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笙……”傅易辰低喊着早已烙在自己心上的名字,深情无比,缱绻非常。唤罢,又是疼,细细地疼,自喉间,直到
心底去,一路开天辟地一般。
“别说话,今天我心情好,唱一段《贵妃醉酒》。”徐笙反手一推,打断傅易辰的话,径自走到一边取了一柄洒金折扇
,款款站到书斋中间。傅易辰只好止了话,强压着满腹情绪,坐到一边,表情痛楚难当。
徐笙垂目若有所思,勾起一抹恍惚的笑,手扶扇柄,慢慢地展了扇。轻衫动,莲步移,亮嗓吟一遍,半蹲身,抚杯缘:
“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万种情怀竟难排遣,只化了一双泪光妙目,如痴如醉,如怨如慕。灯光伴着月华徐徐侧泻,落在徐笙身上,乍见之下,
宛若一片跌宕起伏的光晕。那张清湛秀致的容颜,更显苍白寡淡,脆弱的得叫人不禁屏息。自饮数杯,徐笙身似柳枝,
曼妙醉舞:“……自古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哎,人自迷。”
唱罢,徐笙懒懒地靠在桌边,抚额闭目,迎着帘外凉月,妖娆而笑。双唇轻颤,更显嫣红如血,浓艳欲滴,迎着月色,
仿佛染上了一层珍珠似的柔光,美得令人心生惊惧。红润的唇微张开来,仿佛是累极般地大力喘息着。
傅易辰抚着自己火烫的耳朵,仿佛那朵朵呵着气的诱人的红,就喷在傅易辰的颈项上。他一直盯着徐笙,目不转睛地盯
着,眼中浮云变幻,不知是痛苦,还是挣扎。
忽地,玉手一松,折扇落地。洒金底子上几瓣翠色拥着洛阳红、佛头青和鹤羽白,衬着四字狂草——“千岁风流”。
傅易辰如受惊一般扑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徐笙。
“笙笙……笙笙……”傅易辰呼唤着,深情缱绻,却黯然销魂。
“为什么?为什么?”徐笙望着天,连声问着。胸内剧痛,为人,也为己。
“笙笙……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傅易辰眼角晕红,轻轻抚摸徐笙的鬓角。徐笙泪盈于睫,在眼底落下两片温
润清寒的稀影,紧紧捏着傅易辰的手。
胸口起伏,一呼一吸间,都在痛苦。
笙笙……笙笙……好似魔咒,徐笙几近入障。
傅氏少了徐笙,也竟蒸蒸日上。只是傅易辰忙得焦头烂额,食宿皆在公司,极少回来。而修养在家的徐笙除了例行的食
宿,闲时便唱唱曲儿,最有趣的事情算是去商店购买巧克力年鉴和研究菜谱。无人在傍,或多或少有些无聊,意外的是
曹衍通过何祁东联系了徐笙。
“怎么,愿意将你的故事告诉我?”徐笙调侃着,脑海里又浮现了曹衍憨直的样子。
“听说发生了意外,还好吧?”曹衍不是不担心。
“并无大碍,你在哪里?我派车去接你。”徐笙道,语气间都是难得笑意。曹衍顿了一会儿,说了一个地址,徐笙知道
那是纽约最高档的酒店之一。
“没想到,这里还能有这样别致的地方。”曹衍毫不吝啬他的赞美,对着精美绝伦的雕廊画栋连连惊叹。
徐笙见曹衍如此,也甚为欢喜,便取了自己酿的桂花酒出来。曹衍很自然地在火盆边上摆好矮几和靠椅,候在一边。两
人在茶室里,席地而坐,相互催饮,俨然已是挚友。
酒过三巡,两人脸上皆露出浅浅的红晕。徐笙大病初愈,不胜酒力,累得蜷起身,半闭着眼,枕着扶手假寐起来。曹衍
摇摇晃晃地替他取来了毛毯,轻轻地隔着毛毯和靠椅抱住了徐笙。
“风晓。”曹衍在徐笙耳边喃喃。
“什么?”徐笙立刻反应过来,春水般温柔的眸子望向眼前这个醺醺然的男人。
曹衍慢慢地放开徐笙,颓唐地坐到了地上,瞪着地上的某一处。接着,他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胸口,以一种痛苦而甜蜜的
声音道:“他,他叫风晓。”
“风晓,风晓,”徐笙击节轻吟,一双眼迷离似水,望着那只流光婉转的空杯,“酒冷灯青夜不眠。寸肠千万缕,两相
牵。鸳鸯秋雨半池莲。分飞苦,红泪晓风前。”
曹衍听来,竟是凄凉无比,一时间,嘴唇翁动,无声悲啸。但觉胸口一阵掣痛,仿佛心上被刺了个口子似的,热血乍寒
,旋即泻了一地。
“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安排心事待明年。无情月,看待几时圆。”徐笙轻吟,自斟一杯送到曹衍唇边,
曹衍一饮而尽,脸上却触景思人,一点一点显露出如痴似狂、悔恨交加的表情。
一卮芳酒已换了一襟清泪,就中情缘怎一个“深”字了得。
只怕斯人痴情,早将那个人刻到心坎里去了。徐笙轻叹一声,伸出手臂搂住曹衍,贴着他的鬓角,轻轻哼起了曲儿来,
可不正是那曲《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
宽,袖梢儿揾着芽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天高雪霁,冷风忽起,自纱帘之外卷入几点残红,落在洁白如雪的地毯上。花朵最是娇弱,离了枝儿,卷曲枯萎便是瞬
间的事。
第十八章:绮惑 中
“易辰这孩子其实不错,这样厚的家底,个性却如此谦和敦厚,的确可托终身。”周世嵩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味地望
着落地窗外的一片无垠的天空。
周荣兰则站在一边,脸上却是平静的神色,随着父亲的停顿,微微颔首。
“周氏与傅氏既是世交,你们相识已久,也算不得盲婚哑嫁了。”周世嵩继续道。
“爸爸,德丰上市,我们周氏应否争取总包销。”周荣兰突然提到。
“如果妄自欢喜,一下子轻敌,只有更快败下阵来。”周世嵩也不置言,只是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似是举棋不定,又
似成竹在胸。周荣兰一听,蹙眉细思起来,旋即又露出了微微恍然的神色。这时,周世嵩道:“可以约郑书赫出来谈谈
嘛。你刚回本埠,又让你赴美,现在天下还算太平,也好趁此机会逛一逛。”
周荣兰一听,将先前的猜测放在了一边,立即叫秘书联系郑书赫一叙。
郑书赫的高祖父是清末一品大员,眼见国运将尽,乘乱携着一家老小,漂洋过海来到美利坚。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
,在旧金山站稳脚跟的郑氏一族毅然决定回到祖国参与抗战,不仅散尽家财,妻离子散,仅在身边的十个子女也有四个
为国捐躯。战后,人丁凋零的郑氏一家来到了香江,白手起家,从零到亿,成了今天雄霸一方的郑氏金融投资集团,又
加上前不久掌握了大名鼎鼎的德辉银行的控股权,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就在郑书赫入大学的前一年,前往内地采购的四伯终于找到了郑老太爷的两名妾侍所生的三个儿女和一对儿孙,总算一
家团圆。郑书赫的大哥二哥也学业有成,帮着父亲做事。郑书赫偏爱做生意,一心想要独立出去,全家也便由着他了。
起初非常不顺,屡屡受挫,后来傅易辰受了行动咖啡的启发,两人把一辆旧巴士改装成了便利商铺,同时可做免费的游
览车,巡回于各大广场,就着样得了第一桶金。
论金融投资,郑书赫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比傅易辰棋高一着,这第一桶金让郑书赫投在股市里短短一周,就翻了几十番
。于是,他俩用这笔巨款收购了当地一家由国人运营的濒临倒闭的海货公司。不过三年,这家小公司就脱胎换骨成了小
有名气的中型食品公司。现在成功上市,不可不说是一件喜事。
次日,周荣兰的秘书联系他时,已是上班时刻,他却仍在睡觉,说是前一日在欢场玩至天明,今日是家长批斗大会,欲
一美女结伴赴宴,好去去晦气,不如约在傍晚云云。周荣兰一听,十足纨绔子弟的作风,不禁咋舌,但转念一想,也就
答应了。
车上的财经电台传来温和的女声:“……金融界享有盛誉的潘氏集团,今日在纽约交易所内持续本周的涨势,股价上涨
百分之十六点八,而本港股市有几只与潘氏有密切关联的股票,股价亦连日上涨,其中以周氏国际投资集团为首,今天
收市价为每股港币十七元三角,较昨日上涨百分之十六点五,为全日涨幅最大的股份……”
早在纽约赶赴“四洲会”的例会之时,周荣兰便听闻股市一片长红,某几支股票日日涨停,连国内股票也日日上扬,只
是没想到周氏会在其中。她思索片刻,致电期股经纪,得知傅易辰推荐的几只股票都还算稳当,暂且松了一口气。可是
转念一想,又没来由的觉得心惊肉跳。
“这个真没意思,我们听别的如何?”郑书赫皱了皱眉头,见周荣兰颔首,便换了频道。可没想到竟是八卦新闻,正说
道,风头无限的电视艺员聂淑雅与周氏二公子之妻争风吃醋,险些被泼了硫酸,正借媒体大放厥词。细听之下,这周氏
二公子可不就是那留恋花丛的周家二世祖、周荣兰那没用的二哥——周彦祖。
据说就在前日,周氏二公子在美国佛罗里达一掷千金,为这位电视艺员聂淑雅置了一处海景豪宅,市价三千万美元。这
与其个人收入严重不符,加上周氏历来丑闻不断,为此,当年曾经关注过他的廉署某部又再一次盯上了他。
若是常人,见当事人的家属在此早就换台避嫌去也,郑书赫却对此事评头论足一番,口若悬河,妙语连珠,逗得矜持如
周荣兰也不禁笑出声来。郑书赫出身豪门,免不了沾点富家少爷的习气,精通玩乐,声色犬马,对这些豪门丑闻也有所
耳闻。但家教严格,郑书赫看似玩世不恭,漫不经心,品性却是率真,为人也得体,知道分寸,几番对话下来,周荣兰
已经对他有了相当的好感。
“其实我和二哥的关系并不好,郑先生‘仗义执言’,为我出了不少气呢?”周荣兰掩口笑道,双颊粉红,眉眼弯弯,
带着几分娇羞。
“是么?他欺负你了?保护妇孺是社会公德,亏得周老先生还曾被评为‘年度全港十佳绅士’,真正不肖!”郑书赫骂
道,十足老子教训儿子的口气,邪气横生的俊脸则是满脸的戏谑。
周荣兰倒是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只娓娓解释道:“不是,我很小就被送出读书,他怎么能欺负到
我。——只是,只是他欺负我妈罢了。”却听话到了后半句,那柔和平静的语气染上了几丝哀戚,郑书赫不禁怔了半晌
,接着住了口,立即将车停到了一边。正当周荣兰询问之时,他却掏出手机致电老宅,告知因故不能赴宴。周荣兰诧异
极了,见他一收线,便问原因。只见郑书赫的眼睛睁着大大的,水汪汪的,不见了丝毫邪气,甚至有着几分委屈:“今
晚我不是要成为周小姐倾诉烦恼的对象么?”
周荣兰一听,顿时哭笑不得,再看郑书赫的脸,竟孩子般地撇撇嘴,仿佛要哭了一般。这副孩子气十足的表情放在一个
风度翩翩的成年男士身上,丝毫不见了风流意趣,反而是十二分的滑稽,周荣兰终于憋不住笑容,开怀大笑起来,充满
了少女式的纯真天然,毫不做作。
此时,介于粉红与淡橘之间的柔光正映照在周荣兰的脸上,仿佛笼着一层极淡的光辉。那双杏眼碧波流转,好似荡漾在
月色下的两潭流泉,又好似天上星落在了这两汪秋水里。而那毫无顾虑的笑声,脆若银铃,如此可爱,一下一下击打在
郑书赫的心上。第一次,心底一只小小白鸽振翅飞起,一股莫名温软的情愫如泉水一般汩汩涌出,虽是滞涩的,但是…
…安定而甜蜜。郑书赫望着周荣兰,也绽放了一抹夺目的笑容。
此时烟霞横天,两厢对望着,一个清丽可人,一个风华俊逸,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十九章:绮惑 下
徐笙裹着毛毯坐在窗边,一边观赏着在烟霞照映下流动着五彩光芒的皑皑白雪,一边听着财经新闻。听闻潘氏股票一路
飞涨,连带港内也不得安宁,虽说对傅氏股价影响不大,但凭着阅历和经验,他立即意识到其中定有蹊跷。傅易辰才刚
接手傅氏一年有余,他不像徐笙心思缜密,又多疑善思,偌大的傅氏几乎没有事儿瞒得过他的眼,而如今傅氏在美洲的
事务也让傅易辰一人代理,里里外外一干人等虎视眈眈,绝不可能应付得面面俱到,若是有人从中作梗,一时间也难以
察觉。
修养在家将近一月,虽然身体忽好忽坏,徐笙却仍然坚持让何祁东私下里将每日公司的重大决策和傅易辰的工作情况集
合成册,每隔四天就向徐笙做一次报告。
看着何祁东送过来的公文袋,徐笙忽然觉得疲惫不已。可回想自己对聿甄的承诺,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如常
揭开袋口,将报告摊在腿上默念起来。
默念文件里的数据,回想前几次的运转,反复对比,尤其是上一次在地皮竞标上得手,从周氏流入的庞大资金,竟然没
了后续。徐笙心中疑云暗生,却又很不确定,放下手中的文件,凝眉思索起来。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徐笙惊出一身冷汗。
会不会是真的?会不会?
不会的,他不会将我当成商品,他不会。
他是傅易辰。
已经六日没有回家的傅易辰一跨进书房,就看见窗边人一脸凝重的表情,不免担心起来,急急询问。徐笙回过神来,见
是傅易辰,直想把腹中疑问和盘托出,却见傅易辰愈加消瘦的两颊,倦怠中强作精神的模样,便硬将话止在了嘴边,只
化了淡淡的一句:“你回来了。”
又看他肩头沾了细雪,替他褪了风衣,交给仆人打理。一回头,徐笙又见他西裤上的两块暗色的污迹,似是积雪消融的
水渍,便问他外面是否下雪。傅易辰却不答,见桌上青花釉里红缠枝莲瓷碟里的半个芝士青瓜班戟,一下端起便一口吃
掉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恐怕是饿坏了。
徐笙忍俊不禁,柔声道:“我炖了山药桂圆猪手汤给你补身。”
这语气犹如杨柳枝轻拂人面,傅易辰心中柔弦一颤,无比受用,连日来的辛苦在此时早已消失于无形,双眼放光,化了
一声狂喜的低唤:“笙笙……”
徐笙见他一副花痴状,心心下没来由的一阵厌恶,也不知是厌他还是厌己,凤目一挑,甚是轻蔑。傅易辰只觉一颗火热
的心凉了一半,表情顿时一僵。舌尖还是芝士香滑及枫糖甜腻,心下只余怅然若失的欢喜和五味杂陈的苦楚。他呆怔了
片刻,又失落地垂下头,盯着瓷碟上的缠枝莲看。
风拂白水绿波颤,惊飞池中紫鸳鸯。
良久,他又抬起头来,以痴缠的目光望着徐笙。
徐笙的右手食指中指间夹着书页,尾指微蜷着贴着书面做支撑,依稀唇动,仿佛在默念着书中内容。茶雾氤氲,暗香浮
动,他忽而蹙眉,忽而展颜,更添了几分仙气。窗台上落了几瓣嫣红的梅花,偶有风将花瓣卷落在书页上,纵然无比专
注,徐笙也会含笑将之收在手帕里,大约是等看完了再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