大雨。
白池烨回到帐中休憩,还未歇息片刻,便听帐外一阵喧闹,远处烽火连天,令他悚然一惊,不好,难道着了西国的埋伏?这雨夜之中及不适应宁国士兵作战,倒很适合作风顽强的西国,这一阵妖风妖雨也不知何时而起,白池烨想着立刻整装出征,纠集精锐部队指挥道:“快,守好粮草!左路一队随我走,其余人守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
待到白池烨与西国军队狭路相逢,才发现对方人数极少,不过区区百人,定是想趁机偷袭,声东击西,可是白池烨也早在驻扎的营地外设下了层层埋伏,待到他将这边的西国军队解决之时,才恍然大悟道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等到拔转马头回营之时,部队竟已死伤大半。
“呸,他到底是怎么将消息传出的!”白池烨所带三千精兵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虽然死伤不少,可最后还是强行守了下来,逼退了西国军队,白池烨凝神一想便觉得是付赫之在捣鬼,立刻吩咐随从道:“你快去把那个该死的付赫之带到我面前来!”
“遵命!”
一炷香时间过后,付赫之双手反剪被押到了白池烨面前,夜色中的火光映照在他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更显邪悻。
“你是怎么将消息传出去的?”
“付某什么也不知道啊!”
“少给我装蒜,使这种阴招妄称当今名士!”
“名士?哈,国都不国了,何来名士一说,自古兵不厌诈!”
“你们毫无诚意!”白池烨一脚将付赫之踢得跪了下来,伸手捏住付赫之秀气的下颔道:“你给老子说不说,信不信我真的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到城墙上!”
付赫之耸耸肩,依旧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一抹森冷的笑攀上白池烨俊秀的面庞,火把的光照着他满身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他渐渐抽出腰际的长剑,不知道是不忍去看又或别的原因,他侧着身子朝付赫之砍去,剑很锋利,瞬间割破了付赫之的喉咙,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凋零在了这寂静的黑夜之中,传令下去:“明日攻城,将这个贼人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祭旗!”
暗夜之中,宁国深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烈烈招展,只是那个“宁”字一角已分明沾惹上了这个白衣卿相的鲜血。
刹那之间,付赫之的影子与白楼幻重叠在一起,竟是一样的轮廓,一样的眉眼,思绪被拉回到永生浮屠塔的塔顶,轮回老人用冷水将白楼幻泼醒道:“又品尝了一次死亡的滋味还是毙命于他的剑下,你可好受?”
细密的水珠顺着白楼幻的额发落了下来,分明是一个落汤鸡的落拓模样,可偏偏不显颓废,气度与风姿竟不减半分,白楼幻笑嘻嘻的眯着眼抬起头道:“死第一次的时候确实很难受,死多了就习惯了。”
“割下首级的感觉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