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烨微微倾身,拉过一旁薄毯为他盖上:“我说过,允许你如从前那般直接唤我的名字。”
姬一臣坐起身,淡笑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从前是我多想,才会良成诸多大错,如今既已认清事实,也该知晓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
就在前日,几名有心之人当着司徒烨与他之面,煽风点火,胡乱编排他的过去,说他与南楚殿下关系异常,及种种令人深思的话语。这一切虽说被司徒烨当场压制下去,但,那几名皆是北冥朝老臣,地位自然不是一般权臣能以相比,随即便以死相挟司徒烨,要他姬一臣证明忠心,而司徒烨在全全无奈之下,只得应下。只是这忠心要如何证明,司徒烨思虑良久都没有结果,其中一名老臣却在这个时候提议,何不让其做先锋,带兵诛杀南楚太子,这样一来,谣言不攻自破不说,更能立大功一件。
如此证明忠心,倒是难为某些人了……
姬一臣心中冷笑不止,面容却始终淡然如初。
司徒烨听闻他之言,神色一沉:“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妄自菲薄之话,我不允许,什么才是事实,我心中有数,岂容他人出面胡言乱语。”
相较于他的反应,姬一臣则淡淡点头,不予争辩,并适时地将话题转移到正题上:“不知皇上深夜来访,是否对明日得剿魔大计有了定夺,而我这个为证明忠心被委任为先锋的大将军,是否要注意些什么?破阵之人可到来?届时,我是否需要配合他什么?”
冷淡的口气,疏离的态度,让司徒烨有些气恼,蹙眉看着他:“君言,你说话非得如此吗?你若气恼,我这便去下令斩杀掉这几人。”
“皇上严重了,既然北冥是皇上的,作为北冥子民的我,自然也是皇上的,莫说参战做先锋,就算吾皇现在要我死,我绝对不敢说半个不字,又岂敢生半分恼意。我只是担心,如今带着这副身体上战场,怕是会有负皇上一片苦心,届时又不知会落什么口舌,毕竟人言可畏。”姬一臣也望着他,语气平静,语调不紧不慢的解释。
听他如此说,司徒烨神色缓和下来,沉吟片刻,目光温柔的看着他:“你也莫要多虑,杀他,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而你对他有恩在先,他对你是下不了手,只是……”
“只是什么?”姬一臣抬手随意拂了拂没有皱褶的衣摆,诧异地扬起眉。
司徒烨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握着他的手:“只是,你会怨我让你去做先锋吗?怪我的自私吗?”君言,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对你用计,如果你还是我的君言,那就用行动来证明,证明你心中只有我,证明是我在多虑,证明你与他彻底毫无瓜葛。
姬一臣抿起唇,微微眯起眼,不语。
迎上这双审视、怀疑的黑眸,司徒烨心下一颤,再叹:“我知道我们刚离开白如寺,白如寺就遭遇残灭,令你已心生疑惑,而恰恰这个时候,那群老顽固又出面挑拨是非在前,出征在后,一切看似巧合无比。但,这又何尝不是天意,我是北冥皇帝,我要保护我的千万子民,但我更想要保护的人是你,你明白吗?”
时间在对峙的无语中一点一滴过去,司徒烨因心下无端萌生的不安,正打算放弃之际,却听姬一臣淡淡说道:“我都明白,所以不怨。”
明白什么,为何不怨,恐怕也唯有他自个知晓……
而同一时刻的十里外,率领两千沈家兵驻扎在澜和江边的姬碧妃等人,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主帐内,宫雪轩愣在原地,怔怔看着前方那消瘦不堪的某人,喉咙就像是被掐住一般,疼痛难耐,无法开口,双腿亦像是灌了铅般沉重,怎么也迈不出半步,以至于手中信函什么时候被花云取过,他都不知道。
案桌前,姬碧妃单手撑着头,另只手合上宫雪轩送来的信函,眼皮都没掀一下的说道:“信函本宫已收到,太子请自行离开吧。”对于宫雪轩帮忙送来急信,姬碧妃不仅没存半点感激之意,反而因其的突然到来,心情阴郁不已。
清冷又疏离的声音缓缓传来,宫雪轩也回过神来,双手暗暗攥紧:“阿妃,白如寺的事,我听说了。”
“此事很快就会传遍四国,你能知晓,不足为奇。”
宫雪轩看他一眼,眸中闪过担忧,遂斟酌着道:“虽然你布得阵暂时令司徒烨攻不过来,但破阵也只是迟早之事,更何况司徒烨是百万大军,而你才两千人马……”
姬碧妃勾唇一笑:“所以呢?”
被如此冷淡相对,宫雪轩似有些受不住打击的用力咬着唇,低下头片刻,还是将心中‘计策’娓娓说出:“阿妃,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是苍雪太子,届时你可以挟持我,我若是在北冥国境内出任何差池,苍雪定不会罢休,量他司徒烨再如何能耐,也不敢在这时贸然与苍雪宣战,而你便趁此与夜绯云会合,然后回到南楚。”
话音落下,这次姬碧妃终于抬起头,目光不明地看向他:“宫雪轩,曾经本宫也是将你当做朋友,但大会一事后,你我之间情谊便彻底断绝。而如今还让你站在我面前,已是我的最大容忍限度,你认为我凭什么来接受你所谓的好意相助。你走吧,一臣素来不喜欢我与你来往,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看见你。”
宫雪轩不敢相信的后退两步,许久才茫然地抬起头:“不该是这样的。阿妃,我们婚约在身这么多年,这世间惟独我不会骗你,背弃你。你莫要再被他骗了,他们就是想要一起置你于死地,其实沈君…姬一臣他一直在骗你,他从头至尾爱的都是司徒烨,他接近你,只是为帮助司徒烨铲除你,这是他亲口对我所说,而且他还说只要惹了司徒烨的人,他绝对不放过。”
姬碧妃缓缓地眨了眨眼,纤细的手指反复摩挲那对金铃,不言不语。
“阿妃,你一定要相信我。其实,我曾暗中前去见过他,但差点命丧他手下,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担心杀了我,会为司徒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定不会饶我性命。你想想,如果他真的有一点喜欢你,在乎你,为什么醒来后,不回到你身边,反而一直呆在司徒烨身边,如今更是自荐做什么先锋大将军,来取你性命……”
“住口!”姬碧妃倏地握住金铃,面容愠怒,黑眸幽深莫测,另只手出掌朝着宫雪轩凌空一挥。
空气中,一道凌厉杀气直逼而来,宫雪轩来不及避开或者根本避无可避,只得生生承受下这道掌力。
噗……
一口鲜血喷出,宫雪轩捂住胸口退跌在地,眸中已是氤氲一片,神色痛苦悲伤地望着姬碧妃。
姬碧妃站起身,毫不避讳且居高临下地迎上他的目光,厉声道:“这次饶你性命,再有下次,本宫绝不留情。福老,送苍雪太子离开。”
福宁无声的摇了摇头,走上前扶起宫雪轩:“太子,请吧。”
宫雪轩一把推开福宁的搀扶,慢慢扬起绝美的脸蛋,恨恨地笑了起来,旋即转身,步伐蹒跚,不再留恋地走出了营帐。
宫雪轩刚走,姬碧妃似再也承受不住的身体往后一仰,重重跌了下去,为压制寒毒而被封住的筋脉因怒而紊乱,一时血流逆转,剧痛难忍,再如此强制压抑下去,怕是不等寒毒反噬便会因丧命。
花云大惊,连忙抱起姬碧妃轻放在床榻上,手指在姬碧妃身上快速点击几下后,又立即掏出早备好的药丸喂他服下,待气息平缓稳定下来,才开口说道:“殿下,切莫再动气,我与公子相处过些时日,相信公子不是那种人,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姬碧妃微微喘息片刻后,顾不得身体虚弱,慢慢支起身子,道:“花云,他是什么人,我又何尝不知,所以不必出言劝慰。只怪我慢了一步,如若赶在大会便将金铃交予他,也不至于眼下处处被动了……这一战,是非打不可,天山七部因此战显身,怕是此战后,会因此招来无数祸端,而天之雪宫内,我早已将机关与阵法全部改造过,届时你便安置七部之人入住雪宫内,日后更是要护全好这天山一脉,切莫让南疆与北疆的人趁机反扑杀来。”武林大会,天山尊者显身,隐没在苍龙四国、外三疆的天山七部得知消息后,相继赶来。
句句如遗言,字字似泣血,声声显无奈,面对命运和生死,他终究只是个凡人罢了。
花云想也不想地摇头打断:“花云乃一介粗人,无法完成殿下之托,还请日后殿下亲历而为好。至于这场恶战,我们定会救出公子,夺来冰玉蟾,殿下你且安心看着便好。”
姬碧妃瞥他一眼,无奈浅笑:“哎,小云儿,你的缺点就是固执不愿面对事实,如果像叶叶那般乖巧多好诶。”
看着神色云淡风轻的姬碧妃,花云胸口越发沉闷,当即反驳回去:“难道殿下您不是吗?灵无曾说得那些话,您又何尝不是不愿面对,不肯接受。”
这话直接堵得姬碧妃哑然,过了一会儿,方似感慨似无奈道:“那可不一样,‘为父’是有能耐推翻他之言,而你……咦,不对,我怎么不记得教过你们这样来忤逆‘养父’的…莫非‘为父’年纪大了,也得了那健忘之症,竟不知自己为人处事原来是这般差劲,看来我这个‘美人爹爹’当得甚是差劲,愧对叶叶送我之名号。”
闻言,花云嘴角暗暗抽搐,却依旧冷着脸:“殿下您现在十八,这些话还是等您苍发鬓白,八十一的时候再来对我说吧。不过既然还有力气啰嗦开玩笑,那殿下就好生歇息,养好精神,别让我们几个做‘儿子’的整日惶惶恐恐,心不得着落。”
姬碧妃止不住缓缓一笑,朝他摆摆手:“罢了罢了,让我再啰嗦完最后几句便好,你啊,也别一味蒙蔽双眼,这寒毒被我压制这么多天,怕是到了极致,估摸着依我之力,最多再撑上一日,而这一日之内变数诸多,你切记我方才之所言,而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知什么是我命,你看着办便好。”言罢,不再看花云脸色,人已自己乖乖躺了下去。
“殿下!”花云看着极不争气的某人,恼怒的提高了一个音。
姬碧妃斜挑起眉看着他,密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眸满是慵懒之色。
花云见此,到口的话反倒怎么都说不出来,重重叹道:“算了,您且休息吧,我再去与祭瑛他们商量下明日战事。”姬碧妃懒懒点头,然后轻阖上眼。
夜,寒风,凛冽呼啸。
再次,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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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阳光明媚,春意浅浅,微风轻拂,暖暖融融。
阳光下,金色旌旗迎风飘扬,百万身穿铠甲的士兵神情肃穆,整装待发。
得知前方阵法已破,震耳欲聋的号角立即响起,百万士兵齐声大喝一声,将手中兵刃高举向天,数不清的兵刃在阳光折射下,反射出的刺眼阴寒光芒,这副画面注定为刚刚到来的暖阳春日,添上一笔浓重的血腥之气。
下刻,万马顿时奔腾起来,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奔澜和江边,这响声撼动大地,响彻苍穹。
在百万大军的最前面,正是昔日的鬼面将军‘沈君言’,雷影雷风两大副将分别两侧相护,而一身明黄龙袍,气势凌人的司徒烨则高坐战车之上,深邃黑眸紧锁前方那道身影。
只见前方,鬼面将军端坐马背之上,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执鞭策马。
一袭黑袍遮住隆起的腹部,一张青铜獠牙面具遮去俊美容颜,身背雕弓,马鞍两边,一边悬着一柄长剑,一边挂着箭袋,虽不再是英礀飒爽的少年郎模样,却更显大将风范。
这一边,花云、祭瑛及两千沈家兵也是全力以待,虽然他们都不懂少主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既然少主曾经下令让他们全部听命于祭副将,那现在祭副将让他们全力保护南楚太子,那他们的职责就是以死护全。
很快地,百万大军三面而来,将花云等人团团围住。
就在双方距离大约只剩百米远时,姬一臣忽然松开缰绳,反手取过背上雕弓,三箭搭弓,然后,弓满,指尖一松,箭出。
伴随着三支带着森寒杀气的箭矢疾射而出,他猛然勒住战马,身下战马仰天一声长嘶,凝立在最前方。
三箭落地,花云,祭瑛,梅贰同时策马急速后退一步,紧接着三人同时抬头望去,神色似都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马背之人,谁料姬一臣只是冷冷看着他们,拔剑直指过去:“交出魔头南楚太子,饶你们一死,否则杀无赦!”
花云策马上前,大声道:“将军,我们家太子别无他意,如若冥帝愿意归还我们家公子,我等立即以死赔大会与白如寺的杀戮之罪,绝不抵抗,或者将军愿意单独与花某说几句话,解花某几个疑惑,花某等人亦甘愿以死抵罪。”
“不要和本将军谈条件,你们还不够资格。既然不愿交出人,那本将军无需再留情了。”姬一臣剑直指苍穹,大声道,“轻骑营听令,全面攻击!”
一声令下,姬一臣首当其冲,一夹马肚,带着五千骑兵冲上去,震天战鼓响起,厮杀声如雷,方圆几里内嫣然被一股肃杀的气息笼罩。
两千人马如何能杀得过这百万大军,如此悬殊地差距,就算花云再如何足智多谋,也无济于事,但好在这两千沈家兵多为神箭手,其中仅有五百骑兵,再加上澜和江特有的地理优势,花云便顺势摆出防御阵法雁行阵,如此一来,想要拖直天山七部到来,却非难事。
一时间,两侧锋利的箭矢破空疾射而去,铺天盖地的一波接着一波,不曾停顿。
反观姬一臣所带令的骑兵虽厉害,但因缺少默契和主将指挥,所以在进攻时如同一盘散沙,导致战局一度演变成兵刃相撞,人仰马翻,尸横遍野,以血开路,却举步艰难,不得前进。
忽然,就在这时,只见天空中,七彩绸缎铺路而来。
红、橙、黄、鸀、青、蓝、紫,七种颜色绸缎铺在半空中,每种颜色上面均站着一名身穿同色的男子或女子。
他们面容或俊逸,或温雅,或娇媚,或艳丽,除去紫色绸缎上的莲叶叶与墨雪,其他人年纪均在三十上下,然,放眼望去,与这艳丽色彩却毫无违和之感,反而让这幕更如诗如画,恍若仙人下凡。
“天山之雪洗净浊世,以雪织画万里山河;天山之雪润泽万灵,以雪织画旖旎风光。雪飘飘,千山凝,雪落落,万河封,雪是主人。天山七部恭迎尊者大驾。”
随着那句‘恭迎尊者大驾’落下,七部君者同时抛出一条白绸,白绸徐徐展开,在半空中缓缓铺展出一条道路出来,而同时,分明明媚依旧的天空,竟然飘落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轻轻地,柔柔地,缓缓地,飘落而下。
蓦地,打斗停止,喊杀消失,周遭的一切,一切,硬生生、十分突兀地静止下来。
只见这片密密麻麻、黑压压、数不尽的人头,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朝空中望去。
明明在场有百万人之多,此刻却纷纷屏住呼吸,如此诡异地死寂,更让人心生恐慌,而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唯有那明媚的春日阳光依旧透过漫天雪花无声无息的洒落下来。
也就是在这片死寂中,一名手持玉箫的男子踩踏着白绸,翩然而来,纷扬的白雪,肆意萦绕在他周身,这画面很简洁却亦美到极致,是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出来的意境。
他,衣袍如雪,齐腰墨发从耳旁拢起些许,两根红玉簪斜插其上,颈脖上围着的红狐围领,更显一张脸如雪,苍白且无色。
而那苍白间又带着点粉色的双唇轻抿成一条线,一双黑瞳不复清澄,反如千年古潭,幽深无垠,目光似漫不经心地扫过黑压压下方,最后停留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嘴角微微翘起,苍白的面容染上丝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