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在 下——面影

作者:面影  录入:05-13

待江平明平定喘息,只觉得身下触感其妙,扭头一看,发现他们竟坐在一只活物的背上,而这活物竟飞在高空之中,头顶和下方均是湛蓝一片,惊得快要背过气去。

“这……这是什么东西!”他惊恐地想站起来,而那大鸟刚好转了个方向,整个身子倾斜了几分,吓得他腿一软,趴倒在鸟背上,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洁白的绒毛。

秦犷也发现这神奇的景象,强自镇定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只羽毛白得发亮的巨鸟,对江平明道:“它好像是一只鹤……”

听到秦犷这么说,江平明挣扎着坐起身,定睛打量起巨鸟来。只见身下之鸟躯干雪白,脖颈则墨黑而修长,头顶似乎有一抹朱红,双翼下缘的羽翼也呈黑色,大概真如秦犷所说,是鹤无疑。可是他曾在弦海边见过鹤群,没有哪只如身下这只这般巨硕……

“是它救了我们!”秦犷激动道,径自对鹤道谢:“感谢这位仙君相救!”

仙君吗……江平明壮起胆子,对身下的巨鸟发问:“你要带我们飞到哪儿去?”

那白鹤却毫不理会二人的言语,拍着翅膀一门心思地飞行。空中冷风嗖嗖,身下是一片汪洋,秦犷和江平明只觉好似化身神仙,穿行于云里雾里,这种体验真乃旷世奇闻了。

白鹤不知飞了多长时间,直飞得背上的两人头晕目眩,才降落在一座岛上。岛上的人见凭空突降如此巨大的鸟儿,鸟背上还驮了两个人,惊得纷纷跪倒在地,对着二人一鸟又叩又拜,口中直唤“神仙来了”。

第 29 章

那白鹤着陆后拍拍翅膀,伏下身子。秦犷和江平明从它身上下来,它也不作停留,马上起身飞走了,留下岛上的人瞠目结舌。

还没等二人开口,岛民们就战战兢兢地问:“敢问两位是何方神圣?是从天上而来的么?”

秦犷欲作答,却突然栽倒在地。江平明见状大惊,忙去扶他,结果手一触到他胸前盔甲出即觉黏乎乎的,仔细一看,发现他虽甲胄在身,却也受了不少刀伤,那黏稠之感竟是来自伤口未干的血。

江平明伸手去探秦犷鼻息,见他尚有气在,稍稍松了口气,忙向围观的众人求救:“我们不是什么神仙,只是普通人,他受了伤,可否请诸位借我们一个容身之处,让他养伤?”

岛民中有胆大仗义的,便背起秦犷,请江平明一同去自己家中暂住。江平明随那人一路往家中走,沿路所见岛上的房屋皆很破落,岛民也衣着简朴,看起来倒颇似南海之滨那些穷苦村落。

那人家离海边不远,很快就将秦犷运回家中。他们到家时,已有好事者去叫来了一位眉目威严的老者。老者身材高大,即使已满头白发,腰板也挺得笔直。他身边有许多人前呼后拥,看上去像是村长的样子。

老者踏入屋中时,江平明正与这家的女眷一同帮秦犷除掉盔甲与外衣,为他清理伤口。老者走近前去,却在见到被除下的那副已显陈旧的盔甲时激动得全身颤抖,大声问江平明:“你二人莫非是前朝军官?”

江平明心里一惊,想这老头儿怎会料事如神,反问道:“您老何出此言?”

“这副甲胄的样式,正是大洛王朝正四品军阶才能着的!负伤的这位壮士一定是洛朝将军无误!”老人眼中泛起泪光,将盔甲捧在怀中不住摩挲着。

江平明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忙追问:“老人家,您似乎十分了解洛朝的官阶品度,在下斗胆,请问您莫不是也在朝中做过官的?”

老人家张口欲言,却又谨慎地打量了江平明一番,道:“年轻人,我听大伙说你两个竟是乘一只仙鹤从那天边来的,你先告诉我们你二人的身世来历如何?”

江平明也暗中将老人揣度一番,见他与其他人面色和善,不像是心怀叵测之人,眼下自己除了他们也无别人可以求救,便将他当初从弦海边上救起秦犷直到二人先前为了逃脱赫朝官兵的追捕,掉落悬崖后又为白鹤所救至此的经过巨细靡遗地给在座的众人讲了一遍。

老人在江平明讲述之时已难掩激动之情,听完整个故事后,忍不住扑到床前,执起仍昏迷不醒的秦犷的手,老泪纵横:“我道是谁,原来是秦玄将军的嫡孙!可怜秦家世代忠良,却也难挽洛朝颓势,唉……”

江平明闻言颇为讶异:“您……您认识他的祖父?”

老人抬手抹了把泪,正色道:“老夫姓商,我家是洛朝皇室一支远亲,灵帝在位时,我也与秦犷一样是名武将,官拜四品。秦玄将军官阶高于我,我与他曾是生死与共的同袍……只是后来立场不同,从此……从此为敌了。”说罢又长叹一声,却突然想起秦犷尚在昏迷,连忙问身后的人:“去唤郎中了没有?”

“已让人去了,约摸快来了吧!”身后有人答话。

江平明不想在这儿遇上前朝老将,满腹狐疑,继续追问老者:“此处是何地?您堂堂将军,怎会流落至此?”

老人未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故人之后,便将自己及这个王朝的过往向江平明娓娓道来。原来这个岛叫宏光岛,和旧京隔着一方海湾,两地之间的往来只能靠船运,极为不便。岛上地势不平,遍布大大小小的岩洞,不适于农耕;洛朝未亡时,岛民的粮食多靠每三月来一次的官船补给,而洛朝亡后,大叶人似乎不知道这个岛的存在,渐渐地,宏光岛和中原大陆几乎断了联系,岛民的日子因此愈发艰苦。

江平明还从这位名叫商宏晔的老人口中得知,他当年与秦犷的祖父反目,正是因为灵帝选太子一事。秦玄是尊礼重俗之人,坚持认为立嫡长子的规矩自古相传,不可妄变;商宏晔则觉得大皇子心胸狭窄,没有一国之君应有的气量,反倒是十皇子资质聪颖且为人圆滑,更适合担当起治国大业。道不同不相为谋,秦玄与商宏晔从此话不投机,在上朝时也是当着灵帝和群臣的面唇枪舌剑,毫不相让,直至最后彻底决裂,相见如陌路人。

据商宏晔说,灵帝临终前本已偏向于俊王,然而不想半途杀出个大叶公主,将俊王拐了去。时日无多的灵帝也知大儿子气量不大,待他即位后必会毫不留情地清除十皇子一派的人,便颁了道旨,命几位挺俊王派的心腹大臣以拓展疆域为名,去守宏光岛。个中原因,众人皆心知肚命,便泪别灵帝,携家带眷,往宏光岛而去,此一去就再也未能返回中原了。如今这岛上的居民约摸有千人之多,一半是当地土着,一半则是几位大臣及其家眷的后人。大臣中除他之外的几位皆已仙逝,岛民以他德高望重又文韬武略,推他作了岛主,掌管岛上大小事务。

老人讲完这些,正好郎中被人慌里慌张地拖着,跑进屋里来了。众人急忙让出一条路,让郎中给秦犷检查一番。

江平明仔细回味商宏晔的话,总觉得灵帝临终前将几位大臣支到这岛上的理由不太合常理。作为一国之君,最不希望看见的莫过于自己的子孙同室操戈,致使朝廷分裂,纵使灵帝多么偏爱俊王,俊王也已随大叶公主一同不知去向,下一任新皇必是大皇子;他亲自下令保住几支挺俊王派的中坚力量,难道就不怕自己死后俊王借他们之力东山再起,掀起血雨腥风?灵帝自己生在帝王之家,又在位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利害。既然如此,他还是作出如此选择,恐怕是另有目的……

那郎中年纪不算老,看病挺爽利的,不多时便开好方子,对岛主说:“他受的皆是皮肉伤,看样子是失血过多才昏过去了,不碍事,养上些时日就好了。

商宏晔沉吟片刻,对江平明道:“你二人不妨来我家住上几日,待他养好伤,也顺便和我讲讲这几年里中原发生的种种事情……”

江平明正欲回应,肚子却先嘴巴一步出了声,令他好不尴尬。

商宏晔见状忙问:“现在酉时已过,你二人尚未用餐?”

江平明一听竟然已是这个时候了,叹气对商宏晔说他们别提晚餐,就连午饭都未吃过,一下午疲于奔命,然后就被那神奇的大鸟驮至这儿来了。

商宏晔急忙命几个壮汉抬起秦犷,又牵了江平明,匆匆往自家走去。

待江平明饱餐一顿后,天已黑透了。商宏晔知他疲累,就叫仆人带他洗漱一番后领他住入客房,仍未醒来的秦犷则被安排在他隔壁的房间里。

江平明确实困顿至极,躺下合眼就睡,然而还未见到周公,就被外头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那声音似排萧连响,却没有乐曲的旋律,而是不规则地此起彼伏,听起来更似军中号角,但也没有军号那般铿锵有力。

江平明侧耳倾听,只觉那响声如怨如慕,时近时远,略显凄凉。这究竟是何声音?他忍不住起身下地,推了门往外走。

他走至中庭,只觉凉风席席,还是没能搞清声音的来源,反而竟觉那声音好像四面八方环响,让人无从辨别。然而他注意到,风大的时候,那响声就大,无风的时候,响声就消失了。江平明心中纳闷,想去寻商宏晔问问,却又怕老人已睡下,自己打扰到他。

商宏晔的宅子虽然比不得旧京那些官邸奢华,在这岛上却也算相当气派了。客房与主宅之间由一条窄长的回廊相连,两旁有不算宽阔但很别致的庭院,院里种着些江平明从未见过的花草,还有几处种了竹子,在月光下影姿绰约,好不清丽。

江平明一路延着回廊走,想自个儿找出那声音的来源,却不知怎地绕到了院子外头。商宅门口挂着盏灯笼,并没有家丁看守,大概是岛上民风淳朴,不用刻意防盗的缘故。

江平明鬼使神差地离了宅子,往外头走去。此时的岛上多数人家已熄灯入睡,只有天上繁星一片,还有远处海面上点点渔火。海边风大,风一刮起时那奇异的声音更加响亮,然而好像还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他困惑不已。

他还没走太远,就听见身后有人唤他:“江公子!江公子!您在哪儿!”

江平明回头,隐约见黑暗中跑出一个人影,再走近几步,总算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带自己入客房的那个仆人,便朝他走去,口中应道:“我在这儿!”

那人急忙跑上来抓住他袖子,喘了口大气道:“谢天谢地,可算找到您了,我方才见您房间的门敞着,人又不在里头,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

江平明见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心下羞愧,便乖乖跟着那人一同返回商宅。路上他忍不住问那人:

“我躺下后听见外头传来呜呜的响声,却分辨不出其来源,便跑出来寻找……请问您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动静么?”

仆人听后呵呵一笑,向他解释道:“江公子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岛上地貌较为奇特,有颇多大大小小的岩洞,一起风,风吹入岩洞,就会发出这种呜呜的怪声,入夜后尤其明显,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这也正是我急着出来找您的原因,这黑灯瞎火的,怕您不小心迷了路,误入哪个岩洞里受了惊……”

风吹入岩洞发出的响声?这可真是神奇。江平明惊叹道。那仆人接着说:“我们还是赶紧回府吧,待子夜时,全岛便会起雾,那雾浓得很,只怕到时您更找不到来路……”

闻此言,江平明更加觉得这个宏光岛充满神秘色彩。

二人回到宅中,仆人照例将江平明送回房中,自己就转身回去歇了。江平明心里好奇他说的起雾一事,便强忍困意,和衣坐在窗上静待子夜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江平明正靠在床边打瞌睡,突然隔壁传来很大的声响,他一下子惊醒。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大喊:“平明!”

江平明听出是秦犷的声音,马上清醒了,拔腿就往门外跑。他刚打开门,恰好隔壁房间的门也被大力推开,只见秦犷神色紧张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四下挥拳,口里直嚷着“平明,快逃!”

江平明急忙迎上去将他制住,大声说:“秦犷,你醒醒!我没事,我们已经逃出来了!”

他连喊了几声,秦犷才渐渐恢复了神智,一把抱住他道:“太好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边说边伸手摸他,从头一路往下摸,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

“你不记得有只大鸟将我们送到这里吗?我们早已逃离旧京,安全了!”江平明担心地问,生怕他神智错乱了。

秦犷经此提示,渐渐想起白天的事情,却惊讶道:“我们不是降落在一个岛上么,可现在这是何处?”

江平明被他问得莫名奇妙,刚想说这就是岛上,不料定睛一看,差点也吓一跳——方才急于出门没注意到,原来不知何时已起了大雾,白茫茫的雾霭已将二人环绕,他们仿佛置身于云海中,就连身后的房门都看不太清了。

雾气有色无形,二人只觉肌肤沁凉,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白气弥漫,江平明房间亮着的灯光透过层层云雾隐约闪现,再加上四周时低时高的风入岩洞之声,这感觉飘飘然如入仙境。

第 30 章

“这小岛倒是个神奇的地方。”江平明感叹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平明听到秦犷充满疑惑的声音,想起他还有伤在身,便扭头对他说:“这雾气湿凉,对你的伤恐怕不好,我们回房再谈吧——”不想雾气太浓,他身陷白雾中,几乎看不见秦犷的身影了。

“你在哪儿!”他急忙伸手摸索。

白茫一片之中,一只有力的手捉住了他的胳膊:“我没走开,就在你旁边。”

江平明顿觉安心不少,任那只手拉着他,借着他房间隐约透出的灯火,往房里走去。

二人回到江平明房中,关了门,在床沿上相对而坐。江平明把商宏晔的事和这岛上的奇特现象都给秦犷讲了一遍,秦犷听后既震惊又感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才叹息道:

“事到如今,真不知该怎办才好……那只仙鹤将我们送来此地,也不知是出于何意,放下我们就飞走了;这岛与中原大陆隔着汪洋大海,依商老将军所言,现在两地几乎是断了来往,这叫我俩可怎么回去呢?”

江平明也无计可施,默而不语。

秦犷犹自叹道:“也不知道天骄和喜娘他们现在是否平安,即使大叶人认为你我已死,怕是也还要四处搜捕义军残党,如此一来……唉!我真想插上双翅膀飞回他们身边去!”

“为了救我,事情演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你后悔了?”江平明面上有些愧色,扭过头去,垂下眼眸。

“不不,平明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犷急忙将他的双肩扳了回来,使他正视自己,一边还慌张地解释着:“今日和我一同前往的兄弟们皆是主动情愿来营救你的,我自己更是赌上性命也要带你活着离开法场,对此我从不后悔!”

肩上的力道与温度让江平明心内感觉有些异样,然而究竟是哪儿不对头,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一时不敢去看秦犷的眼睛,呐呐道:“你无须如此激动,只是我想到此事皆因我而起,总觉得对义军和两个孩子有愧,却帮不上忙,心下不痛快。”

“你完全没必要自责!”秦犷的手仍然按住他不放。“我们跌落悬崖,却为仙鹤所救,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总会有机会回去的!明日我们就与商老将军谈谈再作打算!”

江平明轻叹一声。肩上那双手让他想起白天在悬崖边的情景。那时他也被这手死死地攥住,那力道大到他的手腕此时还隐隐作痛。自己当时真的是因为不想再继续拖累他,才拼命从他手中挣脱了去,只是没想到身体下坠的时候却看见上方有个身影也跟着扑了下来……假如当时先跌落悬崖的是秦犷,自己会有随他同死的勇气么?不过依当时的情形,就算不跟着跳下去,也会落入大叶人手中,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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