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手。
我的母亲啊!为了你,我忍!
但是,终有一日,我会变得足够强大,为我们争得一席之地。终有一日,我们母亲二人可以不再寄人篱下,再也不需仰
人鼻息!
一股愤懑郁结在胸,我实在压抑不住。我只身杀到周氏大厦三十七层总裁室,誓要与周世嵩谈判——我要保护我的母亲
,不能再让周彦祖这只猪猡欺侮她。
周世嵩明晰我的意愿之后,不是不动容,毕竟我母亲使他亲手接回祖宅的。他对我说,他可助我念书,助我立业,并全
全保护好我的母亲,但是我的婚姻必须由他支配。
我冷笑,一个人若是没有自由,还需要什么爱情!
我不假思索,立即签字画押。
次日便有语言教师来到家中,教我英、法、德、西四种语言。之后亦有教礼仪、钢琴、芭蕾、文学等科目的教师陆续前
来。
想必周世嵩预备将我塑造成一个淑女,以完成他计划中的政治婚姻。
两年后,我第一次远离香江,由四姐彦淑陪伴飞往英国,就读伦敦圣保罗女子私立高中。
那一年,我仅十六岁。
与“家”中的联系少之又少,唯有两件事。一是每年按时将成绩单寄与周世嵩,换得其亲手书写的回信。二是与母亲报
平安。每每母亲回信,总是说“除了阴湿天气,腿脚风湿变本加厉,样样都好,不必挂心”。我自然是不信的,思来想
去,随即心乱如麻,久久无法平静。
我可怜的母亲!
我实在放心不下,终于凑够钱,便立即回港。
值得欣慰的是,我的母亲的确很好。
在周世嵩送与她的私宅里,我的母亲坐在花圃里晒太阳,神情安详而愉悦。她披着玫红色如意云纹披肩。这如意云纹披
肩由彩锦织就,如云霞映日,晴空散彩,是母亲最心爱的一件物事——当年周世嵩送与我母亲的生日礼物。母亲的怀里
是一团金黄毛球,那是代替我陪伴母亲的小狗阿福。
映着盛放的海棠,母亲的笑容真美,犹如少女一般。
我的母亲一直是个美人。
咦,竟然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陪伴着他。我还未来得及细看,机灵可爱的阿福首先发现了我。它兴奋地冲过来,乌溜溜
的眼睛盯着我,不住地蹦跳,欢乐地叫唤。我蹲下让它扑进我的怀里,搂住它。
“兰兰!”母亲喜出望外。
“你好。我是周彦敏。”那眉目俊秀的年轻人伸出手来。
……
他是周彦敏,我的三哥。他同我一样,不,他的境遇比我更糟——我一年弱女子尚觉受到屈辱,彦敏一堂堂七尺男儿,
志在四海,却寄居于周氏屋檐之下,屈辱之感唯有更甚。
十八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痛不欲生,几欲随她而去。但是,我深知,我的母亲一直
于天空中关注着我,我不能教她失望。我坚信,一切皆可从头开始。同年八月,在彦淑和彦敏的帮助下,我成功开办了
一家小型出口贸易公司,并有幸被评选为当年的“十大青年企业家”之一。
二十岁,我顺利考入剑桥圣三一学院。两耳不闻窗外事,我只埋头苦读,也无空闲谈情说爱。爱情于我,实在是一件奢
侈的事情。
两年后,我便提前修完所有课程,回港履行我的约定。
周世嵩七十大寿,他将傅氏总裁——傅易辰介绍给我。
我知道周世嵩这样培养我,一定是为了这一天。
经济危机之下,内部种种弊端暴露,高层领导纷纷离职,摧枯拉朽,整个周氏已然摇摇欲坠。纵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也怎可依仗外界力量力挽狂澜?周世嵩未免痴人说梦!我深知,大势已去,周氏将亡矣。
傅易辰是个精明的商人,却并不唯利是图。我力争每一次与傅氏的合作,与他的几次商谈都很愉快。我冒昧提出要他助
我脱离周氏的要求,他也竟接受了。
世界上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他却提出要与我结婚。听罢,我惊讶无比,这不正中周世嵩之下怀?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了——他意图很明确,是周氏。他觊觎周氏良久,况且我知傅氏的前任总裁,即傅易辰的父亲
之死与周氏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秘密订婚之前,他对我也并无任何隐瞒。他说,他爱着别人,并不会干涉我的私人事务,可以另寻他人填补生活空虚,
也希望早日击垮周氏,还我自由之身。
唉,又是自由。
母亲离开我之后,我再也没有什么愿望。我只求能争得这世界有我一个栖身之所,可让我独自舔伤。我也不需要任何人
陪伴,我早已摒弃了爱情。
可是,一个人闯入我的生活,而我是这样地毫无防备。
一切由为了争取德丰食品公司总包销一事而起。
我的秘书联系他时,已是上班时刻,他却仍在蒙头大睡。还叫秘书传话与我,因其前一日在欢场玩至天明,今日是家长
批斗大会,欲邀一美女结伴赴宴,好去去晦气,不如约在傍晚云云。我一听,十足纨绔子弟的作风,便立即想到了那可
恶的周彦祖,不禁冷笑。但转念一想,我也就应允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我与他笑谈甚欢。他看似玩世不恭,漫不经心,品性却是纯良率真,谈吐幽默风趣,且风度绝佳。令
我顿生亲近之心。
他批斗可恶的周彦祖:“是么?他欺负你了?保护妇孺是社会公德,亏得周老先生还曾被评为‘年度全港十佳绅士’,
真正不肖!”使我忍俊。
他说:“今晚我不是要成为周小姐倾诉烦恼的对象么?”教我捧腹。
他说:“荣兰,你可知我郑某是香江未婚少女居家旅行必备良品。”令我绝倒。
一切的商谈之中,我从未笑得那样开怀。
之后,我便觉自己有了堪称巨大的变化。
首先,在返家后,我自镜中窥见自己嘴角那不自觉的笑痕。
次日,梅姐遇上别的仆人,便会笑吟吟地道:“从没见过五小姐这样高兴。”回到公司,连同事都说我周身好似镀了一
层金,会发光一般。
第三日,我眼前总浮现他的音容笑貌,如堕魔障一般,无端神往。
后几日,我亦不知为何,只觉浑身充满干劲,心情莫名澎湃,工作效率亦提高许多。更有一日搞定三份合作案的绝世记
录,令彦敏彦淑赞不绝口。
我也不深究,只当是母亲在天之灵眷顾。
直至那日,他约我在山顶咖啡座,我欣然前往。
海天相接,满目碧蓝,风送潮声,浪漫至极的场景。
这个人专注地望着我,郑重地同我说:“荣兰,我爱你。”
我如醍醐灌顶:这便是爱情!曾经被我万分唾弃的爱情!
我失礼地捂住脸,痛哭流涕。
你可知,我与傅易辰已经订婚。
你可知,我已经是傅家的人。
我发现我无法面对他伤心欲绝的眼神。
“有关公事我的秘书会和你联系,我们……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我仓皇而逃,风中落满了我的心的碎片。
自山顶返家,我便躲在房内,又哭又笑,实在情难自禁,竟一夜未眠,枯坐了一宿。
次日,我便形如枯槁。
梅姐担心我,慌忙将医生请到家中。
医生说:“心情抑郁不舒,以致肝气郁结。”
“本是铁打般的人,怎地一下子就病了。”梅姐含着泪,端上药汁。
我呆望着来人的方向,视目昏盲,哀哀地唤了一声“妈”,便人事不省。
悠悠醒转,彦淑和可爱的外甥女周玉玲伴着我。
我不禁流下泪来:“四姐。”玉玲捏住我的手,脸上犹有泪痕。
彦淑起身,坐到床头拥住我,额角贴额角,柔声道:“告诉四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羞愧难当,不住地哽咽起来:“四姐,我……我……”
彦淑抚摸我的脸颊,如儿时一般哄着我,道:“不哭不哭,三姐不问了。”
玉玲也唤:“阿姨不哭,不哭……”
我搂住彦淑的脖子,哭得愈发厉害,眼泪鼻涕统统抹到她衣服上。
彦淑轻抚我的背脊,替我顺气,低叹:“真教我心疼死了。”
我们相拥良久,彦淑欠身,取了手帕来替我抹掉眼泪,梳理我濡湿的乱发,含泪道:“别再折腾自己了,乖乖地呆在这
儿,四姐改日再来瞧你。”
我颔首,目送她俩离开。
可是之后,四姐一直没来看我,我在这疗养院中,与世隔绝。
如水月夜,孤枕难眠,风语松涛,斜倚栏杆。
帘卷星光,一人心系,唯有胸中深埋。
某日,匿名人士送来一份报纸。
映入眼帘的便是“神秘人士收购昔日周氏转赠周氏三子,更名“欧阳实业”的大标题。
我震惊万分,一把抓过报纸,细细读来。
“本月周氏股价持续下跌,四支股票被迫停牌……有意收购的集团也不少,其中以长江实业与乔氏集团的竞争最为激烈
……最终一神秘人士一举夺得周氏,转赠周氏三子周彦敏……昨日揭牌,昔日周氏更名“欧阳实业”……”
我立即唤护士,要她把这几日的报纸都找来。
翻到某一份,我如遭雷击。
报纸上赫然写着:“周彦淑买凶妄图逃匿,法网恢恢终自食恶果”。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抓起报纸冲到走廊上去,逢人便问:“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知道我活像一个疯子。不,我已经是一个疯子了。
彦敏竟然与傅易辰合作,而我的四姐,我的四姐……买凶刺杀傅易辰,遭到凶残至极的报复,被人轮暴致死……
我脱力跪倒,嚎啕大哭,以头抢地。
终于有强壮的护工上来架住我。
我满脸血泪,仰天长嚎,嘶声力竭,痛彻心胸。
女护士在我耳边惊叫:“医生!病人发病了!”
3.
“情况如何?”听闻傅易辰中枪,远在欧洲的我立即致电傅宅。
“别担心,他已经脱离危险。”是徐笙接的电话。
“凶手可捕获?”我急问。
“在调查,初步确定是买凶杀人。”徐笙沉声道。
“会不会是周氏的人报复?”我立即反应过来。
徐笙沉吟,涩然道:“恐怕是。”
思及下落不明的荣兰,我黯然片刻,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徐笙没有犹疑地道。
“我想找一个人。”我迟疑地道,“不知,可有信誉好且效率高的信征社?”
“好的。明日,我的特别助理薛正荣会与你联系。”徐笙道。
寻到周荣兰的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据医生和护士说,她不言不语,整日枯坐于窗前,面无表情地凝望远天。此番描
述犹如当胸一剑,我顿觉心口钝痛。
终于鼓起勇气随医生前往病房。
蹲在地上,我仰望着荣兰。
她的脸孔苍白如纸,消瘦灰败,犹如枯萎的花朵。眼中空洞似玻璃珠,不知所望何处。我渴望在那眼睛中寻着些什么,
哪怕是悲戚,哪怕是绝望……我颤抖地抚摸她突起的颧骨,心如刀绞,痛彻全身。
人在眼前,我却唤不出她的名字。俯在她膝上,我一直哭,仿佛我只会哭似的,恁地没骨气。
这样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荣兰似乎微微欠了欠身子。我又惊又喜,连忙抬头,隔着泪眼望她
。
我的样子一定难看至极。
荣兰的眸子仿佛闪过一丝光芒,然后慢慢举起干枯的手来,放在我的肩上,她的声音沙哑:“……书赫……”
她认得我!
我胡乱抹掉泪水,劫后余生一般笑起来,立即将周荣兰带回私宅。
“今日如何?”我问新请来的医生。
“周小姐今天情绪比较稳定,也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医生道。
“哪些事?”我登时警觉起来。
“有关她的母亲梁月如女士。”医生将记录递给我看。
我粗粗浏览一遍,微微松了口气。旋即仍然是苦恼的。因我不知是否要告知她一切,但是我又不愿伤害她分毫。我想让
她像现在一样快乐,又或许,也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希望她的过去未来都只有我,一个温柔无害的我,远离一切
诡计。
当然,这样将她拘在身边是不对的,可是……恋爱中的人总是自私的。我想必是其中典型。
“书赫!”我美丽的荣兰自绿色的长廊外探进头来。
荣兰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两颊粉艳,双眸翦水,精神极佳,又或许是因为没有烦恼的缘故吧。
真教我羡慕。
我的心里都是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
今日,她着白色蕾丝连身裙,头上带着花环,似极一个安琪儿。
我笑。她可不就是我的安琪儿?
我翻过栏杆去。我的安琪儿将我的臂弯挽住。
“今天快乐么?”我亲吻她的脸颊,细嗅她的发香。
“嗯。”她甜甜地笑,似乎再也没有烦恼。
“想起了什么?”我们席地而坐。
“我想起了妈妈。”荣兰注视着草地上的一朵小花,轻轻抚摸那粉白的花瓣。脸上的柔情教我放下心来做一个倾听者。
“嗯,我在听。”我温柔地注视着她。
“只是一些画面。种了海棠花的院子,妈妈坐在摇椅上,太阳很暖。”荣兰目光迷离,“不过我记得妈妈有一块披肩,
玫红色,很美。”
“是么?”我抚摸她的长发,心中怜惜不已。
刘嫂在远处招手,示意我们去吃饭。
“还有,还有……”她迟疑地道,仿佛记不清似的。
“还有什么?”我靠近她,轻声问。
唉,我真怕。我心底叹气。
“没什么。不愿想起,大约也是不好的记忆,我也不自寻烦恼了。”她忽而展颜,站起身,拍拍裙摆。
夜里,辗转难眠,我无端地不安。下床走动,不知不觉间,已步至荣兰的卧室门前。却听见隐隐的哭声。
我扭开门去,荣兰在哭,我上前搂住她。
见她如此痛苦,我竟然无能为力。
“告诉我,告诉我一切。”荣兰哀求。
我的眼角湿了,陪着她哽咽,心底轻轻发问:“荣兰,你若知道一切,会否离开我?”
荣兰仍在哭,震颤的背脊令我想起被箭射中的鸟。我觉得疼,疼到窒息。
深深吸气,我站起来,竭尽了全力一般,道:“好,我告诉你。”
荣兰望向我,眼里满是惊喜,犹是含着泪水,仿佛一眨眼就会落下来一般。
她的坚决和渴望令我心痛。
一刹那的快乐,这短短十日的快乐我会一辈子铭记。
彦淑疯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当郑书赫讲完那半个故事,我便想起来了。
最疼爱我的四姐疯了。
我捂住脸,情不自禁地哀泣。
书赫自责地道:“都是我的错,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