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渐渐地,渐渐地琢磨不透了。他们都说地府里没一个好人,浑身的戾气阴气几辈子也洗刷不去了,我这到底是在寻求什么?孟婆愣了,她拿人们的故事酿了汤药,闲来无事也沉迷于酿酒与熬制汤药,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材料,再添一两勺忘川河水,有时乘一碗出来是清水般的颜色,有时又如血液一般殷红,总之每个人都不尽相同,而有些人慕名前来则会向她讨要一种短暂忘却记忆的方法。
人们说,鱼的记忆只有刹那,在忘川河湍流不息的彼岸有一个泉眼,泉眼里养满了金鱼,传说那泉眼每隔几个时辰便会产出可以忘却记忆的水,但是这时机却并非固定,有缘之人或许一去便可以碰上,而运气不好的若是去了,守上个三四年兴许都毫无结果,而这忘却记忆的时间长短也因人而异。
孟婆便常常去那泉眼边守着,渐渐酿出了百日醉与千日忧,拿来换些阴间的货币,日子倒也过得滋润,但是内心的荒芜依旧无处诉说。
她是被困在这里的啊!又有谁知道她本不是孟婆,只不过阴差阳错被束缚在了地府之中,轮回不得,超脱不得,而更让她痛苦的是她竟渐渐不懂得痛是怎样一种感觉了,听那些伤心的故事听到麻木之后,仿佛自己就成了那故事里的主角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渐渐失去了爱恨的能力。
在地府之中本不允许暗地里做这种买卖,她又是孟婆这样的身份,事情终于败露被人知晓,她被押上了阎王殿。
“孟婆,你可知错!”崔府君声色俱厉的喝道:“犯罪伏诛是天经地义之事,你还有何话可说?”
“呵,你们又想拿我怎样?再去找个女人当孟婆?”孟婆轻飘飘地抬眼打量着崔府君与小阎王,心中却是笑得猖狂,反正也不想做这个每天给人送迷魂唐喝的恶心角色,再困苦不过也是打入阿鼻地狱,有何好惧?
“啧啧,我看这美人儿一点不怕上刑呢……崔崔,我看你那一套她才不吃……”一个清瘦的白衣人掩扇轻笑,透过折扇边沿流露出来的一双美目依稀是那日所见的清澈模样,倒是多了几分心机与世故。
“依白卿所见,该当如何?”那个生得妩媚的小阎王终于开了口,却也是浅笑着望着白无常,仿佛尤其的深信他,三人之中唯有崔府君一脸的严肃不满,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诶呀,头痛啊,这可怎么办才好呢……”白楼幻秀眉微蹙,故作苦恼地以折扇敲首叹道:“嘿,我看不如就让她自己把自己酿得那堆玩意儿给喝下去好了……”
“嗯……”小阎王眸光一敛,赞同的应道,却见一旁的崔府君脸都绿了,大为不满地阻扰道:“殿下,万万不可,这也太轻了吧,传出去可要让人笑话殿下您好欺负了,如何在地府中树立威信!”
“威信是什么?可以吃吗?”白楼幻绕到小阎王身边拱手道:“微臣以为,比起地府之中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酷刑,还不如让她自食恶果,臣在人间乃是医师,熟知药理,近日又与鬼医们多有交流,这个孟婆酿得玩意儿若是喝多了,非但不会忘却旧事,反而会让记忆更深刻,痛觉更清晰,所以依臣之见,与其让孟婆受千百日皮肉之苦,不如让其再看看自己喝下那些东西,不再祸害地府……”白楼幻说完向后斜睨了一眼孟婆,但见她整张脸已经气得发紫,一双秋水似的眸子瞪得老大怒视着白楼幻,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崔府君听完也心有戚戚焉地叹道:“他说得似乎也在理……”一张脸又从绿转白,手上判官笔便已抬起来,大笔一挥,献上判书:“即日起三日之内罚孟婆饮完所酿酒品,日后不得再行贩卖此物。”
“哈哈哈……好你个白楼幻,莫要我说,你也自当小心,你现在完全是刀口舔血,玩火自焚,现在笑得越开心,日后就跌得越痛!”孟婆诅咒般地瞪着白楼幻道。
“不劳美人儿你费心,我这种天诛地灭的人跌到无间地狱都还笑得出来……呵呵!”
没想到一语成谶。
第四十四章 因果报应
云深雾暗,地府之中一贯是如此阴沉沉的气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闪烁不明的狠绝,谁甘心在此日日夜夜的守着候着?孟婆方才回忆了一下旧事,又觉得内心抽得慌,不由猛地吸了一口烟,她也不知是从何开始那个一脸假笑地白无常就这么扎根在了心中,就算吐出一口雾气却也不能将他从心头抹去,那日在阎王殿上过审之后,白楼幻就一边假意扶她起来一边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是骗你的……你陪我演场戏就好了。”
“为何要帮我?”美人疑道。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今日你欠我一份人情,日后要记得还哦!”
“哼,你怎么知道我会惦记着你这份恩情,说不定是农夫与蛇而已!”美人站了起来,稳了稳身子,确实是一副蛇蝎美人的样子。
“呵,蛇嘛,一向是白某来做,难道孟婆你要当农夫?”
他总是那样云淡风轻地笑着,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在这人人一脸苦兮兮模样的地府之中,有了他,便仿佛黑暗之中依稀飘来的一抹白光,一点星芒,即时只有一瞬,也驱散了这经年不散的寒意。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枯骨山上又有多少人欠着你的一份恩情?孟婆想到这里兀自笑了笑,继续跟上了孤梦河的步伐。
孟婆心中暗忖道:“可我就是不懂了,你白楼幻机关算尽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傻小子!”
“阿——啊切!”白楼幻从魄冰川中走出,已经行至炎魂山,烈火炙烤着他的脚底,烫出了不少水泡,他摸了摸鼻子,悻悻地笑道:“谁又说我坏话了?”再抬首,眼前万丈高山燃起熊熊烈火,烟雾呛得人无法呼吸,“咳咳,咳咳……”白楼幻一张惨白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多了一抹艳丽之色,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照着上面的字念道:“生乃死之终,死乃生之始……不会是骗人的吧?什么破天机图,世人为其争得头破血流,可就算拿到这张图又如何,图中所记载的根本就是去永生浮屠塔的方法而已,可若是不愿去死,又怎么能下到无间地狱,根本就是矛盾之事……”
“就快要撑不下去了嘛,真的能走到永生浮屠塔么,还是依靠着那时为仙所具备的意志熬下去的,可如今身子已经破败不堪,就算到了那里还有轮回老人那一关,真是一难接一难啊……”白楼幻心中兀自念道,一双清澈的眸子熏得有些睁不开了,眼前模模糊糊已经辨不得方向,还有大火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宛若久远以前自己置身于战场之上。
那是第几世的记忆了?已经记不太清了。
烽火狼烟不休,孤城紧紧闭着,血流漂橹,枕骸遍野,跟这一世将他带入地府的情景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他昂然立于马背之上,拿着长枪蛮横地指着一脸血污的他道:“为什么我杀一个人,你就要救一个人!”
“呵,你杀多少人,我便救多少人……”肮脏血污遮不住这白衣男子端方的气质与精致的五官,他笑起来更让人觉得天地都要动容了。
“他们可是敌军,你再救,我就把你手砍了!”白衣男子一脸不怕死的模样倒让那个清秀的少将军有些忌惮,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怒还是惧。
千秋百世,都是你为将才,我为良相,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庭里的人都是坏到骨子里了才让我们每一世都做不了普通人,来世若是你为花,我为叶都好,哪怕只是一滴露水,只活得过一个时辰也好过这不死不休的纠缠,看似轻判实则不轻饶。
很累,想停下来休息,脚步却还是不由自主朝前走,反正也这样孤身一人走过好几世了,每次都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记得,一个人什么都忘记了,擦肩而过的时候还要装作完全不相识,狠心去骂他的时候其实心里更加难受。
一个人甘愿承受这一切便是早已注定好的结局,从此以后计较也罢,难过也罢,事已至此。
“诶呀呀,天枢星君,同为谪仙你还真是落魄啊……”那人咯咯直笑,从火光中步出,是个明艳的女子。
莞尔一笑的风情,仿佛让人一瞬之间回到了那时的天庭,在书架间摩挲着三界的旧事,一袭白色衣衫缓缓拂过浮云,在烟云缭绕的仙气中却有个妖精般的女子媚态横生的趴在书架间痴痴的望着他,再后来他因为知晓了神仙们的秘密被谪贬下凡,而这个女子也因为勾引仙君入罪,再相见便是地府了。
无端端觉得心头一阵落寞,怎么会认识这么多人?
前世,后世,天上,人间,地府,记忆里那条线索都混乱了,来来往往游走在脑海里的人实在太多,容不下那么多人,却宛若紫陌红尘千千万万人中就立着那么一个人,一切并不是因他而起,但阴差阳错之间命中的线给搭上了,便就这样纠缠了无数个轮回。
魄冰川的人是来救他的,可是炎魂山就没这么好运了,这是一场硬仗。
“哈哈,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本事可以走出去?”那女子笑得猖獗,便是笃定了白楼幻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有抵抗的能力,无须动手,只用静观其变,这个白衣人终究是撑不下去的,她望着他满身的血,白衣都被浸透成了褐色,发白的额头上冒着汗,却还是艳得好看,似乎比她还要美上一点,无怪天上的神仙亦有不少对他动心的,可他性子乖戾,出了那样的事却还是不卑不坑的撑了下去,与那个足以与他比风流的人一起被打入了轮回死劫。
人就是这样,哪怕自己再苦,若是看到比自己更惨的便可以绽开笑颜,而若是已经过的很如意,却看见比自己更加顺风顺水的心中便会难受,那个女子看着白楼幻这般落魄的模样甚是开怀。
“谁要你当初骂我荡妇……”那女子勾勾手指,挑起白楼幻的下巴笑道:“不然我还会放你一马,生得这么好看一张脸若是烧成了灰多可惜啊,你说是么?”
“嘿嘿,我倒是觉得君颜你的脸若是被熏成黑漆漆的样子便再也没有男人会对你动心了,再说地府之中的美人也少不得,譬如那个孟婆,比你还要俊个几分……”白楼幻咧嘴一笑,露出皓白贝齿,笑得灿烂,说得却是令人生厌的话。
一阵焚风荡过,烈焰又添几重,仿佛是感受到了君颜心中的怨气,火势越来越猛,艳丽冲天的火光中,白楼幻笑得像一株开得正好的海棠花,君颜心中强忍着怒气,却还是忍不住动手,五指忽然生得如白骨利爪一般,扣向白楼幻的背后,却冷不防被白楼幻拦进怀中。
“你这是做什么?”利爪已经穿透了肉,斑驳血痕浸染了衣衫上唯一白净之处。
“重温旧好啊!”白楼幻唇边溢出一抹冷笑,眸光交错间,君颜有恍惚间的失神,可片刻之后,钻心剜骨的疼痛变从后背心传来。
“魄冰川的雪草最克你一身炎魂功了……”说着轻描淡写地拨开僵硬成冰的美丽女子,撕下左袖的布条缠绕在身后,一身衣服是再也没有完好之处了,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竟然线条紧实,白皙如玉却又伤痕累累,他抬眸望了那被冻住的女子一眼道:“怒火攻心便大意了,你的性子是越来越急躁了,这雪草不会让你怎样,只不过是我拖延时间之举……”
“天枢星君,你够狠!”隐约有声音夹杂着烈风传来。白楼幻赤足踏着炽热的石头快速朝前走去,走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声喝道:“天枢星君早就死了!在下是白楼幻。”
第四十五章 暮枯骨
风声乍然收紧,恍惚有轻微的水滴从头顶滴落,一滴滴顺着他秀美的五官滑下,浓密狭长的睫毛如羽翼般渐渐打开,一双黑若曜石的眸子透了出来,他从梦中刚刚苏醒,梦中兵荒马乱,唯有一个白衣人笑着立于乱葬岗中,就那么淡然地笑着,微风扬起他的衣摆,一瞬间那人便魂飞魄散,若流星,飒沓不见。
枯骨山是游离于人间与地府的一处存在,死人还阳虽是禁忌却也未尝不可,有些阳寿未尽或是执念过深的幽魂便常常聚集于此,宛若一个阴间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道埋了多少不堪的旧事,渐入枯骨山之时瘴气就越来越浓,孤梦河越走便越觉得头重脚轻,最后一个体力不支便倒在了荒草斜横的道路小径中央,倒下之即,头仿佛猛地砸在了一个女子的脚上,再醒来却是什么也记不清了。
烟雾缭绕,恶臭熏人,虽然看不清前方到底是怎样的景象,脑海里却因这气味与视野所见的感觉在猜测揣度,孤梦河也算是久经沙场之人,断肢残骸,裸露的内脏倒也不是没见过,但阴森森的寒气从四周袭过来却还是让人轻轻颤抖了一下。
要镇定,少年将军握紧了手中的夺魄刀,砍伐了一些挡路的杂草,渐渐朝前探寻而去。
“诶呀呀,白大人,白大人你可算来了……”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一个腰肢纤细,婀娜多姿的绿衣女子从雾中踱了出来,乍看她罗衫轻舞,鬓发一丝不乱,眉目清雅,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看见是孤梦河而非白无常,眉头一皱疑道:“夺魄刀怎么在你手上,还有百骨扇……白,白大人呢?”心下已起了不好的预感。
“他到无间地狱去了……”
一句毫无感情色彩的话让她如坠冰窖之中,她步伐不稳向后跌了一下,又屏住气息强作镇定的抬着一双潋滟的眸子望着孤梦河道:“那你来干吗?”
我来干嘛?对啊,我来干嘛?孤梦河兀自问道,他来这里不过是因了秦灭的逼迫与孟婆的一句承诺,可是枯骨山中不是凶险万分吗?这女子却弱不禁风的模样,当下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道:“这里距枯骨山尚且有段距离,不知这位姑娘可否带路?”
阴风惨惨拂着荒草荡过,魍魍魉魉眸中的鬼火是点亮这暗夜的孤寂之灯,前方被薄雾笼罩,辨不清东南西北,若是没有这女子,空有这地图亦无任何用处。
再说这地图上已经字迹斑驳,到了枯骨山此处便无任何显示,唯有一行血迹斑斑的字迹上书——“朝为红颜,暮成枯骨,韶华百年,一夜成灰……”
好凉薄的字句,仿佛可以窥见研墨提笔写下这隽永字体的人心头在滴着血。他自幼生长于王府,骑马弓射之外也熟读典故兵书,孤梦河望着那女子巧笑倩兮的模样更是心头一凛,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公子,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但说无妨……”孤梦河淡然一笑。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心愿可是美妙得紧,但世事终归无常,相爱的人并不一定就能共赴白首,那还是在永定三年,有一对夫妻,丈夫是县衙老爷,夫人便也是个千金小姐,两个人甚是般配,可是命有不济,那小姐命薄,嫁进门去不到三年便早早地过世了,夫妻二人感情倒是好得紧,生起重病之时,那丈夫也曾牵着妻子的手说过一宿情话……”
说道这里那绿衫女子顿了顿,徒手拨开了一路荆棘,明明到处是刺,竟然没割破她的手,她缓缓道:“人心本也柔软,刺生的多了成为路中荆棘,再然后便也什么都进不来了,乃至百毒不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