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受苦了。”
姬碧妃靠着车壁,半垂着眼眸,嘴角微翘,自嘲自讽的喃喃道:“我倒是希望我在受苦。”
福宁年纪大了,一时也没听见他说什么,只细心地取过一直温着小炉上的药壶,嘴上却忍不住唠叨起来:“殿下念在老奴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万万莫要再这般了,老奴年纪大,经受不起这般吓,那日会场上您动怒至此,伤得可是您的身子,心疼的可是我们,这几日里,老奴若不是觉得实在没有颜面去见妃娘娘和小公主,老奴定以死谢罪,不再出现在殿下眼前。”
姬碧妃抿唇淡笑:“福伯您莫念了,我知晓错了,您先去将花云唤进来吧。”
福宁将药碗递给他,叹息一声:“刚刚才醒来,就不能暂且歇歇再问吗?”
姬碧妃端着药碗,似不情不愿地小喝了一口,然太过苦涩的药味终还是让他不悦的颦起眉:“再歇下去就真的要歇息了,快去吧,福伯。”
福伯摇摇头,转身从旁边小暗格里取出早备好的一罐蜜饯,放在姬碧妃旁边,又扫了眼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莲叶叶,便满脸无奈的出去了。
姬碧妃看看白玉瓷碗里剩余的褐色药汁,又看看罐中颗颗晶莹可口的蜜饯,下刻毫不犹豫放下药碗,舀过蜜饯罐,完美如玉的手指轻轻拈起一颗,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于是花云进来便看到这样一幕,眉一皱,上前夺过姬碧妃手中的蜜饯罐子,责备道:“殿下,您身子不再是从前那般,就不能先把药喝完吗?还有莲叶叶你也是,你不知道阻止殿下的吗?”
莲叶叶抬头看着他‘啊’了一声,遂又低下头。
姬碧妃看看空无一物的手,虚弱一笑,漫声道:“刚走个福伯,眼下又来个花云,你别骂叶叶,是我让他安静呆着的。花云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认死理,我自个身子我会不知道,那些药服再太多都没有用,还是吾妻最疼我,从不会强迫我做自己不喜不愿之事。”
花云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再度将药碗递过去:“是是是,就公子一人疼您。”
姬碧妃淡雅一笑也不否认:“你先将近日来的状况说下,我们还需多久到白如寺,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可有什么消息传回?”他不会问有没有派人前去探查消息,或者我们是前往何处,花云是他一手教导出来,他自然相信他的能耐,也大约能猜出他的安排。
花云搬来个小凳坐在榻边,将所有事情都仔仔细细的禀报了一遍,才低声说道:“暗影昨日传来消息,小殿下保住了,但公子仍处于昏迷不醒中,而我们至少还需五日才能赶到白如寺。”
姬碧妃脸色一白:“五日…那我昏睡了几日?”
“七日。”
——你苦我知,你痛我陪。
——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为夫已经醒来,一臣你是否也该醒来了?
姬碧妃心里微微一叹:“花云,下次寒毒什么时候发作,我也不知,如果还没到白如寺我便再次毒发,你就将我送回天山,再让夜绯云与南楚同时发兵攻打北冥,务必要救出一臣。”
“什么?”花云愕然,这话怎么听着都不对。
“我说,下次寒毒发作之时,便是我的死期。”姬碧妃微微笑道。
花云面色微冷:“殿下,请不要乱说。”
“花云,无论谁都不能改变我即将死去的事实,但我放不下他们父子,所以只能托付于你,届时记得告诉他,我会在奈何桥旁等着他,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百年也好,他不来,我不走。”
明明是如此美好的人,如此温柔的声音,为什么说出口的话这么残酷,这么冰冷。
“殿下,请您不要再说了,我们会夺来冰玉蟾……”
没等他说完,姬碧妃打断道:“花云,我虽不惧死,但我也不想早死,这个世上我有太多牵挂,我会努力活下去。然而世事无常,我不过是怕某天两眼一闭便再醒不过来,所以方才之言,只是提前让你有个心里准备。你的心思向来缜密,我也最是放心……”
花云身体剧烈颤抖,嗓子瞬间变得撕裂干哑:“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有话自己对公子说去,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说完话,不顾姬碧妃的应同,人便急冲冲钻出了马车,而他这一出去,正好撞上呆立马车门口宫雪轩。
此时,他心潮起伏跌宕,也顾不得宫雪轩站在这里多久,听了多少,跃上马就背,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马车内,看着被吓跑的某人,姬碧妃无奈地笑了笑:“叶叶,你的花云哥哥胆子还是这般小啊,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他却信以为真。”
莲叶叶闻言慢慢爬过来,随即两眼定定望着姬碧妃:“殿下,叶叶不会离开,叶叶会一直侍奉您和小殿下,还有公子到老。”
姬碧妃微微一笑,淡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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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马车终于来到白如寺下的一个小镇。
连日赶路,姬碧妃太过疲惫,马车还没进镇,人便在马车内睡了过去。
而他这一睡吓坏了花云,立即吩咐进镇找处客栈暂时落脚,原本想养足精神明日上山夺人,怕是也得因此朝后推去。
夜深,钩月高挂,一抹红色身影悄悄朝山上奔去。
白如寺,寂静的禅房内,坐在书桌前的司徒烨缓缓合上手中奏折,冷声道:“既然来了,为何不敢现身?”
“冥帝莫怒,深夜拜访实在是有事相商。”房门被推开,门口站着一人,容颜绝世,红衣旖旎,宛若妖魅。
“是你。”司徒烨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淡淡说道:“太子深夜拜访所谓何事?”
宫雪轩直接道明来意:“我们的合作好像还没完,冥帝莫非打算反悔?”
司徒烨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随即起身进入内室,细心为床上之人盖好被褥,放下帷幔,又不疾不徐的回到书桌前。
“朕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约定,那日各取所需,太子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要怪于朕?”
宫雪轩瞥一眼内室,冷声问道:“冥帝这般算计,怕不单单为夺回那人,其实你更想杀死阿妃?对不对!”说到最后,他近乎是咆哮的质问,身上更是带着凛冽的杀气。
司徒烨轻笑,双手一摊:“朕不知这话从何说起,朕只是想要君言回来而已,他既然是你心爱之人,我定不会出手杀他,事实也证明了点不是吗?朕那十万大军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
“哼,他说他叫姬一臣,并不是什么沈君言。”宫雪轩嘴角扯出嘲讽的笑意,却未拆穿他十万大军之事。
司徒烨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如果太子今夜就为此事来,那朕该解释的也解释了,太子可以离去了。”
宫雪轩暗自握紧拳头,与虎谋皮,需要的是胆量和狠毒。
“本王话还没说完,岂能离去。他人应该醒来了吧?”
司徒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似有警告:“如果你想打他什么主意,朕劝你趁早打消念头,否则朕不能保证太子能否平安回到苍雪国。”从会场离开,姬一臣就陷入昏迷中,睡了七日七夜,那里七日七夜里,不管他怎么唤,怎么哄,他就是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微弱,直到腹中小家伙开始踢动,他才幽幽醒来。而自己也曾暗自庆幸动了胎气,腹中孩子必然保不住,那如此一来他和那人之间就没了牵绊,然而谁会料到腹中两个小家伙的生命力如此顽强,那样都活了下来,既然命不该绝,那就索性留下它们之性命吧。
是的,是两个小家伙。
灵无说:因为身体曾受过太多创伤,才导致腹中胎儿甚小,所以脉象呈时有时无,不大明显。
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是震惊,是愤怒,还有一丝悔恨。
那具看似颀长健康的身躯,曾承受过多少伤害,他是再清楚不过,因为上面最重的伤,正是他亲自下令执行的。
“宫雪轩,朕再说一次,你与南楚太子之间有任何纠葛是你们的事,惟独他,你碰不得,伤不得。”
宫雪轩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惧:“冥帝这是在威胁本王吗?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你认为如此就夺回他了吗?只要本王现在去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主导,你认为他还会选择留在你身边吗,我想他只会更厌恶憎恨你吧。的确,或许在这之前,你有千万种方法杀死我,但同样的我就是突然死去,自然也能有千万种方法让他知道真相。”
司徒烨看着他,深邃的目光越来越冷,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话至此,说来意。”
“我要冰玉蟾。”
“免谈。”想也未想的拒绝。
宫雪轩急道:“冥帝先别急着拒绝,容我把话说完,只要你愿意舀出冰玉蟾,我保证让阿妃再也不来打扰你们。”
司徒烨紧紧凝视着他,不言不语,宫雪轩被盯的有些发毛,忍不住退了一步:“或者我还可以奉上城池三座。”
许久,许久,司徒烨终于掀了掀眼皮,淡淡道:“知道他为什么醒了,还呆在白如寺内吗?”
宫雪轩微微眯起眼:“你想说什么?”
“因为朕命人在他每日服用的安胎药里加了‘七日尘’,而今日正好是第五日,换而言之,他现在已经忘记了很多事。”五日前,姬一臣醒来,他便开始在他的药里加入了七日尘,每日一点,每日一点,直到第七日便会忘记一切前尘往事,从新开始。
宫雪轩不敢相信地睁大眼,七日尘,他也曾听说过,但司徒烨从何得来此药?
“所以事已至此,你觉得你还有什么筹码与我谈?”
宫雪轩深吸口气,道:“冥帝果真是个无情之人,本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这冰玉蟾冥帝既然不愿给,本王也没什么好说的,告辞。”
司徒烨挑眉:“不送。”
送走宫雪轩,司徒烨回到内室,在床边坐了会儿,便也起身出了屋。
然而他前脚刚走,后脚一抹宛如鬼魅的红影从天而降,紧接着无声无息的再次潜入房间。
片刻后,只见他在离床边一步之遥的站定,轻轻掀起帷幔,看着床上沉睡之人,漂亮的凤眸中闪过狠毒,冷冽,随即缓缓抬起手,毫不犹豫的一掌落下。
几乎同时在手掌落下的瞬间,原本沉睡之人毫无征兆的倏地睁开双眼。
下一刻,宫雪轩的动作被迫硬生生停住,不是因为床上人的突然醒来,而是因为一把闪着寒光且削铁如泥的匕首,正悄无声息抵在他的双腿之间。
姬一臣嘴角冷冷一勾,毫无温度的黑眸晦暗莫测:“作为一名男人,一生性福全靠这里,你可千万悠着点,而且我最近受了点伤,脑子有点不好使,很容易失手。”
第五十八章
四目相对,宫雪轩气得是咬牙切齿,面如青菜,姬一臣却再度淡淡一笑:“想杀我?”
宫雪轩不答,姬一臣也不急,二人便一直保持这个礀势。
许久,许久,宫雪轩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舀刀对着本王。”
姬一臣眼里杀气不减:“别和我瞎扯,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明知故问!杀你,本王还不觉得解恨,本王恨不得喝你血,啃你骨,食你肉。”
姬一臣饶有兴趣地挑挑眉:“哦?我杀了你全家?”
宫雪轩咬牙切齿:“没有。”
“我奸了你的妻女?”
宫雪轩不敢置信:“没有。”
“我抛了你家祖坟?”
宫雪轩面容扭曲:“没有。”
姬一臣有些不解:“都没有,难道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继而我便强奸了你?”末了,他又摇摇头,似自言自语的喃喃道:“但我的眼光应该不止于此。”
宫雪轩那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即怒不可歇:“找死!”说着,凤眸一眯,手掌再次落下……
姬一臣则冷冷一笑,身形急速一侧,手腕一转,刀背直接朝宫雪轩下身重重砍去。
一系列动作,简单完美,一气呵成。
宫雪轩顿时痛得缩成一团,双手捂住私密处,额头上冷汗大滴大滴的渗出。
姬一臣顺势起身,手中匕首旋即横在他颈脖处,悠然道:“冒着一生都会不性福的危险,也要将我杀死,看来你当真是恨我入骨,话说我们认识吗?为什么我对一点印象都没?”
虽然开始司徒烨便说过七日尘之事,但眼下亲耳听到,亲眼见到,宫雪轩心下还是一惊,面上却未露分毫,只冷冷说道:“别和我玩这套,要杀要剐随你便。”
姬一臣扬眉,欺身而上,锋利的匕刃缓缓划过宫雪轩的眼,嘴,最后又落回双手捂着那处,嘴角扬起一丝邪笑:“哟呵,有骨气,那你说我是挖你的眼睛,割你的舌头,废你的四肢,还是断你的命根好呢……”
如此熟悉的言词,让宫雪轩心下是又羞又怒又恨,真恨不得能将眼前人千刀万剐:“妖人,要杀就快杀,反正黄泉路上能陪着阿妃,倒也不错。”
姬一臣握着匕首的手微顿,淡淡问道:“阿妃又是谁?他已经死了吗?”
“你别和我装糊涂,你个只会害人的妖人,阿妃这次就是被你害死的。”宫雪轩一边说一边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生怕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个表情。
谁料姬一臣始终面如沉水,没有丝毫波动:“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我并不认识你,你却一来就要杀我,现在又直骂我妖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阿妃,阿妃是谁,你又不说出来,难道我模样长得好欺负,所以你也想糊弄我?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你长得很妖人,不仅人像,声音更像,喂,妖人你贵姓?”说完,他还略微无辜地眨眨眼,手掌轻抚隆起的腹部。
宫雪轩被气的够呛,若不是微微畏惧那柄匕首,他真想一掌拍死某人,深吸口气道:“姬一臣,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该去叫司徒烨交出冰玉蟾。”
“哦,原来是烨的仇人,那更应该死,说吧,还有什么遗言,或许我一个高兴便帮你办了。”姬一臣目光深沉的看着他,平淡的声音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强势和命令。
遗言?
一瞬间,宫雪轩心里是五味陈杂,姬一臣的狠他见识过,他不会怀疑他的话,但是他不甘心,难道阿妃真得注定没救了。
不!他决不允许自己死在这里,快速镇定心绪,一条计策便上了心头。
司徒烨这般在乎他,那若是他出面要冰玉蟾,事情说不定有转机。
思及此,只见他忽然叹声说道:“一臣,你不能杀我。”
姬一臣有些不耐地皱眉:“理由。”
宫雪轩看着他,又是一叹:“我是苍雪国太子,如果你杀了我,苍雪必会对北冥出兵,到时候你就成了北冥的罪人,司徒烨会恨你。而且我这次前来没有恶意,更不是想杀司徒烨,刚才之事纯属误会,我们是朋友,这不过是我们之间常开的玩笑吧,你该不是忘了吧?司徒烨告诉我你失去记忆,我起先还有些怀疑,如今却是深信不疑了。都怪当日我没能护全你,才让奸人伤了你,那日……”临时编造出的谎言,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脱口而出,言辞间更是神色悲痛万分,似惊讶,又似自责。
姬一臣神色也似有片刻动摇,然转瞬间又恢复如常,淡淡问道:“我们果真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