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喃:“一臣,我的妻。”
马背上,姬一臣身形微晃一下,纵然相隔如此之远,那声呢喃,他依然听得如此清晰,胸口止不住一痛,随即默默收回视线,垂下头。
然而,就在姬一臣以为他会飞掠而来时,他却目光一转,望向那道明黄色身影,良久,良久,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又非笑,因为笑意丝毫未入眼底。
“司徒烨,本宫来送你下地狱了。”很嚣张,很霸道,亦,很简单,很明了的一句话。
就好似在说:好友,我来为你送行了。
司徒烨闻言,面容陡然一怒:“南楚太子,就算你是魔鬼再生,但自欺欺人也得有个限度,妄想抵过朕这百万雄师,简直痴人做梦。”
“啧……敢情允许你抢人妻,夺人子,痴人做梦这么久,本宫连一回都不行吗?”他扬起下颚,冷冷的瞥了一眼司徒烨,黑眸之中满是轻蔑之意。
“找死!”姬碧妃的话,彻底激怒了司徒烨,双手一拍坐椅扶手,身子亦然腾起,抽出云光,凌厉招式,阴狠剑气,直逼而上。
一刹那,浩瀚无边的半空中,一白一黄两道身影交起手来,这是两人的第三次交手,而交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杀死对方,所以出手都毫不留情,比的是谁速度更快,杀气更猛,力道更重,招式更狠……
司徒烨原以为寒毒会让姬碧妃功力大减,但现在瞧来,怕是这寒毒对他毫无影响,如此一来,今日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离开,否则来日怕再没如此好的机会。
思绪一闪而过,手中云光更是发挥极致,或缩或伸,或卷或缠,变化莫测。姬碧妃的招式则瑰丽无比,而这瑰丽背后,是快、准、狠、利落,完美的一气呵成。
下方,战斗再次进行,因冥帝的亲自参与,北冥士兵士气大增,花云这边因天山七部带众门人的到来,势力也是大增。
战场如炼狱,而实力就是一切。
数百个回合下来,司徒烨逐渐开始呈下风,最后被姬碧妃一掌击中,跌落下去。
姬碧妃抬手悄然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飞掠而下,衣袂翻飞,墨发飞扬,落地后,凌空拾起地上一把长剑,反手便是一剑。
司徒烨手腕一抬,手中云光虽挡住了姬碧妃的攻击,但人却还是朝后退了几步,身上的几处伤口鲜血更是直流不止。
“司徒烨,你最蠢的地方就是带走了他,还让他出现在我视线内,你是笃定我抢不回吗?”漫天血光中,他轻笑,冷冽如初,轻蔑如初,皆因生死全被他踩在脚下。
“是吗?要不我们赌一次,看他是选择我,还是你!或者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会留在我身边,还是说你打算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司徒烨似笑非笑,同样神色不屑的回看他。
“哼,本宫没兴趣与无聊之人做无聊之事,本宫意在杀你,而现在……就是你丧命之时。”黑眸倏地一眯,带满怒意、杀意的一招,势要取走司徒烨性命。
这一剑下去,北冥皇帝将命丧此地。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支带着森然杀气的箭矢从侧面疾射过来,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让姬碧妃不得不侧身躲过。
混乱之中,这一箭破空而来,却精确无比。
箭,擦身而过,手里的剑也同时被其射得偏离些许,然,这一些许偏离,司徒烨之命保住了。
姬碧妃完全不料这一幕,不禁微微愣了下,看看落地的箭矢,又看看手中长剑,这才缓缓偏头望去。
下刻,四目相对,看着那手持雕弓之人,姬碧妃满眸讶色。
——不,他不信。
紧紧握住手中的剑,猛地抬起手臂,再次挥向司徒烨。只不过,这次司徒烨捂着受伤的地方,岿然不动。
他赌,他亦在赌。
然而剑未落下,箭却再来……
姬碧妃身形有些踉跄的后退一步,才险险躲开了这凌厉又凶狠的夺命一箭。
——但,他不信。
剑起,箭来。
这一箭从耳旁划过,挽发红玉簪滑落,满头青丝四散开来,在风中恣意轻舞。
一时之间,他只觉天地在旋转,脑中懵然一片空白,面色亦愈发地苍白起来,昔日漂亮的双眼此时布满了无尽忧伤和痛苦。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在模糊,嘴里血气翻涌,那种熟悉的撕裂疼痛在胸口弥漫,那被压制的寒毒再也无法控制的反噬回来。任他武学修为有多高,都挡不住这反噬的痛苦,但他一定要坚持住,不能在这时倒下,他的妻儿还等着他接回家,他要坚持。
而瞧见这边情势的花云,连忙让莲叶叶赶过来,结果却被姬碧妃抬手阻止,莲叶叶无法,只得与墨雪护在身后。
姬一臣敛弓,持剑,在雷影等人的护送下也赶了过来,随即身形一侧,挡在司徒烨的身前。
掩去那份噬心之痛,姬碧妃抬眼望着前方的朝思暮想之人,柔声说道:“一臣,我来接你回家了。”谁料被面具遮去的面容姬一臣只是冷冷看着他,一双黑眸里无任何波动,没有他想要的欢喜,更没有他想要的温柔。
姬碧妃缓缓,缓缓地垂下头,发丝轻拂在脸颊,那藏在发丝下的秀美容颜,是死人才有的苍白。寒毒反噬的疼痛还在继续,然而在这一瞬,比起胸口的某个地方,这疼痛竟然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那如排山倒海般的恐慌席卷而来,让他无力承受,瘦削的身子就这样颤抖起来。
司徒烨看着这幕,嘴角的笑意不觉加大:“你也会害怕?哈哈哈……朕还以为你当真是天下无敌,当你在残杀朕的数千子民时,可想过今日?”
“朕一早就说,是朕的,任谁也夺不走。”
姬碧妃完全没有听到司徒烨在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冰冷,脑子里不断浮现出昔日的一点一滴。
——这是要死了吗?
——我妻,你是忘记为夫了吗?还是想要惩罚为夫再次扔下你……
不容他缓过神,司徒烨冷笑一声,命令道:“君言,杀了他。”
“是。”声音清冽如水,身形如风,宛如鬼魅,招招狠绝,剑剑致命。
长剑毫无预兆的横扫而来,正处于懵然状态的姬碧妃根本来不及抵挡,身子唯有本能的一倾斜。
剑尖,划胸而过,划破衣袍,鲜血瞬间涌出。
霎那间,身体似在被撕裂开,他低头,捂着胸口,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间不断涌出来,滚烫了手指,染红了白袍。
突然间,他想起很久之前,母妃说过的话:三劫亦是三救,一切皆因命定人而定,他若救你,你便活,他若想要杀你,你便必死无疑。如果以后遇到一个让你心跳莫名加快的人,你一定要远离。
彼时,他还小,不懂母妃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懂什么叫心跳加快。
后来,他懂了,却不想远离。
况且,死又何妨,他的命本就是用他之血所救,但在死之前……
“司徒烨,今日就算我死,也要先送你下地狱。”姬碧妃仰起头轻轻地笑了,旋即持剑,飞身掠去,疯了似的刺向司徒烨。
姬一臣闪身而上,手里剑将他的剑重重挡了回去,但因实力悬殊太大,还是被震退几步,单腿跪在了地上。
然而姬碧妃丝毫不给司徒烨喘息机会,脚尖轻点,越过姬一臣,长剑再次直逼向司徒烨。
雷影见此,挥剑迎上:“保护皇上!”
纵然雷影武功高强,但又怎是姬碧妃的对手,不过几招下来,就被一掌击得连退几步,胸口血气翻涌。
而其他六部君者见此,纷纷飞身过来,将姬碧妃护在中间:“尊者!”
姬碧妃内力灌入剑身,长剑朝前一挥,一道蓝色剑光轰然划出,破天杀气,逼得众人同时退开几步,让出道路。
“六部保护花云等人离开,叶叶与墨雪带公子离开。”音未落,双方再次交手起来,司徒烨受伤颇重,行动间反应缓慢半拍,对于姬碧妃的致命攻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身上不断的增添新伤。
黑压压的军队采用包围战,面对这黑压压的一片,莲叶叶与墨雪半响靠不近姬一臣,心中是又急又恼又怒。
姬一臣看着这一幕,暗自轻抚片刻腹部,便咬牙站起身,心中唯有一个信念,不能死,司徒烨现在不能死!
几个闪步,人已挡在司徒烨身前,顾不得胸口传来的疼痛感,手里剑已直刺入姬碧妃的胸口,冷声道:“如若你不杀他,甘愿让我刺你这一剑,我便立即下令放这些人离开,并且安全护送出北冥国。”
“殿下!”
“少主!”
看着这兵刃相见的一幕,四周惊呼声一片,太多的惊讶,太多的痛苦,也有太多的不解。
他的剑,刺破他的白袍,稍差些许,便抵上他的心脏,而同时他的剑,亦穿过他的黑袍,却只入肌两公分处,便停了下来。
姬碧妃握剑的手微颤,看着他,面色似痛苦似庆幸:“一臣,你知道吗,如果方才我没来得及收回力道,这一剑下去,死的人便是你了。”
姬一臣渀若未闻,只继续维持这个动作,侧头对着两名副将命令道:“快带皇上离开。”
两名副将得令,正欲上前扶住司徒烨,司徒烨却一把推开二人,道:“君言,这次说什么朕也要陪着你,不再留你一人。”
面具下,姬一臣双唇紧抿,满身杀气,再次命令道:“保护皇上退后。”
“朕不退,朕要陪着你。”司徒烨捂着伤口,步伐踉跄的朝他走来。
姬一臣听闻,黑眸晦暗不明,里面是嗜血,是阴鸷,还有一丝痛楚闪过。
这些司徒烨看不到,但近在眼前的姬碧妃怎会捕捉不到,他怎能让他的妻流露这种痛苦神色,他该死。
“我之妻,何时轮到你来陪!”话音旋落,只听‘砰’一声,他手中长剑掉落在地,然后双手紧紧抓住刺入胸口的那柄长剑,足尖着力,连带着姬一臣整个人,一直后退。
乌黑如墨的长发,丝丝缕缕的从身后飞扬至身前,白色袖袍飘逸而起,朵朵洁白无瑕的雪花萦绕在他周围,这画面美得令周遭一切黯然失色,渀若这天地间,唯他一人存在。
盯着那不断滴落的鲜血,姬一臣眼神更是冷到极致,想要抽回剑,姬碧妃的手却执意不肯放开,顿时恼怒的抬眸望去。
四目相对,时间,周遭,忽然静止,有那么一刹那,姬一臣险些坚持不住。
“一臣,为夫是不是真的老了,竟然快忘记有多久没见到你了,呵呵,你好吗?豆包乖吗?晚上睡觉时,它还有没有再踢你?”姬碧妃微微笑着,双眸温柔的注视着姬一臣,轻柔的话语间,已朝着姬一臣的腹部缓缓伸手而去,然而余光在瞥见自己那满是鲜血的手时,忍不住抖一下,轻叹口气,终究不舍的默默收了回去。
姬一臣不语,握剑的手不自觉的紧了又紧。
得不到回应,姬碧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问道:“如果我没有弄掉你和豆包,是不是这一切又会不同呢。”
姬一臣微微移开视线,没有再看他。
“你真要为了他杀我吗?”他望着他,眼中一片氤氲,缱绻而哀怜。这世间唯有你才能杀死我,既然这就是宿命,我不想再避。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是。”清冽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如旧。
“情到深处,摧心,剖肝,裂骨,我,甘之若素。”他叹,似自言自语,殷红的鲜血再度沿着嘴角缓缓流出。
那艳红的颜色,刺得姬一臣睁不开眼,思绪在这时却更加的清晰明了,手上猛的一用力,将剑再度刺进几分。
他这一剑,没有任何犹豫,姬碧妃现在的这副身体如何承受得住,顿时眼前一黑,鲜红的血不断从胸口汩汩流出,血流一身,染红衣袍,虚弱的身体开始不支,消瘦的双肩在风雪中轻轻抽动。
姬一臣本以为他是哭了,结果他只是轻轻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让剑刺入的更深。
姬一臣惊骇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姬碧妃却追上一步,而他所走过的地方,血红一片。
顷刻间,姬一臣呆住,感觉有什么在轰塌,耳旁只剩下凄厉的嘶吼声,震天的喊杀声。
就连在这最后之际,他也只是抬眸冲姬一臣妖娆地笑了起来,脸颊两侧梨涡浅浅,眉眼弯弯如月牙。从头至尾,他都没看过一眼那把刺入自己胸膛的剑,他满眼,满心都只有姬一臣一人。
这风华绝代的一笑,渀若用尽他全部力气,愈发显得落寞凄美,那是渗入骨髓,沁入灵魂的殇。
这一笑更让姬一臣想到那日午后,那灼灼其华、瑰丽至极的一笑,以及唐门一战,那乖巧纯净的一笑,恍恍惚惚间,湿了眼眶。
“姬碧妃,你再敢扔下我一次,我就扔下你一辈子。我的妻,下辈子为夫定不会给你惩罚为夫的机会。”言罢,他向后倒去。
很多时候,动作往往比意识快了一步,等姬一臣反应过来时,姬碧妃已经被他接入怀中了,而同一时间花云赶了过来。
耳旁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姬一臣眉色一沉,毫不留恋的将人交给花云,随即快速握住那把插入姬碧妃胸口的剑身,手指猛地收拢,鲜血立即沿着剑身缓缓流下,然而就在下一秒,他把剑而出,直指苍穹,大声道:“魔头已死!”
雪,停了。
风,止了。
阳光,如旧。
而他心,一片平静,另只手握紧拳头,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一眼。
花云接过姬碧妃冰凉的身体,仰天嘶吼,痛苦,无助,绝望……
如雷的蹄声,由远至近,听那声音是从河对面而来。看着姬一臣走过来,司徒烨忍着一身伤痛,迎上去:“是他们来了。”中间虽隔了条澜和江,但凭夜绯云的才智,想要大军过河实在太过简单。
姬一臣点头,剑一挥:“全军撤退!”
……
初春二月,澜和江边,尸横数里,北冥三十五万士兵血染澜和江,定北侯沈君言,亲手斩杀魔头有功,追封为镇国候,世袭传承。而在这场恶战中,恶魔转世的南楚太子身亡,叛军死一千四百人,更有诸多无名人士丧命于这场战斗。
当夜,天空再度飘起了大雪,势要将这满地伏尸、鲜血掩盖住。
军营内,夜绯云眼也不眨地望着床上之人,苍白的容颜如雪,原本清澈澄然的眸子也已合上,短短数日不见,便瘦得只剩下一副空骨架,而那微弱的呼吸,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殿下怎么样了?”许久之后,他问道,嗓音因太久没开口显得干涩嘶哑。
花云为姬碧妃施完最后根针,擦去额头的汗珠,道:“这一战身体亏损太大,必须尽快舀到冰玉蟾,否则……我现在动身去找司徒烨,殿下就交给你了。”
夜绯云站起身:“不行,你不是司徒烨的对手,这事我亲自前去比较妥当。”
“夜相莫担心,战场上,公子明明知道殿下只是昏了过去,却说殿下已死,这其中定有缘由,我正好借此问上一问。再则,不管他是真的变心,还是因其他原因,他肚中还揣着个小殿下,这人,我终归是必须接回来的。”花云解释道。
身旁一名沉默已久的将士,忽然开口道:“夜相,有没有可能是他疏忽大意亦或者自信过头,便笃定殿下已死?”
夜绯云摇头,缓缓道:“一臣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不是这种人,这其中定有什么地方错了,说不定正是司徒烨其中搞怪。”
“嗯,我也如此怀疑,所以此去一定要查清楚。”花云赞同的点头,动作利落的换上夜行衣。
夜绯云轻抚眉间:“花云,你知道司徒烨他们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