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这么一说,义军中有许多对他死心塌地的兄弟都表示愿随他一同前往旧京。朱明义等人为此感到无比懊恼——义军人数比起赫朝的兵力而言,本就显得十分单薄,眼下队伍里又有一批人铁了心要跟随秦犷回旧京,这么一来,就算剩下的人继续北上,能突破大叶精兵的重围而冲入下沙城的可能性也是小之又小。无奈之下,朱明义他们只好不情不愿地随秦犷一同打道向东,去营救江平明。
从西域到旧京,几乎横跨了整个国土。此时已是六月,距江平明的处斩日期只余一个月。秦犷率众将士日夜兼程,这一路反倒较之前从南海到西域更为辛苦。
一日在歇息时,喜娘问秦犷:“叔叔打算怎样救江叔叔出来呢?”
秦犷已思考过这个问题,答道:“他现在必为央金所囚,要救他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潜入央金处探得他的所在,想法把他救走;二就是在处斩当日,劫法场了……”
“那叔叔打算采取哪种办法?”
秦犷叹口气:“之前那央金就曾把平明囚于他府上,直至我把他救了去,想必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此番再得到平明,肯定比当初更加戒备;且我们都不懂大叶语,想要混入其中打探消息,更是难上加难。最近赫朝并未传出向旧京派兵的消息,我猜央金那儿的兵力不多,我们尚可与之一搏……”
喜娘已听出他言下之意:“那就是说,您打算劫法场喽?”
秦犷点点头:“恐怕只能用这个办法了——说起来,你两个到时切莫出现在那附近,找个地方好好藏身吧,我会留几个人保护你们的……”
天骄却不依了:“不要!我也要出一份力,去救江叔叔回来!”
秦犷看着身形明显长开的天骄,和已能看出是美人胚子的喜娘,又叹了口气,对他们道:“我知道你们也挂念江叔叔,可是毕竟你们还小,到时我军面临一场恶战,带上你们只会让我们分心分力……”
“我会保护喜娘,我们不会拖大家后腿的!”天骄握紧了小拳头,倔强地说。
秦犷感慨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你也毕竟才十岁而已,只怕上了战场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提什么保护喜娘呢……唉,这几年虽然过的是流亡日子,但你也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洛国太子,等复国后你是要继承帝位的,可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住性命,其余都不如这点重要!知道了吗!”
天骄无语,却也不点头,脸上写满不甘。
一旁的喜娘拉了拉他的手,劝道:“也罢,我们就听叔叔的话吧,总好过到时候给大家添乱。你也不用担心,我听说当初秦叔叔就是单枪匹马回旧京把江叔叔救出来的,现在他还有大队人马,不愁救不回江叔叔,你说是吧?”
天骄看看她,又看看秦犷,只好点了点头。
秦犷不禁笑道:“还是喜娘善解人意。”
那边厢,央金虽口上耍狠,却并不曾真正为难过江平明,只是自己走哪去哪都要拽上他,以防他有逃跑的机会。马车一路向东,眼见着车窗外的景物逐渐变得熟悉,江平明心里激动起来,却也有近乡情怯之感。等到了旧京,眼前的种种却让他心凉不已。昔日车水马龙的京城如今已破落不堪,街上来往的行人虽还是黑发黑眼,却个个作大叶族衣裳打扮,而且从他们自然的言谈举止中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适或不满。
江平明自己也被央金逼着换上了大叶的服装。此地真是旧京吗?物非人也非,这座旧城带给他的陌生感远大于归乡的喜悦。他提出要回自己原先的住处看看,却遭到央金一口回绝,无论他怎样发脾气、亦或冷眼以对,央金都不为所动。江平明想起他与秦犷初识时,自己是如何向满腔复国热情的秦犷泼冷水的;如今旧京满目荒凉,而百姓仿佛已习惯了新朝统治下的生活,大概这国,也是没有复的必要了……然而人人都安居乐业之时,自己的命运却不知何去何从。若秦犷不来,他便是死路一条;若秦犷来了,双方必有苦战,就算秦犷能再救了他去,将来又能如何?继续跟着义军与朝廷作对?还是自己再想法子从秦犷身边逃开,跑去深山老林里过隐居生活?不管哪条路,都不是他江平明情愿的。以前他住在弦海之滨,日子逍遥快活,却不想后半生都要为他人所摆布,这样他的生存还有何意义?不过是时代洪流中被巨浪卷起的一粒细沙罢了……
江平明心中恨意丛生。你们想要这国土山河,只管自己去斗罢,为何要把我卷入其中、一世不得脱身?他江平明就如一根草芥,纵然渺小,也能孑立于天地之间。他才不想为了别人的理想而牺牲,更不想成为这乱世的祭品!
第 28 章
话说秦犷这一路走来,途中不断有人投奔他们,义军的队伍日益壮大,快到旧京时,人数竟已近七万。这让秦犷他们信心倍增,江平明所画的龙已出现在义军的旗帜之上,他们走到哪儿都比先前更显威风凛凛。然而树大必招风,这么一大伙人,想藏都藏不住,朝廷很快就得道了他们前往旧京的消息,便也从各地调来十几万精兵,紧随国师之后向旧京而去。然而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时至六月末,义军和朝廷派出的军队皆已抵达旧京,然而最先出发的国师一行人却音讯全无,这让远在下沙城的英帝心里七上八下,生怕是国师他们在途中遇害了。
因解东风早先就对央金也说过“得江沙者得天下”的话,央金和英帝这次的目标倒是相当一致——守住江平明,并要捉住贼头秦犷和前朝太子。
旧京临海且多峦障,为义军提供了很好的掩护。秦犷清点人马后将全军均分三路,命其中一队到时随他一同去劫法场,另两队则在原地待命,好好守护太子;并且下了一道军令:无论去劫法场时发生什么事,留守的大部队都要以保护太子和复国大业为重。这命令言下之意很明显与前一次一样,即是告诉大伙,他秦犷又要拼死去救江平明了,太子就托付给朱明义和各位将士。
朱明义经过几番折腾,对江平明真是恨得牙痒,只觉得那厮三番两次在紧要关头拖义军后腿,全然不记得最初江平明才是被秦犷拉下水的。
几路人马齐聚旧京,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及发。旧京表面上还是一派平静,但民间早已风声鹤唳,城中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往他乡去了。在新朝建立后就形同荒城的旧京如今更显荒凉破落,已然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废都。
央金也一早闻悉叛军往旧京而来的消息,见一切都如自己所料,心里高兴不已,每天只管在府上逼江平明和他一起谈天作乐,毫不在意本该来到的国师失踪之事。他心想,只要等他捉到了前朝太子,得了那半块玉,宝藏就有了一半的线索,来日方长,不愁找不到答案。
旧京在危机四伏中迎来了七月。江平明被定在七月一日午时三刻处斩,行刑地点不是别处,正是当年秦犷抱着小太子跳海的那座悬崖之上。
当日正午太阳很大,几个赤膊的刽子手都被晒得满身大汗。央金早就透过口风,他们也知道这次行刑只是个幌子,并不用真正砍头,然而等到午时三刻已过,这悬崖上却依然一片平静,不见半个外人的影子,只有海鸟在半空盘旋的拍翅声与悬崖下滚滚的涛声。
坐在案前的主审官有点急了,忙请示一旁的央金:“王爷,时辰已到,必须要行刑啦……”
眼见着太阳又偏了几分,本来不慌不忙的央金心内也有些急恼了。好个秦犷,你敢跟本王赌人命,那本王就干脆做戏做全套!
“好,不等了,行刑!”央金一整衣冠,身体前倾,右臂置于案上,一副要将斩首过程看个清楚的模样。
主审官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马上装模作样地挽起袖子,抽出一道令牌往地上一丢,高声道:“斩!”
几个刽子手面面相觑,交换了几个纳闷的眼神,又见央金面无表情地盯着犯人,没有任何表示,心里猜想大概这回是要动真格了,便由两人将一身囚服、被五花大绑的江平明按下身去,另一人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
江平明眼神黯淡,却并无惊惧之情。秦犷不来也好,就这么一死了之,也比今后继续跟这两方纠缠不清要好。只可叹自己年纪轻轻,过去二十六年里没有什么建树,就这么下去见先生,先生大概会伤心吧。现在他只庆幸自己未娶妻生子,否则他死后世间又多一对孤儿寡母,孤苦半生。自己的生命就是父母造下的孽,他可不能再祸害别人。
正当刽子手挥臂准备刀起头落时,却突然从后方飞来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他的手腕,刽子手痛得惨叫一声,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了地。还未等其他几人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神速窜至他们跟前,挥刀将几人砍翻在地。
江平明只感觉背后一松,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重获自由。还没等他看清来人是谁,便被那人如老鹰捉小鸡般一把拎起,叫道:“紧跟住我!”
这声音江平明再熟悉不过——非秦犷莫属。这时他们周围响起了喊杀声,随秦犷一同前来的义军从他们后边冲了上来。一边的央金拍案而起,迅速拔出腰间佩刀,翻过案台,亲自来战秦犷。
“来人啊!有人来劫法场啦!”主审官吓得抱头鼠窜。他这一叫唤,央金早已布好的伏兵和朝廷派来的人马都一窝峰地冲了上来。官军的兵力几倍于义军,本来就不宽阔的悬崖上此时挤满了人,而下头还有官军继续往上冲,崖上一时间杀得血肉横飞,双方都不时有人跌落悬崖,掉入海中。
秦犷一手护住江平明,一手挥刀向敌,杀得悲愤不已。跟他前来的弟兄们都晓得这场仗是以卵击石,大家已抱了必死的决心。眼看弟兄们一个个或掉下悬崖,或倒在大叶人的长刀之下,他若不能带江平明逃走,就是让他们白白牺牲。
江平明从未经历过如此残酷的贴身肉搏,只觉双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鲜红,神识仿佛已出了窍,只有双脚还本能地跟着秦犷的移动而变换步伐。
央金两年后重见秦犷,心里满是恨意,提刀直逼秦犷。秦犷的几位手下见状,大叫“将军快走!”合力去围战央金。全朝皆知央金武力过人,秦犷见兄弟们拼死帮自己争取逃离的时间,眼中热泪满眶而不敢回头,只想着万不能辜负了他们的心意,拖着秦犷没命地往来路冲去。
他们身后便是万丈悬崖,面前唯一一条来路还不断地有官军涌上来,任秦犷武功再高,也难以带江平明脱身了。央金想去斗秦犷,却被几人缠住而不得脱身,不由怒从心起,使出十分力气,几刀将眼前的人劈成几段,一心往秦犷的方向杀去。
秦犷和江平明正被大叶人围攻,进一步退三步,根本没办法逃离此处,最后竟又重演当年惨烈一幕——二人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只闻海风呼呼,浪涛轰响。
“秦犷!两年前你侥幸从此处逃生,今日我不会再让你有第二次活命的机会!”央金浑身是血——自然是别人的血,双目布满血丝,狞笑着朝他二人走去,那身影宛如恶鬼修罗。
江平明见状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怎料脚下的土块竟然松脱了,他一脚踩空,身子猛地坠了下去——
“平明!!”在千钧一发之际,幸得秦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江平明的右手。然而江平明毕竟是七尺男儿,他的重量使得秦犷也差点跟着掉了下去。秦犷被这重量拽得扑倒在地,吃力地将刀插入地面,一手紧握住刀以防进一步下滑,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江平明的手腕。江平明整个身子都垂在悬崖外沿,只靠秦犷一只手拉住。
央金只想跟秦犷一决雌雄,并未曾想要江平明死,见状不由得也心惊肉跳,连忙吩咐手下:“快去把那二人都拉上来!”
江平明在下头闻得央金的声音,虽听不懂大叶语,却也猜到他的意思,便对秦犷道:“你放手!今日我两人是没机会一齐活着离开此处了,没了我,你一个人更容易逃!”
秦犷闻言双目圆瞪,大声说:“不可能!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而自己逃命!”
“他们马上就过来了,你快松手!”江平明双脚乱蹬,剧烈挣扎起来。
他一挣扎,秦犷的身体也被拽得又往前滑了几寸,差不多半个身子都悬空了。
“别闹!抓紧我!”秦犷额上暴起青筋,吃力地攥住江平明的手。
江平明见他执意不肯放手,心内五味杂陈,只觉双目刺痛,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倒流进来。突然他急中生智,露出惊恐的表情,朝秦犷叫道:“小心身后!”
秦犷闻言急忙回头,然而就在他分心的这一刻,江平明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坠——他的手腕从秦犷的手中滑了下去。
秦犷只觉手中一空,再回首只见一抹白色的身影直坠向蔚蓝的大海,脑中登时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
“不——”他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
“王爷!他、他二人都掉下去了!”这一出让崖上的人纷纷傻了眼,停止了打斗,齐齐向悬崖那边望去。
央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跌跌撞撞地往崖边跑去。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云雾缭绕,几只海鸟盘旋而过,隐约可见蓝得发绿的海浪,全无那二人的影子。
江沙……就这样死了?
“给本王下去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央金的怒吼回荡在悬崖上方。
“王爷,您莫急呀,就算秦犷死了,献帝的独生儿子还活着呢!玉肯定还在他身上,只要把他找到,您的寻宝计划便可继续进行了!”央金身边一个比较年长的亲信连忙提醒主子莫忘正事。
经他提醒,央金才记起还有前朝太子的事,惊讶于自己竟然被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搅乱了心神。可是不知为什么,听到江平明掉下去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起来。江平明不过是他寻宝计划中的一条线索,为何江平明的死会如此牵动他的心弦呢?难道真是因为二人之间那一星半点的血缘关系?央金没有由来地感到焦躁。
秦犷带来的人马被大叶兵屠杀殆尽,按央金的授意只留了几个活口,带回去严刑拷打,试图从他们口中问出前朝太子的下落,然而那几人当真是慷慨义士,即使被折磨得血肉模糊,都没有透露半点口风。央金一怒之下欲下令将人全杀了,但手下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教他先逐渐放松对那几人的监视,让看守的士兵假装不再在意他们,故意为他们创造逃跑的机会。如此一来,那几人逃出去之后,必定会赶回义军的大本营去,只要派人一路跟踪他们,就可探得义军残党藏匿之处。
央金闻言大喜,连夸这位下属才智过人,让手下的官军就按此计去办。然而夜深人静时他不免记起曾经岑子东也在他身边如此为他出谋献策,怎奈自己没登帝位后那厮就蹬开自己,另谋高就了,想来太过聪明的人都不可轻信。
且说江平明和秦犷相继掉下悬崖,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在快落入海中之时,不知从何处突然飞来一只白色巨鸟,宽厚的背脊稳稳地接住了二人。沿着悬崖飞向别处去了。
两人历经生死一线的冲击,过了好半天才恢复神智。秦犷先回过神,见江平明趴在自己面前,激动地扑上去,将他抱了个死紧,口中叫个不停:“平明兄弟,你没死、你没死!!”
江平明硬是被他的蛮力勒得清醒了过来,呻吟道:“你放开……我……我喘不上气来了……”
秦犷闻言连忙松开双臂,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兴奋得语无伦次:“你活着!我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