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孤梦河倒是个耐心的倾听者。
“那男人说就算那女子死了他也不会再娶,他今生只爱小婉一人,绝不会辜负,那女子在病床上苍白的脸却绽开俨然笑容说她宁可他能找到新欢,能幸福,不要因为记挂着她而终生郁郁寡欢。”
“话虽如此之说,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呢?”绿衫女子抬袖拭泪,眸中点点泪花闪烁继续道:“小婉确实是病死了,可是后来机缘巧合下地府的人说感念他们夫妻情深,让小婉还阳,那时距离小婉死后已经足足有阳间十个年头,小婉心中本来还欢喜着让老去的丈夫还能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可是谁知道,一回去什么都变了,何止天翻地覆……”
“死人是不能还阳的啊……若是一个时辰也罢了,可若是三五个年头之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好不容易没了你这人的影子,他们的生活之中不再需要你了,你却毫无道理的跑了回去……呵,你以为他们会开心吗?并不是……”
“小婉还阳之后去找她的夫君,可是这才发现夫君已经又挽着了一个明艳女子,他们二人断然觉得小婉乃是妖精化作而成,还请了道士过来驱鬼,小婉被折磨的不成人型,万念俱灰之下只好投河自尽,可是还阳的阳寿未尽,死也不是,生也不是,进退两难啊……”
孤梦河听到这里,眼前陡然出现了自己还阳之后的场景,瘸着一条腿在大江南北四处流窜,成为了朝廷钦犯,过去的部下,陵王旧部都不敢伸手施以援助,孤立无援还要看着大哥孤星阙成了狗皇帝身边的男宠,比之在阴间做鬼还要不如,不禁渭然长叹道:“生死之事,造化弄人啊……”
“呵,还好有人救了她,将她带回了枯骨山!”
“谁?”
“是个谪仙般的男子啊……要说有仙气,他又跟鬼有点像,尤其是脸上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诱惑人的药草,忍不住让人想要去剖开他的心挖掉他的眼珠,打开他的脑袋,看看他究竟在想啥?”
凉意陡生,不是风冷,而是身边的人,心凉。
孤梦河听到这绿衫女子说话越来越不对劲不禁停下了脚步。
“孤公子怎么不走了?”她笑。
“你怎么知道在下姓孤?莫非你已在此守候多时?难道……你就是那个小婉?”孤梦河望着那女子一张脸越来越狰狞,满头青丝瞬间一片雪白,便知大事不妙,连连后退几步。
“呵,朝为红颜,暮为枯骨,进了这枯骨山,你还想出去?”绿衫女子眼角猩红,恐怖地瞪着孤梦河,恨不得要吞了他。
第四十六章 刀下留人
浑身恶寒,头晕目眩,瘴气之中那绿色衣衫的妖娆女子早就化作了厉鬼朝孤梦河猛扑过来,几招下来,孤梦河竟生生拿她没有办法。
“呵,落花成灰,白骨化雾,这里只欢迎白无常大人一人,我最憎恨你这样的黑无常了,一个个心比厉鬼还狠,若不是有白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忙,我看你不过也是这枯骨山下亡命之魂而已……”
孟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还是不露声色,并不急于出手。
“小婉!别杀他!”一个男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再望过去却发现来者一袭红得触目惊心的血衣,脖子被砍掉一半,煞为骇人,他拨雾而来,乍一抬头,令孤梦河吓了一跳。
“黎伴?”孤梦河一惊。
“是我啊,小王爷……”断头男子咯咯一笑,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他歪斜的头颅上却还是清秀绝伦的五官,侧头望着孤梦河道:“你说这是为何?同样是人,我就要当你的替死鬼?”
“那日是我对你不起,一时起了杀心,但是……”孤梦河望着这个从小一起成长起来当作兄弟的玩伴如今一副冤鬼模样,心中自是难受,可他也记得白楼幻曾经说过自己战死沙场、全军覆没也是拜他所赐。
会否柳暗花明?真相究竟是怎样?
“垂头丧气得像个丧家之犬,这可不是我认识的孤梦河啊!”黎伴幽幽说道,记忆仿佛穿越了亘古,回到两个人马上骑马比射的惬意日子,又或是寻常摔跤,又或是伴君苦读,明明是形影不离的玩伴,怎么就成了蛰伏已久的细作?
既然都在地府了,又有何不敢问的?孤梦河双目如电望着黎伴道:“真是你向敌军卖的消息吗?”
“就是我啊!”黎伴说着竟然兀自摘下自己的头颅提在手上,那头颅上的五官却依旧是俊秀清峻的模样,薄唇亲启,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般道:“砍下这脑袋也好啊,都是生都与你太像,才被选中为替死鬼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划破长空,诡谲无比,断头男子的手一松,那人头就宛如西瓜一样砸在地上,却又一蹦一跳的凑到了孤梦河脚边,虽已在地府待了许久时日,可看见故去的好友以这种面目来面对自己,还是难受不已,脚步一抽,向后一退,僵持不下。
一人在进,一人在退,宛如深渊相隔,疏离得像冬日冷冽的寒风。
那颗人头的眉毛轻微扬起,仰望着不知所措的孤梦河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一颗人头就让你吓成这样?过去当了你刀下亡魂的人有多少,血肉横飞,模糊的挂在你的铠甲之上,那个时候你怎么就能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号令千万将士破城而入,如今却退缩成这样?”
他在激他,而年轻的将军心中在隐隐作痛,似乎有很多情绪压抑了太久只待一刻爆发。
“就为你这样一个人……根本不值得!”黎伴虽然只有一个人头,身子毫无动作,可轻蔑之意早已写在脸上,那惊悚的人头就那样云淡风轻的说着故事一般——“我还是想不通啊,死一万次也想不通,我黎伴区区奴仆为你替死就罢了,孤星阙那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为了你这个弟弟上京入质成了男宠,真是可笑……可耻啊!”
心在滴血,哥哥的影子又浮现在了眼前,那日漠然地离去,那日渴望重新并肩战斗的眼神,那样孤绝的紫色身影,孤梦河大喝一声道:“我们孤家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那你就把我哥的命还给我啊!”黎伴也暴怒道,整颗人头像在赤红的铁上烧过一遍。
“你哥?”孤梦河疑道。
“对啊……你以为你在战场上风光,背后暗箭无数却连伤都没有受过是何原因?真当是自己身手了得吗?我呸!”黎伴啜了一口痰吐到地上恨声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就因为我哥与你长相酷似,从小便被安排成你的影子,形影不离的跟随着我们,一旦出现危机情势,便要第一时间出来替你受死,哼,你不能涉险的地方我哥去,你高贵之手不能做的事要我哥做,凭什么?就凭你是王爷而我们两个只是孤儿?”
“嘻嘻……”那人头越说越激动,从怒转笑道:“不过你的亲哥孤星阙也没吃到什么好果子,入京为质被那狗皇帝给看上了,啧啧,你的美貌远在你哥之上啊,若是将那一年只有十几岁的你送入帝京,嘻嘻,如今龙榻上的人恐怕就是孤将军你了哟!”
孤梦河靠在一颗大树上,颓然地盯着地面,默然不语,可手指已经深深嵌入树皮之中,仿佛想要将这颗开得枝繁叶茂的大树连根拔起,他无力的避着黎伴的人头,可那颗人头偏不放过他。
秦灭要他来枯骨山就是这个目的吗?杀死一个人的心远远比杀死一个人要重要。
正在这阴森到极点的时刻,有猩红的烛火在远方渐渐亮起,照亮了四周,让风不再那么寒凉,像极了深夜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鬼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黎伴的头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肩膀之上。
荒冢孤坟,当光亮渐起,孤梦河这才发现四周墓碑林立,竟无落脚之地,每走一步都踩在一道坟墓之上,地上的枯枝废叶化作残肢断臂,一不小心就被绊住动弹不得。
这就是地府中的地府——枯骨山,“走投无路入此谷,朝为红颜,暮成枯骨。”
孤梦河一瞬间恍然大悟,上次得到了黎伴的魂魄本打算来救雪妃之命,可雪妃已死,黎伴的魂魄便走投无路了,应该是被白无常送来了枯骨山。
入不了六道轮回的庶民,可以还阳却不愿意还阳的魂魄,皆聚集于此,放眼望去,尽是些妇孺。女子的心终归没那么冰冷,牵挂太多便只能得到这样的苦果。
这些鬼魂大多不成人形,体态形貌不一,高矮胖瘦不同,可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在盯着夺魄刀时皆一脸敬畏,可是再望向孤梦河却是一脸戒备。
“这里只欢迎白无常大人,其余人统统都只有一个字——死!”绿衫女子朝那些鬼魂走过去,背对着孤梦河冷笑道:“就算是小阎王来了,怕也走不出去!”
“你知道前任黑无常是怎么离开的吗?”满头青丝发如雪的绿衫女子回眸一笑,百媚丛生却让人寒意透心。
第四十七章 黑无常(上)
“你知道前任黑无常是怎么离开的吗?”
这句话在心中回旋了良久,孤梦河望着群鬼乱舞,内心的疑问恍惚间战胜了恐惧,皱眉疑道:“怎么死的?”
“他们,都来过枯骨山哟……”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孩子一蹦一跳的窜到孤梦河身边,阴森森的惨然一笑道:“哥哥,我死了五百年多年了哟!”
五百多年,几代兴亡更替了?
眼前的这个红衣小二明眸善眉,心机却重得很,他探到孤梦河身边竟然把头嗑到那夺魄刀上,嚓咔一下,自己拧断了脖子,又滚落了一地人头,咯咯直笑,那人头蹦跳的模样煞为欢愉,那小孩又冷笑道:“诶呀,娘亲不要我啊,娘亲不要我,三月不要我,九月不要我,来年花儿开,小梦没命来!”
“小梦?你告诉哥哥黑无常是怎么回事?”
“小梦不知道啊!小梦只是知道爹爹不要娘亲,娘亲不要我!小梦回去找娘亲,娘亲还是不要我!”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天真可爱,瞳孔放大笑着盯着孤梦河,却绝口不提黑无常之事了。
“那小梦是怎么死的?’”孤梦河循循善诱道。
“小梦啊,小梦还没生出来就死掉了啊,一团肉啊,血肉模糊啊!好可怕好可怕,第一次是三月的时候外面的春花好灿烂,又一次是九月的时候桂花飘香呐!”
“砰!”小婉将小梦的头又扣回他身子上道:“自己看看就够了,别再互相恶心了,都是模样丑陋的鬼魂,谁吓不着谁?”
“小婉姐姐好坏啊,小婉姐姐,诶呀呀……”那红衣小儿摇头晃脑地叫唤道。
“看他们怎么死得作甚?反正你也出不去这枯骨山……除非?”绿衫女子道。
“除非什么?”孤梦河问道。
“除非你将夺魄刀跟白骨伞留下,再说这夺魄刀本就是镇山之宝!”
“叮叮叮”兵刃相接的声音铿锵而起,夺魄刀听到有人在唤它,又有点跃跃欲试了,孤梦河伸手按住如狂风大作般的宝刀,警惕着盯着众人道:“若是我不交出来呢?”
“那就魂飞魄散咯!”红衣小儿嘻嘻哈哈地回道。
剑拔弩张,气氛一时凝重,孟婆躲在树后淡然望着这一切,脚已经不由自主的踏出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提起白楼幻,哪怕是提及夺魄刀与白骨扇,心中都会没来由地一痛。
“要不要出去救他呢?”孟婆有点踟躇。
“咦嘻嘻嘻嘻!”那红衣小儿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地弄出一顶高帽子戴在头顶,帽子上火焰般的字迹时而明时而暗,仔细看去竟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红衣小儿本就生得矮小,帽子仿佛遮住了他整个身体。
“他们不是魂飞魄散啊,他们比我们幸福的多哩,白无常大人总是在找机会放他们入轮回,那十三任黑无常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放回去简直祸害人间啊,咦嘻嘻嘻嘻,还不如把小梦放回去呢!哥哥你说是?”小梦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一脸悲切的孤梦河,越笑越刺耳。
笑着笑着,那帽子蓦地飞到孤梦河头顶,刹那之间天旋地转一阵轰鸣。
“无常迅速,念念迁移,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不足为喻。”淡漠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红衣小鬼听到这话,脸上陡然一变,将那帽子收回去警惕地瞪着四周道:“谁?”
墨意斑斑如雨点般洒在灰暗的天空中,崔府君持笔在虚空中写下几行字,并随口默念,法印便隐隐而出。
“哟,原来是崔府君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枯骨山蓬荜生辉啊……”白发苍苍,容颜妖媚的小婉望着那一袭青衣的崔判官,却丝毫没有怯色。
“这里的鬼魂果然与众不同,连我崔府君的薄面都不肯给了……”说着也不去看众鬼魂的反应,反而是走到孤梦河身边幽然叹道:“生死薄在我手中,有什么事你问我不就够了,何必涉足险地?”
辨不清眼前这个眉宇肃然的青衣男子究竟是善类还是恶徒,就连他伸出来拉他的手,他也不敢碰。
“呵呵,好,很好,你也不信我了……”崔府君凄然一笑,收了判官笔,拿出生死薄翻了两翻道:“作恶的都在我这手中册子里,个中旧账嘛,我念出来给大家听听好了。”
“永定二年……”崔府君冷漠地蹙眉念着,孤梦河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了,旧事缓缓淌过心底,他仿佛看见那些个不愿做黑无常的人跟白楼幻起了一次又一次的争执,阴魂阳魄,阴魄阳魂,对于男子来说,白无常吸其阴魂,黑无常散其阳魄;对于女子来说,黑无常吸其阳魂,白无常散其阴魄。二者之间缺一不可,密不可分,七爷八爷都是在一起执行公事的,二者之间若生了间隙,便必然会导致勾魂夺魄一事大乱阵脚。
难道那些人都是被白楼幻给害了的?以白楼幻的狠心与计谋,他想让谁怎样,那人便必然难逃死劫。
孤梦河想起那个白衣轻飒的男子一阵嫌恶,可一想起他去了无间地狱生死未卜却又有种无法自拔的担心与难受。
崔府君抬首,合上书册扫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孤梦河笑道:“不管你听没听清,我只能告诉你,白楼幻这个人喜怒无常,阴清不定,有时候你以为他是好人,其实他在作恶,有时候你以为他是坏人,他的心偏又是向善的。”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孤梦河问道。
崔府君来回踱着步子笑道:“来去阴阳之间,善恶早已虚假,就像白无常曾经说的,倒还不如一醉千觞呢,仔细纠结其中的是非黑白、善恶曲直,只会让自己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过去的十三任黑无常在阳间可谓干尽了坏事,来阴间得到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却迟迟入不了轮回,十殿阎罗本是感念他们做了善鬼,才赏了他们一官半职,结果他们起初做的倒是好好的,往后却越来越不安分,还是想着轮回再世为人。”
仿佛是一语倒尽了孤梦河的心事,孤梦河苍白的面色更加如死灰一般,却透着清冷的孤绝,犹如高悬在空中那一片惨白的月色。
“那秦灭为何要我来找季洛风?季洛风又是谁?”孤梦河站得笔直,这许久的磨难仿佛在打磨他这柄宝剑,韬光养晦,隐忍孤绝,只不过是为了来日的一朝之间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