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犷他们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在大叶人的计划之中。西营放火、岑子东行刺,都是为了扰乱义军军心,然后大叶人趁机出兵围攻过来,必然比平时出兵更有胜算。然而此时再想对策已来不及,义军只有正面迎击了。
秦犷嘱咐守卫看好江平明,就身先士卒冲了出去。朱明义则带人去保护太子。
雪夜的宁静彻底被两方的人声马蹄打破,火光交错,刀剑锵锵作响。雪仍然下个不停,落在人与马身上,双方甚至难以分辨眼前人是敌方还是己方,为了性命只有拼死一战。
两军厮杀正酣之际,一人骑着高大的战马,手举金刀从城门口直奔过来,高叫道:“秦犷何在?出来和本王战个痛快!”
秦犷闻言,定睛一瞧,只见马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和他几度纠缠过的八王子央金。秦犷将手指放入口中,对天吹响了口哨,他的坐骑白马咴咴嘶鸣着奔了过来。秦犷翻身上马,大声道:“狗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罢就迎了上去,二人二马缠斗起来。
今夜的突袭正是央金主使。他深知秦犷的厉害,料想岑子东此去肯定凶多吉少,但就算杀不死秦犷,也定会在义军中制造混乱,不如趁这个机会发动奇袭,取得主动权。
二人交手,打得分外激烈。秦犷满怀国仇家恨,然而在几番交手后他心里也暗暗佩服起这个大叶小蛮子的身手来。二人棋逢敌手,杀得难解难分,各自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对方击倒。
义军毕竟人数上略占优势,半晌过后大叶军队颓势已现,然而此时城门忽然再开,又有一队人马冲了出来——这回是央金的五哥萨图带队前来助阵。萨图见与央金打斗之人正是秦犷,心里怒骂岑子东办事不力,对身后的军队高声下令:“袭击营帐!若见了孩童,格杀勿论!”
秦犷闻言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回首看营帐,结果被央金看中时机,一刀砍在右肩上,只听锵地一声,央金的力度之大,硬是拔秦犷的护甲砍穿,刀刃直入血肉之中。秦犷忍痛挣开,一心只想调头回营,却被开穿了他心思的央金死死缠住,无暇脱身。
那边萨图见到义军人马皆已参战,而近住的一个帐子外却仍有一圈兵士死守,以为那个帐里就是前朝太子,乐得策马直冲过去,对着守卫们举锤便砸,混乱中不知是谁的刀剑劈断了帐子的支柱,帐子上整张篷布哗啦啦地掉了下去,把里头的人给盖住了不说,帐子里本就点着蜡烛,那蓬布遇上烛火就烧着了,吓得里头的军医挣扎起来,大叫救命。
秦犷闻得军医的呼声,只见他的帐子已被砍倒,好似还有火苗从下边蹿出,急得大叫:“看好平明!”
央金闻声一愣:“什么?!你说江沙在那帐里?”
秦犷顾不上再与他纠缠,格开他的攻击,拼命往帐子处奔去。央金一抬头,见萨图正狞笑着抡起双锤,急忙大叫:“五哥等等!”也随秦犷冲了过去。
萨图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叫手下人把帐布划开,只见一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觉得甚怪,便一把将其拽起,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一瞧,发现此人好像就是先前朝廷一直悬赏的江沙,便不由分说地举锤欲砸——
“不要!”只听两个声音同时想起,而央金竟比秦犷快了一步,飞身向萨图扑去。萨图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以为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下意识挥锤一击,结果正中来人头部。那人闷哼一声,便随着江平明一同倒在了地上。
“五王爷!这是八王爷啊!”萨图的手下人惊呼一声。
“什么?!”萨图也吓了一跳,但秦犷已抽刀朝他劈来,他也顾不上这个弟弟,转身迎战秦犷。然而萨图的武功不就不及央金,眼下更不是几欲发狂的秦犷的对手,二人没过几招,他就被浑身是血、模样如恶鬼般吓人的秦犷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在手下的帮助下抢了匹马,转身就逃回城里去了。
长夜将晓,雪也渐渐小了。残余的大叶士兵发现他们的两个统率都已不知去向,便也无心恋战,连滚带爬地撤回了下沙城。
天空逐渐发白。义军的营地也被一晚的恶战糟蹋得七零八落,余下的人心情沉重地清理尸首、搀扶伤员,军医侥幸得以保命,这时也颤巍巍地四处奔走,为伤者处理创口。江平明依旧躺在原地,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他的脸和嘴唇也愈发惨白,简直要与周围的积雪融为一体。
秦犷绝望地在他身边跪下,干裂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连军医来为他包扎肩上的伤口,他也仿佛毫无知觉。
众人皆为此事束手无策之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一悲一喜一思虑,一纵一劳形蠹弊……”
众人以为这又是大叶人派人来搞鬼,纷纷握紧兵器,严阵以待,却只见来人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儿,脖颈细长,头上发髻用红布缠着,而且大雪天里还摇着一把羽扇,脸上笑眯眯的,好像完全不知方才此处发生了激战。
老头儿对众人毫不在意,径直往秦犷和江平明处走去,却被卫兵拦下,厉声问:“你是何人!想干什么!”
“呵呵,老朽是来给江公子送解药的。”老头儿依然笑眯眯地说。
“什么?!”众人诧异不已,先前一脸痴相的秦犷也有了反应,连忙问:“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平明中了毒……况且你怎么会有解药!”
老头儿嘿嘿一笑:“老朽只说结果,不说因缘。”说罢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挡开了卫兵手中的刀。说来奇怪,那卫兵被他这么一碰,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了。老头就这么用扇子碰了江平明身边包括秦犷在内的所有人,霎时间大伙均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怪老头儿从怀中掏出一粒赤红如朱砂的药丸塞入江平明口中,并抓起江平明用力摇晃了几下。不多一会儿,江平明的眼睛居然真的睁开了。
秦犷见状,忍不住激动地叫了出来:“平明兄弟,你可醒了!”这时大家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恢复了自由,可以动弹和说话了。
江平明有点迟钝地环顾四周,吃力地问:“天亮了?我怎么……躺在这儿了?帐子呢?”
那老头儿见状笑道:“哎,江公子醒了,老朽的任务也算完成喽!”说罢转身便走。
秦犷忙叫住他:“老先生!您救了平明的命,便是他、也是我的大恩人,请问恩公尊姓大名?是何方神圣?”
老头儿只是笑,并不答话。他仰头朝天空望去,只见不知何时雪已停了,东方显现了启明星。
老头儿向着启明星作了一个揖,又对秦犷道:“老朽曾向天下人言:得江沙者得天下。然天下与江沙不与共也。您二位与老朽有缘,老朽便赠您四句命数之诗,供君参透:此命终身运不通,劳劳作事尽皆空;苦心竭力成大计,到得那时在梦中……”
说罢,将扇子往空中一挥,只见一只巨大的丹顶仙鹤迎风而起,直飞入云端,眨眼见就不见了。
再一看,雪地上哪还有什么老头儿的踪影,就连他来时的脚印也消失无踪,只有仙鹤展翅时抖落的几片绒羽,与雪一样洁白,从远处看几乎无法分辨。
众人皆为眼前这一处惊得瞠目结舌,愣愣地注视着已变得明亮的晨空。
“啊!”秦犷忽然叫起来,“平明!他就是那日载我俩飞去宏光岛的那只仙鹤!”
江平明也傻傻地望着天空,说不出话来。
“咱们这是见到神仙了吗!”军中顿时沸腾起来,人人都激动地讨论这个变成仙鹤飞走的老头儿究竟是哪路仙人。
江平明好久才回过神来,突然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急忙问秦犷:“那个要杀你的人呢!”
秦犷见他面上也恢复了血色,行动和思维已无大碍,便把昨夜发生的事从头到尾给他讲了一遍,江平明听后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缓了片刻才开口问:“你说——是央金拦下了他兄长、救了我?”
秦犷有点不悦地点点头。
江平明又问:“那他人呢?”
秦犷一愣,自己一直只顾着江平明的安慰,后来完全没工夫再去注意央金了。只记得他挨了他兄长那一锤后就和江平明一同倒地……可是现在却不见人影。难道是大叶军撤退时也趁乱逃回去了?
“不知道,不过管他干什么,那样的祸害死了最好。”秦犷不屑地哼气。
江平明又陷入沉默。
经过这一夜的鏖战,秦犷生怕大叶人入夜后又会偷袭,便与众将领连日制定作战方案,决心一鼓作气攻下下沙城。出发前,秦犷留出一支精兵,将江平明和两个孩子托与他们带去离城不远的乡下以避开大叶人的耳目,众将兵一把火焚了驻扎多日的营帐,大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意。
不过当他们冲入下沙城后,却发现制定的战略其实已经用不上了。就在这短短的一日内,城内也发生了巨变。先是萨图回城后清点兵力,发现央金没有回来,估他大概是被自己那一锤打晕、被弃于义军阵中,怎么都不可能脱身回来了。思及此,经过连日征战、饱受煎熬的萨图也发了狂,率领残余的部下直攻入金銮殿,逼英帝让位。英帝闻得胞弟落入敌军之手,又被五弟不顾亡国之忧只想争夺皇位的举动气得半死,两兄弟操戈于大殿之上。当义军攻入金銮殿时,殿内早已死伤一片,英帝正将刀子从萨图的尸体上拔出。
秦犷与英帝对视良久,英帝突然放声大笑:
“想我大叶精兵当初以少敌多,逼死献帝老儿,入主中原,谁想到不出三年,却要落得献帝的下场!我格齐誓死扞卫措鲁家族的名誉,决不会向无能的洛人投降!今日兄弟阋墙、家国不保,我身为皇帝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惟有一死以谢全族!”说罢,抢先一步挥刀自刎。
秦犷叹了口气道:“虽说他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也算是个有骨气的汉子。”
英帝一死,大叶人失了最后的主心骨,纷纷逃回北方去了。秦犷下领以下沙城为界,将洛朝领土与大叶聚居处隔开,并在交界处立碑为戒。朱明义带兵清剿城内参余的乱党、皇室宗亲和汉族降臣,一时间下沙城内血流成河,再无先前的繁华热闹,成了一座死城。
秦犷去接孩子们和江平明,欲带他们回旧京,江平明却提出想进下沙城的皇宫内看一看。秦犷猜到他大概是感怀自己的身世,也不好说什么,就带他进了宫。
下沙城内四处皆树着义军的龙旗,那龙正是江平明当初留给秦犷的画作。江平明在宫殿内一间一间地逛着,秦犷带人走在他身后。当他走到一处荒凉的别院时,秦犷耳尖,听到内室中有动静,急忙拔刀冲至他前面,朝里头喊道:“谁躲在房里!出来!”
房里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响起了说话声,但说了什么却没人听懂。
“莫非还有大叶狗贼埋伏于此!”秦犷手下急忙提醒。
秦犷一脚踹开房门,只见里头有一位气色衰弱但仍然保持警惕的老人紧张地盯着他们。
“你是谁!”秦犷喝道。
那老人又说出一串他们听不懂的话。
秦犷见他衣着华丽,袍上绣着金线龙纹,忽然想起来,他们只顾要杀了当朝皇帝,却忘了当初英帝和央金是逼了第一代老王退位后才登上帝位的。眼前这人大概便是大叶老王了。
看起来大叶老王不会说汉语,而秦犷他们又听不懂大叶语。有人建议别跟他浪费唇舌,反正说也白说,不如杀之后快。
秦犷想到当初就是这个人带兵入侵中原,逼死献帝、害自己一家数十口人惨死的元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就朝他咆哮起来。
那老人也激动地叫了起来,还伸手比划个不停,好像示意秦犷干脆杀了他。
江平明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这个大叶族曾经的王。他是自己母亲的长兄,论起辈份便是自己的舅舅,也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仇人。然而江平明的心中却没有涌起恨意。因为此人实在太过陌生,他难以想象当初这个人和自己的父母有过什么恩怨纠葛。这一切都是突然强加至他身上,让他不想接受却无力推开。
秦犷注意到江平明的神情变化,也想起这个人与江平明有血缘关系,便问江平明:“你觉得怎么处置他比较好?”
身后随从们不知内情,这情景看在他们眼里实在太过怪异,眼前是与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自然是要杀掉的,而秦犷却要问江平明的意思再行动,这简直像是……昏君与宠妃之间才会出现的对话。
江平明摆摆手:“这当然由诸君决定。”说罢,最后看了老人一眼,却突然流下泪来。好像自己也没料到竟然会流泪,他急忙抬袖掩面走出了别院,装作怕见到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最后这个曾经威风一时的老人死在了愤怒的众将士的乱刀之下。
第 39 章
江平明一语不发地逛遍了整座皇宫。各间富丽堂皇的屋门被打开,充满异域风情的装饰无法让他产生亲近感,即使此处是他母亲早年生活起居之地。高而悬空的天花壁顶,用闪亮的绸布搭成的拱形帐幔,各种形状奇异的银制器具,以及在汉人眼里太过诡谲的异教画像……
在义军要返回旧京时,由于先前搜城三日也没找到央金的下落,为了杜绝后患,朱明义提议放火焚城,一报当初大叶人逼宫之仇。秦犷默许了。
最后,众多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下沙城。江平明甚至没有回头再望一眼。队伍整齐,多面龙旗在冬日的寒风中飒飒飘扬。身后是漫天的黑烟和火光,凛冽的空气中传来焦味。江平明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年轻的女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他身后唤着什么。即便他有北方的血统,这北地终究容不下他。
经历了三年的颠沛流离,大伙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人人激动不已。然而天骄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大概是小孩子的近乡情怯。江平明也盼着早日恢复自由身。秦犷没再问过他回去后的打算,只是经常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直教他心里发毛。
适逢新年前夕,旧京的百姓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点起鞭炮欢迎义军与太子凯旋归来。天骄坐在马车里,由秦犷和朱明义等人骑着马在前头引着,一同接受夹道百姓的欢呼和跪拜。
接下来日子过得也快。京城百废待兴,重建皇宫、辞旧迎新,待到新年过后,就是太子的登基大典,以及对众臣将领的论功行赏。天骄毕竟只有十岁,这些冗杂的事宜都得由秦犷代办,光是束着金冠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就已让他坐立不安了。三年来在乡间野惯了的孩子突然被告知要承担起一国之君的责任,着实为难。
班师回京后,江平明暂住秦犷府中,特获自由出入宫中之权,耐心地安抚天骄,要他尽快适应新的生活,尽到帝王应尽的责任,同时悄悄地告诉天骄,要封秦犷做护国公。待到册封行赏之时,天骄果真按江平明的嘱咐,宣布秦犷为护国公,官拜正一品天下兵马大元帅。众臣对此并不惊讶,因为论功绩,秦犷确实值此功勋,然而秦犷本人却深感惊讶,因他并未对天骄说过自己想要加官进爵、居此高位。
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江平明便向秦犷辞行。秦犷自然不同意,两人又起了争执。
“你留下来不行么?纵使你没有立过军功,论出身、备份,你也是俊王的儿子、当今皇上的堂兄,如今皇室血脉只余太子和你二人,你大小也是个王爷!再说,你和皇上相处这么久了,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他还小,需要你我的扶持,请至少看在你这个弟弟的份上留下来吧!你任太傅,继续教他读书可好?”秦犷的语气几近哀求。
江平明背过脸去,生硬地应道:“我原就只是一介平民,只不过是比一般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既不通宫廷礼节,又不谙经世治国之道,当太傅我何德何能?既然你们已下令恢复科举,今秋即能举行乡试,何愁选不到人材?我已说过很多次了,我只认先生一人作父,其他人的是非恩怨我不想多管。况且传国玉玺和灵帝宝藏皆已寻得,我即便是俊王之子,还能做甚?求秦大元帅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