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何祁东进来通报:“老宅寄了东西过来。”
徐笙笑容加深,定是与辰的那通“神秘”电话有关,兴奋地问:“是什么?”
何祁东微笑,将盒子自背后取出来放在桌上,闪身退出门去。
徐笙取了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割开胶带,笑不自抑,喜悦非常。
第一次那么开心地拆礼物是什么时候?是二十岁。
二十岁的生日宴会上,徐笙独酌于暗处,郁郁寡欢,不肯见人,只因傅聿甄没有出现。那一日深夜,徐笙向姗姗来迟的
聿甄讨要礼物。两人驱车赶往不知名的某处。
车程很长,徐笙记得早晨七时,傅聿甄才将他唤醒。
届时映入眼帘的却是,长长的白色山道,两边杜鹃艳若残霞;远处白鸟穿云,休憩于郁郁高树。
这份礼物徐笙等了三年,一座中式宅邸,名为“笙园”。
徐笙惊喜,拂柳穿杨而去,入目便是假山之后的垂纱八角凉亭,横匾上书“有凤来仪”四字。梁上雕着《牡丹亭》中的
“惊梦”“寻梦”“拾画”“冥誓”四出。一泓碧水于亭前,并蒂白莲初绽,青翠点点。
徐笙惊羞之余,柔柔轻唤:“聿甄。”
回忆至此,抽丝一般,心里竟凭空生出一股甜蜜。
竟是余情未了么?徐笙停下手,心底苦叹。旋即他又径自摇摇头,嗤笑道:哪里有什么情?
纸盒里是满满的午餐肉罐头。徐笙心里一甜,取出一罐来看。上面的小猪憨态可掬,竟有几分像极了傅易辰微微窘迫的
样子。
拨通电话,只响铃一声,便被接了起来。
“谢谢你。”徐笙轻轻地道。
傅易辰似乎愣了一愣,兴奋而迟疑:“你喜欢么?”
“嗯,喜欢。”徐笙莞尔。
听筒那边传来傅易辰傻气的笑声。徐笙脑海里立刻浮现起那张与聿甄形似的脸,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浮着薄红,连耳朵都
微微发热的样子。徐笙笑骂:“呆子。”心底满是甜蜜。
“我已经在上海了。”傅易辰道。
徐笙扫了一眼时钟,讶道:“起得真早。——曹衍回来了么?”
“刘劲赶去机场接他,现在是八点半,应该快到了。”
“好的,你去准备吧。”
“嗯,再见。”
“再见。”
可是谁也没有挂电话。静静聆听彼此呼吸交叠,也觉甜蜜。
徐笙知傅易辰不舍,自己亦然。然而沉默良久,还是徐笙首先打破沉默,问道:“还有事?”
傅易辰顿了顿,仿佛是受惊一般,快速地说了三个字,便逃也似的收了线。
徐笙握着话筒,久久不放,似乎还在回味那三个字——我爱你。
甜蜜,固然甜蜜。
可是,徐笙忽然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就好像是足踏云端,惬意而松软,可是不知何时何处就会踏空,一下坠落,堕入
地狱,万劫不复。
心觉凄凉哀婉,竟已是一刻也不想与他分开。
思及此,徐笙惊出一身冷汗。他就这样站着,感觉寒冷一点一点地泅透衣衫,整个心冷得发麻,发疼。
“论体积,船只的确是藏货的优势地点,同时,若有变动,船只可以成为移动要塞,易守难攻。但是,如果这批货是武
器,船内湿度大,长期囤放恐怕不合适。”徐笙一边道,一边将烧红的炭墼小心翼翼地放到兽炉子里头,以细香灰覆之
。
“是的,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各个港口我们都进行了调查,除了少数的几个地点,就只有船只了。”陆靖南道,“当时
与周、乔交易的赖普洛夫集团主营的是军火和毒品,还有少数的文物……”
徐笙打断他,幽幽发问:“靖南,依你之见,那批货会是什么?”
“能存放十年的货物有很多种,比如说军火、酒、茶叶、文物……”陆靖南一一细数过来。
徐笙忽地打断他,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毒品?”
陆靖南摇头,道:“大麻的保质期一般是两年。一般情况下,毒品的保质期不会超过五年。我认为应该是军火。”
“这件事不必着急。——那位堂主有下落了么?”徐笙眼波深沉,犹如一汪不能流动的碧水。徐笙抬手将香丸放到银叶
片上,微火烤焙,香芬漫溢,空净清幽。
“有眉目了,这是他的资料。”陆靖南将一叠文件递上。
徐笙并未抬眼,慢慢合上炉盖,取了手巾抹了抹手。
良久,低声问,“经手的人都处理了么?”
陆靖南凝眉不语,面有难色。
徐笙了然,将那支手枪推到陆靖南面前,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靖南,别让我失望。”
陆靖南收了枪,颔首称是。
这个人在去年四月就去世了。入院登记的名字叫做“何非”。
徐笙默念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索,却一无所获。该名堂主的简历早在执行任务之前被聿甄亲手销毁,这份资料是由陆
靖南筛选过滤之后,集合而成。
“感觉像一个假名,我印象里没有这个人。”徐笙道。
“是的,我调查过当时的存档,的确没有这个人。”陆靖南顿了顿,又道,“不过当时伪造身份的人倒是都有记录,我
询问了当时的执堂堂主叶胜强,他还记得傅老先生当时嘱托的四个人,不过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他姓何,名斐贤。”
何斐贤三字一出,徐笙念出三个字:“同心堂。”
“同心堂不是已在傅氏旗下?”陆靖南道。
“不错。”徐笙唇角勾起一抹细痕,道,“你去把正荣叫来,他应该知道。”
陆靖南应了一声,依言而去。
徐笙侧了身,慵懒地半倚着矮柜,将手放在兽炉子边上,试了试温度。接着深深吸气,幽香沁脾,醇和灵动,犹如梅蕊
初绽的那一股子冷香,教人心折。这香丸果然是珍品,亏得潘子琛寻得来。
“你若喜欢,我都替你弄得。”潘子琛的话犹在耳边,徐笙只是嗤笑。
“笙少,有什么吩咐?”薛正荣随陆靖南踏进书斋来。
徐笙回眸,将二人引到凉榻前坐定,自己则蜷在榻上,环着一盆车厘子吃起来。薛正荣取了一个白瓷小碗时不时地递到
徐笙面前,方便他吐核。
陆靖南将调查结果同薛正荣说了一通,薛正荣脸色沉重,隐有青筋暴起,却凝眉不语,双拳紧握。
陈妈上了茶后,徐笙小小啜饮了一口,才发问:“正荣,你还记得何斐贤么?”
薛正荣一怔,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挤出两个字:“记得。”
“那你同靖南说说。”徐笙瞥了他一眼,将茶水放回小几上,神色安然,似乎已经了然一切。
“何斐贤是当年同心堂的杀手。后来同心堂败落,他和另一名杀手——曹景毓一起投靠了傅氏,同为傅老爷子的贴身保
镖。”薛正荣沉声道,“何、曹对傅氏忠心耿耿,情如手足,同进同退。但是,何斐贤一时为私仇所扰,处置了一名一
同执行任务的香主,犯了帮中大忌。傅老爷子心下不忍,便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刺杀同心堂的一名骨干,以将功补过
。何斐贤念着旧情,迟迟不肯下手,铩羽而归。曹景毓不忍何斐贤受罚,便替他下了手。从此,二人有隙,渐渐成了陌
路。”
陆靖南扼腕。徐笙径自饮茶,垂睫不语,好似无动于衷一般。
薛正荣一脸悲戚之色,咬牙道:“曹景毓是我的师兄。”
陆靖南微讶,又速速敛了神色,仔细倾听。
“自军校开始,我与他私交甚笃。自他投靠傅氏后,为了避嫌,我们从不在公共场合见面,见面也绝不谈公事。有一天
他突然来找我,他什么都没说,只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他的妻儿,当时我还在同心堂,念着旧情,就应承下来了。过了约
莫十天,果然有人前来找我,自称是曹师兄的妻子,还带着两个少年人。我背着同心堂,安顿好母子三人,只是没来由
地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薛正荣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个女人叫何黄雅娟,根本不是曹师兄的妻子
,而是何斐贤的妻子。那两个少年中倒是有一个是曹师兄的骨肉。”
“那何斐贤到哪里去了?”陆靖南急问。
“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也问过何黄雅娟,她也不知道。”薛正荣道。
七年前,薛正荣被同心堂逐出香江后,为了养活这三个人,偷渡到东南亚一带。最后,沦落到泰国黑市,靠打地下拳赛
谋生。当时为了高额奖金,挑战被业内称为 “死神”的拉德.克里克,被踢断四根肋骨,险些送了命。多亏徐笙出面相
救,不仅替薛正荣付清了赎金和欠款,还把将他们四人一同带回美国。第二年,徐笙将薛正荣送到三角洲特种兵训练营
历练。不过半年,何斐贤竟然找上门来,带回了何黄雅娟和儿子,但曹景毓的儿子却不知所踪。
思及此,忽然怒意翻涌,徐笙不禁冷笑出声:“何斐贤是个混蛋,他不知道曹景毓爱他之深,最后还替他去死。”
电光火石间,陆靖南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最后执行任务的人是曹景毓,而不是何斐贤?”
“没错,时间上也吻合。”薛正荣一下捂住脸,失声低呼:“师兄,你怎么那么傻!”
徐笙暗叹一声,劝慰到了嘴边,只化了沉默。陆靖南亦是黯然。
良久,陆靖南抬起头来,郑重万分地对徐笙说:“笙少,这件事交与我去办。”
“务必查清何斐贤一家以及曹景毓之子的下落,切记不可大意。”徐笙命令道。
第三十四章:云起 下
沧海月明珠有泪,此情合堪遗双身。
曹衍与何风晓另有外传《相会于圣托里尼》,喜欢的看官,不妨留意。
三月的纽约依旧寒冷,素来畏寒的徐笙拥着毛毯坐于庭前,拢了个五蝶捧寿图案的紫铜袖炉暖手。
明月半墙,花枝弄影,深空清和,雪消风静。缤纷花雨自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零零落落,幽幽隐去,说不出的萧瑟凄楚
。
若是在笙园,在老宅,恐怕已是绿柳低垂,桃花映面,虹桥斜跨,云揽翠轩,端的是一派好春光。
不知身在彼岸的傅易辰怎样?
上海天气如何?衣食住行可习惯?睡得可安好?
……
思及此,眼前又仿佛浮现傅易辰那副纯真憨直之态,徐笙不禁溢出一丝愉悦的浅笑,眼里尽是犹胜春水的温柔。
原来,除了傅聿甄,竟还能有一个人令自己如此牵肠挂肚,系之一心。
忽地寒风灌喉,徐笙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刚踏入会客厅的陆靖南慌忙倒了杯温水,快步递到徐笙面前。
徐笙接了杯子,却拿不住,只好放在小圆桌上。手一颤抖,水溅湿了衣袖,很快便凉透了。咳了半晌,徐笙才稍稍缓了
气息,半靠在椅背上,伸手拂胸。
见徐笙长眉半颦,两颊生晕,犹是苦极了的模样,却无端的赏心悦目。连陆靖南看着,心跳都微微地加速,顿觉亵渎了
笙少,又垂下了眼目。
“多谢。”徐笙示意陆靖南坐下,缓缓地问道,“此行如何?”
“护送曹景毓的时候,我们又与那帮人发生了枪战。对方的消息似乎也是刚刚得到的,只比我们慢了一步。”陆靖南将
一叠资料取出,恭敬地放在桌面上。
“你是说还是南非的那批人?”徐笙浓睫微垂,眼波深敛,看不出神情波澜。
“不错。”陆靖南颔首,浓眉紧锁,面色凝重。
“曹景毓现在怎么样?”徐笙自眼下的文件抬起眸子,似喜非喜地望向窗外。
“原本精神状况已经很不乐观,经此一役,情况更不稳定。不过已经将他转移,并由专人看守,应该比较安全。”陆靖
南突然迟疑起来,顿了顿,又道,“他一直反复地在说一个词‘Graellsia isabellae’。”
“Graellsia isabellae,是西班牙文吧。”徐笙幽幽地道。
“是的,据当地人说是一种飞蛾的名字。”陆靖南说着将文件翻到那一页,呈到徐笙眼下。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张蝴蝶的
照片,充满魔幻色彩的荧光蓝,美轮美奂。徐笙一页一页翻过去,不禁屏住呼吸,生怕惊了它,它在下一刻就会振翅而
飞,于花丛间消失无影,只余一道怅然若失的美丽弧线。
陆靖南念资料:“1839年,一位西班牙昆虫学家发现了一种极为稀有的蝴蝶。他决定以西班牙女王的名字‘伊莎贝拉’
来命名。‘伊莎贝拉’只有三天三夜的寿命,飞翔时间自黄昏到子夜,每年五、六月间羽化,活动范围限于海拔5400英
尺山区松林旁的旷野,交配周期一年只有短短十天,交配之后便消失无踪。其蓝绿色的翅膀璀璨无比,展幅约为成人手
掌大小,被誉为全欧洲最美丽、最罕见的蝴蝶。”
“在欧洲民间传说中,只要向“伊莎贝拉”许愿,她会将愿望带上天堂,令美梦成真。”徐笙轻念出声,不禁失笑。
“我猜测这个词一定与这批货物有关。”陆靖南肯定地道。
徐笙颔首,随即问道:“那对母子和曹景毓的儿子有消息了么?”
陆靖南顿了顿,道:“就此我特地察访了丽贝卡疗养院。据护士反映,何黄雅娟在被何斐贤带走之前感染了急性传染病
,奄奄一息。而当时同心堂的人也在追杀他们,何斐贤只带走了何黄雅娟,另外三个孩子都失散了。”
“三个孩子?之前不是只提到两个么?”徐笙疑道,伸手却揽了温在一边的酒壶,给彼此斟了一杯。
“是的,何斐贤和何黄雅娟生了一对孪生兄弟,一个跟了父亲,一个跟了母亲。当时,何斐贤带着其中一个儿子来美国
想和何黄母子一家团圆,没想到遭到了同心堂余孽的伏击。他只来得及带走何黄雅娟,那对兄弟以及曹景毓的儿子都不
知去向。”陆靖南翻了翻资料,点着纸面接着道,“这就是那对兄弟当时入境时的照片,他们一个叫海初,一个叫风晓
。”
“风晓?”徐笙微惊。
“是的,当初他跟的是何黄美娟,全名叫做何风晓。”陆靖南补充道。
风晓,好熟的名字。莫不是曹衍的恋人?
徐笙浅笑,手指摩挲杯壁,意味深长。
陆靖南离开后,徐笙立即致电身在上海的傅易辰。
“曹衍在么?”徐笙悠悠地问。
“你问他做什么?”傅易辰疑惑之余,略有一丝失落。
“怎么,你呷醋?”徐笙娇笑,软弱无力地倚在榻上,手指绕住流苏,柔情蜜意。
“不不,曹衍说飞机误班,最快也只能明日中午抵达。”傅易辰胸中忐忑,生怕徐笙有丝毫不悦。
一听曹衍的飞机误了时间,徐笙心底忽地生起一股不祥之感。定定心神,徐笙还是决定先仔细听傅易辰说话。
“很晚了,还不睡?”傅易辰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