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生路?”秦犷急了,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几度,“我一片真心想挽留你,你却说得如此难听!平明兄弟,自你我相遇相知后,我就拿你当至交,现在于公于私,我都不舍得放你走,你能否……能否看在我的份上,多留几年,至少……等皇上长大成人?”
江平明闻言,冷笑一声。“于公于私?我只听出你想让我当天子之师,并不知‘于私’是为了哪门子‘私’?交朋友也得双方你情我愿吧,坦白说,你算是何人?我为什么要‘看在你的份上’留下?难道叫一声朋友就能干涉人家的自由了?”
“原来在你心中我连朋友都算不上吗……”秦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
“元帅不必再费心挽留。”江平明打断他的话,“你也将至而立之年,是时候娶妻生子了。而我将云游四海,随兴作画,糊口便足,终此一生。你我的人生再不会有何交集,又何苦硬是凑在一起呢。”
“我没打算娶妻生子!我、我只要有你——”秦犷情急之下从江平明身后冲上去,紧紧地拥住了他。
江平明满脸通红地挣脱他的钳制,高声道:“请元帅放手,这样拉扯于礼不合!”
秦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元帅,我问你一个问题。”江平明努力平复情绪,清了清嗓子,开口说。
秦犷紧盯着他。
“你是说你想我继续和你待在一起,那么为何非得要我留下来,而不是你跟我走呢?”江平明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
秦犷愣了一下,马上摇头道:“不行,现在天下方安定下来,皇上又还小,我大洛江山根基未稳,我身为人臣,保家卫国是必尽的责任,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抽身而退……”
江平明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苦涩地笑了:“说到底,元帅也不过是个只为自己着想的人罢了。话说至此,想必你也明白了吧?你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江平明放弃江山,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口中的‘情谊’而牺牲自由。我俩本不是同路人,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哇。”
此语一出,秦犷哑口无言。二人僵持良久,江平明转身欲去,却被秦犷追上:
“我明白了,平明,我不会再拦你。只是你走之前,可否最后再留一晚,我俩不谈离别,只把酒言欢,畅饮一番,就当我为你……为你饯行了?”
江平明略微犹豫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当时战乱方息,举国上下生活都很节俭,然而这晚秦府破天荒地准备了一大桌美酒佳肴。秦犷屏退了下人,亲自执起酒壶,为江平明斟了满杯。
“你知道我并不爱酒,还是不必费心了,自己享用便是。”江平明对他说。
两人面对面坐在大桌前,各自无言。战后好酒难求,明明是高价美酒,秦犷却觉入口后满口苦涩,唯有一杯接一杯地吞下去。江平明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面对一桌丰盛肴馔也无甚胃口,室内气氛冷到极点。待至月上中宵,秦犷已喝多了,才开始多话起来,跟眼前人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身世,双亲、朋友、战场往事,从小到大,无论悲喜皆倾吐而出。
江平明默默地听着,听这个汉子从他小时顽劣、挨父亲的打骂,到少时初上战场,亲眼见自己童年玩伴死于敌军乱箭之中,再到大叶人改朝换代后为救自己敲敲返京、却见自家宅第已成流民之窟,最后竟能完璧而归,此半生端的是动魄惊心。三年的朝夕相对、生死与共,他江平明纵然生性冷淡,也不是无心之人,秦犷这名字早已拓入心中,只是两人志向相去太远,纵使缘分不浅、修得同船而渡,今后也不太可能同舟共济了,不如好聚好散,对彼此都好。
直到壶里的酒一滴不剩,秦犷也没再说出一个留字,最后直勾勾地望着灯火下有些朦胧不清的江平明的脸,问道:“平明,我们——还会有——”后边的话还没问出口,就颓然醉倒在桌上了。
江平明已猜到他后边想问什么,但眼前人已不省人事,不答也罢,反正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早春之夜,月朗星稀。冰封一冬的土地尚未解冻,而吹来的东风似乎已带着些许暖意。江平明回房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趁着夜色,一个人离开了秦府。他知道若天骄听闻他要走,定不会让他离开,所以也未向两个孩子道别,只是匆匆留了封书信,让天骄和喜娘互相扶持、早日自立。
秦犷翌日醒来,头痛欲裂,只见满桌残羹冷炙,不见江平明的踪影,明白那人已经离去,心里一片怅然,喉头苦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下人拿着一卷画来,说是昨夜江公子临行前交代要留给元帅的。秦犷忙夺来,展卷一瞧,只见白纸上一介布衣书生,头发微蜷,眉目深邃,赫然就是江平明平日的模样。只是一如他其他大部分画作,他连自画像也留白了瞳仁部分。画中白眼书生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满面嘲讽,又有几分可怖,缺少了眼瞳就如缺少了灵魂,秦犷看不出画中书生究竟带有何种感情,心内更觉憾恨。
看到画作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有股想抛下一切去寻人的冲动,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言,家国刚复,皇帝年幼,他身为护国公,根本不可能抛下这些不理。然而他也深知江平明性子倔强,此去一别,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
天骄知道江平明离去的事后果然大闹不休,非要去把人追回来。秦犷也抱着一线希望,估摸着江平明会先回弦海之滨的住所去,便带了几个亲信去了那林中。想当年他与江平明正式在此海滨初遇,随后又一同在林中生活了一段时日,秦犷旧地重游,一路感慨不已。
海还是那片海。林中古木经历一冬的风霜后依旧挺拔。秦犷找到江平明的房子,只见门前的小院一片荒芜,房门开着,然而他进门后发现屋内的家具早已朽烂,地面积满了泥灰,好像自三年前他们离去后就再无人至的样子。
他之前说要云游四海,原来还真是连一直念念不忘的旧居都没有回过……秦犷对着破败的屋子,沮丧不已。
冬去春来,时光流转。秦犷端的是尽忠职守,但凡哪处军情有变,他都义无反顾地带兵赴阵。而洛朝光复之初,边关确实骚乱不断。秦犷连年南征北战,根本没时间考虑娶妻生子一事。而秦犷在朝中的时间一少,朱明义就逐步上位,成了皇上最信赖的大将军,大有与秦犷争权之意。江平明当初叫天骄封秦犷为护国公,恐怕便是料到朱明义这人不愿甘居人下,然而秦犷只精于兵法战术,却不谙官场之道,等他意识到朱明义对自己抱有敌意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剑拔弩张。
而秦犷已无心与昔日战友较劲,比起京城来他好像更喜战场。这些年来,他身边的副官和随从都觉得元帅好像愈发魔障了。他不论是在家中还是沙场上,必定随身携带江平明留给他的白眼自画像,虽然并未听他主动提起那人,但元帅一有空便展开那幅画发呆的样子大家都已屡见不鲜。下属见他对当初那位江公子一副痴迷模样,起初皆以为元帅是有龙阳之癖,便将他哄骗至青楼,叫了小倌出来作陪,不想秦犷却勃然大怒,当场拂袖而去;见他这样,众人又揣测元帅大概是只对江公子有情,便替他擅作主张,四下里派发寻人启事,却也没有得到江平明的消息,多年来只是偶尔听闻某地又有人求得了江沙的点睛之作,而画作真伪不得而知。
直至与兰彘人的一场恶战,双方杀得刀刃翻卷,甲胄尽裂,最后秦犷手刃其族首领,却被暗箭刺中左胸,倒下马去昏迷不醒。众军士急忙将他抬回军营,请军医为其疗伤。军医拔出箭头,竟连带着拔出一个带血的卷轴。幸亏有那卷轴挡了一下力道,秦犷才不至于伤的太深。大伙定睛一看,那卷轴正是元帅平日从不离身的江公子的画像,可是现在已被血迹染得面目全非,而且还被箭头穿过,已是破破烂烂,无法修复了。
秦犷醒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胸口卷轴,在属下小心翼翼地递上血迹斑斑的残破画像后,秦犷发狂般地哀嚎一声,再度昏阙。众人觉得大事不妙,急忙护送秦犷回京休养。
第 40 章
这时已是元平九年春,即洛朝光复、商天骄继位后的第九个年头。除了边关偶有异族来犯,中原各省的生活皆已太平。朝廷之上,朱明义已得到诸多重臣的支持,暗中多番试图打压秦犷,这时恰巧传来秦犷思友成狂的消息,让他们更是觉得抓住了把柄,在上朝时进言请皇帝收回秦犷的兵权,美其名曰“元帅劳苦功高,此番负伤,更应好好休养”。天子虽感念秦犷这些年来的护犊之恩,但他羽翼未丰,也不好惹朝中重臣不悦,另一方面,他也确实觉得秦犷功高盖主,不免对其有所忌惮。后宫之中,天子欲按传统礼制选妃,而已为皇后的喜娘性情刚烈,坚决不允,二人多番争吵,而头脑聪明的喜娘近年来也偷偷拉拢了朝中几员武将,试图以此干预朝政、要挟夫君。太平盛世的光环之下,深宫之中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
秦犷虽然常年在外征战,也对这些事有所耳闻。对天子和皇后,他徒有“儿大不由娘”之感,既不好干涉,也不便干涉,只好放任事情继续发展,结果自己反倒被朱明义踩到了头上。当接到皇上让他安心修养的圣旨时,他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天子已长大了,昔日出生入死的战友如今也视他为敌,许多事情,已由不得他。他回京后在府中养伤,每日躺在床上,第一次对自己这一生产生了迷惘。而正巧这时驿站差人送了信来,秦犷一瞧,是一位曾参加过义军、后来远去南海谋生的旧部下寄来的。起初他还很疑惑为何这位多年不曾互通音信的同袍会突然给自己写信,然而这封信的内容让他霎时间血液沸腾——同袍表示闻悉秦犷一直在寻找江沙,而自己近日真就在当地街头看见过其人。
秦犷读完信后恨不得马上动身前往南海,不过定睛一看,那封信的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想来应是送信路途遥远之故。同袍提供了自己现居的地址,是南海一个叫南坑的镇。而江平明竟会跑回南海那荒芜之地,这是秦犷从未料到的。
仔细思索了一整天,秦犷终于做出了决定。当日晚上,他拿出大部分财产赠与家仆作为遣散费用,第二日上朝时便交出兵符,向天子辞官。虽说朝中有部分人一直盼着他大权旁落,但见他竟然主动辞官,也不免暗暗吃惊。最惊讶的还是天子本人,然而秦犷主动请辞确实是顺了不少人的意,也免去他左右为难的麻烦,他略作思考,便当堂准了。
退朝后天子忙唤秦犷随他去御书房,问秦犷究竟为何请辞。秦犷无言地从怀中掏出那封来信,递给了天子。天子读完,脸上露出复杂神情,问道:“护国公想要去寻江叔叔,朕可以下令派人迎他回京与你相见,何必执意辞官?”
秦犷意味深长地答道:“一来那人的性子你也知晓,他若不愿意,无论你怎样要挟他都是无用,君不见他当年决绝而去、一走就将近十年?二来陛下您以为臣不知朝中势态?我一走了知,对谁都好。”
天子有点窘迫地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又问:“护国公于朕、于国都恩重如山,朕若不能让你享尽荣华、安心归老,怎对得起先帝和朕自己的良心?莫若朕现在赐你一方领地、良田千亩,并封你为王?这样即便你没了兵权,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犷苦笑:“罢了,臣将诸家兵法熟记于心,却不通官场为人之道,实在不适合呆在这九重宫阙之中,趁如今名声还没被完全抹黑,还是及时功成身退吧。而且——这些年间,无论臣怎么努力,心里都实在是无法放下那人。当初臣亏欠他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消息,自是要去他身边……还债的。”
天子想了想,凄然笑道:“还债么?大概江叔叔也不需要你还。朕敬你如父,如今你说要走,朕也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强留。为免日后有人刁难,朕赐你免死金牌一块,见牌如见朕。今后无论何时何地,若你们身陷困境,金牌可免一切责难。”说罢便命人去取金牌来。
秦犷谢过天子,跪下一拜,并诚恳地承诺,他在生之年,若有朝一日洛朝又发生大乱,只要天子派人来召,他必定重披战袍、为国出征。
天子闻言,感动之余,郑重地对秦犷道:“请护国公放心,朕今后定当励精图治、富国安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秦犷欣慰地笑笑,再度向天子拜别。皇后从下人口中听闻秦犷要走,急忙出来送行,拉着秦犷哭得脸上胭脂都花了。他二人是秦犷从小看到大的,此时秦犷心里也是相当不舍,强作笑颜宽慰了皇后几句,本想劝他们夫妇莫再争吵、相敬如宾过平和日子,但这说到底是夫妻私事,他一介外人而且又只是臣子,实在不好干涉,话到嘴边也难以出口,最后只好作罢。
天子大致也从近日种种流言中得悉秦犷思人心切,提出要赐秦犷千里良马,好让他尽快赶到南海,然而秦犷却谢绝了他的好意,褪去朝服,换了身普通行装,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囊,从马厩里牵出了当初义军南征北战时一直跟随他的那匹白马。白马的年龄如今也有二十余岁,体态也不复当年那般健壮。秦犷抚了抚它颈上鬃毛,对它说:“这回是我最后一次远征,请你帮个忙吧。”老马跟随主人多年,仿佛知晓了秦犷的心事,一出城门就扬起头,撒开蹄子,尽最大的力气驮着秦犷朝前路飞奔而去。
曾载他四方征战的马蹄再次踏过了中原,出了五省,往南方奔去。沿途湖光山色、的皪春芳,他都无心观赏,只顾快马加鞭赶往南海,心内所念惟江平明这三字。十三年前与江平明的初识,之后历尽艰辛,直到最后二人诀别前夜,这期间种种光景,明明十年已过,在他脑海中却仍然历历在目。二人分开的时间早已比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得多,如今山水依旧,草木枯荣,而人却年岁徒长,只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犷多年征战在外,沐风栉雨,面容要比宫中那些锦衣玉食的文官更显沧桑,如今已是胡髭满腮,两鬓也能看见几丝白发。那人不晓得是否也容颜已变,不知若是见了面,彼此能否认出对方来。想自己这半生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是孑然一人,如无根落叶,心中不免怅然。若当年能随了他一同离开京城,不知现在是否会过得更快活呢……
待到四月中原春花落尽时,秦犷总算赶到了时已酷热的极南之地。九年后,南海比当年他们流落之此时繁华了不少,大抵是当初连年战乱,使得中原不少百姓纷纷逃至此处避难,并安居于此之故。几经打听之后,秦犷总算找到了信中提到的南坑镇。这个镇不算大,但街上也人来人往,沿路摊铺林立,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看起来生活颇为便利。秦犷下马,牵着马走进了题有“南坑镇”三字的大牌坊,一时心潮澎湃,四下拉住过往行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江沙其人。大部分人听到江沙这名字时都一脸茫然,问了好几个人后,总算有个老大爷应道:“我是没听过你说的这个名字,要说会画画,我倒知道镇上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每隔几日就在恩平街口那里摆摊代人写个书信,如果有人请他帮忙画个画像之类的,他也会画,而且听说画得不错……”秦犷决心碰碰运气,便向大爷问了恩平街的具体方位,牵马往恩平街走去。
还未到街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书画摊子,摊前一人正襟危坐,正聚精会神地执笔写着什么。秦犷按捺住心中激动,慢步走进那摊子,刚好摊前人写完一笔,正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上的刹那间,秦犷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人就是他这些年来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不知是否真是由于种族不同,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虽说他一人浪迹至此,容颜却并非秦犷先前想象那般僝僽,只是眼窝似乎比从前更深了些,眼角也多了些许细纹,然而眉目少了几分冷淡,较往昔更加从容,脸也比当初圆润了些。此刻重逢,反而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十几年时光皆是幻梦,如王质烂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