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是你每个月汇给我的钱,应该有六百万左右吧。”
一听到六百万这个数位,透放在膝盖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我跟父母商量之后的决定。你从今年一月就没再汇钱来吧?我担心是不是你的生活出现困难,反正这笔钱我家也
用不到,觉得还是还给你最好。”
透有点搞不清状况,女人把自己每个月汇给她的钱退了回来。六百万不是小数位。一下子拥有这么一大笔钱,他根本没
有半点实感。藤岛在的话,或许可以说明一切,可惜这种时候他偏偏不在。
“呃…我因为意外而丧失记忆……”
“我知道。”
这女人居然知道?在透的记忆里,知道自己失忆的人只有楠田而已。
“所以我不记得你了。”
“你又丧失记忆了吗!”女人惊愕地问。
“不是,我是恢复记忆,可是那六年间的事全都忘记了……所以我不记得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汇钱给你。”
女人瞪着透。
“你要是恢复记忆的话,应该还记得那场意外吧?”
“意外?”
“就是让你丧失记忆的车祸啊。”
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这么问,透诚实回答:“老实说,我没感觉自己有发生车祸,大概是当时喝得太醉。虽然受了满重的
伤,但现在已经痊愈……”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女人的声音和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嗯…是啊……”
“那个人没有告诉你吗?”女人挺出上半身,提高声音问。
都已经说过不记得了,她是要问几次才甘愿?透开始觉得这女人很烦。
“出意外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啊。”
女人一副无法置信状地扶着额头。
“能这样说忘就忘还真是方便啊。”
她的语气跟刚才完全截然不同,摆明了就是在讽刺。
“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自愿忘记!”透不悦地说。
女人明显板起脸。
“反正这些钱还给你,我们本来就不需要。或许你认为,付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什么罪恶感?”
女人只是瞪着他不说话。外面的强风继续刮着窗户。
“我不是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你别语焉不详,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透用力拍桌,女人吓了一大跳,但她脸上的畏怯只几秒钟便消失。
“八年前,你在驾车途中睡着,导致车子冲撞到对面车道,刚好撞上我弟弟的车子,他……当场死亡。”
透“啊?”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的都是事实。”女人的语气冰冷。
透扶着额头,他记得自己的确是开着公司的车去喝酒,但喝酒当时和之后的事,他完全记不起来。
“是我的错吗?”
“你觉得呢?”
女人质问的语气让透不悦。
“我知道发生车祸,但藤岛并没有说我撞死人啊。”
说到这里,透想到跟楠田说过的话。他说六年前的冬天,曾跟自己在便利商店共事过半年。如果真像女人所说,自己撞
死了人,应该会被抓去关才对,怎么可能还到便利商店打工?
“如果错在我,应该早就被抓去关了吧?”
“是啊。”
“什么是啊?你不要给我随便乱说。”
尽管透发脾气,女人却毫无退缩和害怕的迹象。
“你没有接受法律制裁,是因为警察隐瞒了你的过失。”
透“哼”了一声耸耸肩。
“我看是你自己搞错了吧?我没有伟大到可以堵住警察的嘴。”
“不用伟大,只要有钱就能搞定吧?”
“我也没有钱能去收买警察。”
“你没有,但是有人会帮你出。”
藤岛的脸掠过透的脑海。
“帮我出……”
“他承认用钱把事件给抹煞掉。”
透缓缓低下头,交握的手用力得几乎痛起来。
“怎么可能?那家伙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
“他花了大钱湮灭事情后,就带着你逃掉了,证明他很重视你。……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觉得那种做法正确。“”
透的手颤抖起来,洪水般汹涌的感情向他袭来。他怒吼一声“少啰唆”,想把那种感情推翻。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别以为来这里胡说八道我就会害怕!”透撕扯着嗓子说。
女人轻蔑地看了他半晌后,无言地站起来拿起东西走出客厅。发现钱还留在桌上,透慌忙追出去。
“喂、你把这个拿回去!我才不要!”
透把纸袋塞给女人,女人坚持不收。两人拉扯半天后,一堆万元纸钞从扯破的纸袋中飞散出来。女人趁透捡钱时开门出
去,从外面吹进来的风,更把纸钞吹得整个走廊都是。
“我不知道失去记忆的人连个性都会改变。”
女人自言自语地说。
“以前我说同样的话时,你还哭着向我下跪,说只要我肯原谅你,什么都肯做。没想到同一个人竟会有完全不同的反应
。”
透咬紧牙关,无法言喻的焦躁在体内奔窜着。他不是不愿意道歉,只是不觉得自己做过那种事……所以…所以……。
“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就去问藤岛吧。他应该会告诉你曾经做过什么。”
女人撩起被强风吹乱的前发。
“你倒好了,可以这样三番两次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却永远忘不了我弟弟的事。我今天来是打算原谅你,就像你送
钱是为了逃避罪恶感一样,我也想从憎恨你们的情感中解放出来。”
女人苦笑着说。
“你一副状况外的模样,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透没有回答。
“你要是真的不相信,就去看看那个人的腹部吧,伤痕应该还在。”
“伤…痕……?”
“我无法原谅杀了弟弟的你,千辛万苦找到之后想杀死你,他却忽然挺身出来阻挡,所以我不小心刺伤了他。”
女人的话冲击之大,让透的脑筋霎时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女人早已离去,只剩外面的风声呼呼响着。
他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听见电话铃响才抖了一下背脊。好不容易捱到电话边想要接起,却刚好断了。透慢
吞吞地走到沙发上,崩溃似地倒下去,用手扶住额头。
他杀了人,应该是杀了人,却什么也不记得,连对方的长相和背景都一无所知。这件事对他来说,毫无真实感。
他是喝醉酒才发生车祸,并非故意肇事……可是,不是故意就可以杀人吗?不可能,即使不记得、不小心,杀人就是有
罪,这点连小孩子都知道。
他可以待在这里吗?不用到监狱去服刑吗?为什么藤岛要带着自己逃命?如果放着他不管,他就可以进监狱服刑,就算
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可以补偿自己的罪过。
透凝视着双手,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跟平常人的手不一样,是夺走一条生命的手。
“啊……”
透发出不成形的声音,然后慌忙咬住嘴唇。泪腺在一瞬间弛缓下来,慌忙眨眼后,泪水就一颗颗落在膝盖上。
他不知道自己撞死的那人长什么样子,能为了一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家伙而哭吗?或是为了“不走运而”哭呢?他觉得
胸口快要窒息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死了算了,应该在当初发生车祸时死掉算了。反正自己的人生本来就一塌糊涂,死了
也没人会惋惜。如果死了倒好,为什么自己还会活到现在呢?如果要抛弃,为什么又要生下自己呢?
他曾经有死的机会--幼时被养母折磨的时候,以及发生车祸的时候……但他终究没死成。就是因为活着才要活下去,就
是因为活着才感到痛苦。
“藤…藤岛……”
他颤抖地叫出男人的名字,却没人回应他。那男人已经走了,丢下自己走了。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偏偏不在身边,就跟当
时一样。遭养母虐待的自己被关在土窖里,藤岛晚上过来道歉,为了无法帮助自己而感到歉疚。
他对那个束手无策的男人感到愤怒,同时又觉得高兴。虽然嘴上咒骂,心里却很高兴。道了歉之后,藤岛又在不知不觉
中消失。在透最痛苦、无法呼吸,还有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
“哥哥、哥哥。”
不管他怎么叫,都无人回应。他只能继续哭喊着藤岛的名字。后来他痛到昏过去,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经过了这些年,他还是重复着同样的习惯,痛苦和难过的时候就会呼喊藤岛的名字。
他走到阳台上,曝露在寒风之中,有一种跟黑暗同化的感觉。或许潜伏在自己心中的,也跟这份黑暗一样吧。他向黑暗
伸出手,明知什么都看不见,却执意想要抓到什么似地伸出手。挺出上半身的时候,右脚不小心滑了一下,幸好及时抓
住前面的栏杆才没有跌下去。
他笑了,真的差点死掉,为了那缩回脚的一瞬间想笑。笑完之后他又哭了,哀鸣般的哭声被更大的风雨声淹没后,渐渐
消失。
全身尽湿的透回到客厅,冷到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全身赤裸之后,他觉得自己非常没有防备。小时候他总以为长大就可
以改变什么,但长大后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改变。
透像迷途孩子般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室内太过黑暗,他的脚不断撞到桌脚或电视架。他走到走廊上,感觉脚下好象踩到
什么东西。低头看向脚边,满地都是四散的纸钞,一会儿过后他才想起来,那是女人留下来的钱。
他踏着纸钞走进藤岛房间。那如同饭店房间般,整理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房间。他倒在床上闻着藤岛的味道,那
种感觉让他紧绷的感情全面崩溃,泪水也随之流出。
“救我……”
从嗅觉传来的感情让透呻吟。救我…救我……陪在我身边,然后告诉我,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没有做任何坏事。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的确杀了人,杀人的事实将会跟着他一辈子,永远无法抹灭……
他的泪水浸透了床单。他犯了罪,女人却说藤岛带着他逃跑。他为何要带着自己逃跑?他大可以不予理会,为何要跟自
己一起生活?
自从进了高中,他一见到藤岛就打,不管他要跟自己说什么,他就是又踢又打又踹,还觉得他讨人厌。他应该也很讨厌
自己才对,为何又要伸出援手呢?
他想问问藤岛,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犯人?为什么在他恢复记忆后,也不告诉他车祸的事。他那如同粪土的人生本就没有
什么好留恋,他为什么要保护自己?
想见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透坐起身,打开藤岛的抽屉翻找任何能找到他踪影的东西,他连书架和床下都找过了,房里
没有任何显示交友关系的信或明信片。偶尔找到一张,也是公司客户寄来的客套问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不知所措的透,开始把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抽下来丢,把摄影集撕得稀巴烂砸到墙上。
然后冲到桌边把他的计算机摔到地上,随手抓起床单和窗帘就撕个粉碎。他把藤岛房里能看到的一切都破坏殆尽。在房
间里绕了几圈之后,被自己撕破的摄影集绊倒。倒地的那一瞬间,脑中某条线啪的一声断裂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叫着,像孩子般舞动着手脚。“孤单”是种多么可怕的感觉,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半个人的感觉。他已经不是无力的
孩子了,却还是“孤单”一人。被母亲抛弃不说,原以为是父亲的男人居然只是个陌生人,还被视作唯一避风港的义兄
背叛,现在又被抛弃,
他一直认为藤岛理所当然应该在自己身边,从没想过他会消失。不管自己如何虐待他,他总是时间一到就会回来,就会
待在这个房间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想也想不完。他只会不停地殴打踢踹,明明不愿意还强迫他性交,藤岛当
然应该灰心离去,他有足够的理由离开。
叫到累的透,在混乱之中好像听到声音。那是混在风声和自己惨叫声中的电话铃声。
他冲出房间,在走廊上被纸钞绊住脚步而撞到膝盖和手肘,却丝毫不感到疼痛。他弯着腰跑到客厅,没命似地抓起话筒
大叫“藤岛!”
“我耳朵快痛死了……你干嘛叫这么大声啦?”
从话筒另一端传来楠田的声音。透无法回答,因为他不是藤岛。在短暂的沉默后,楠田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藤岛没有回来。”
楠田“咦?”了一声。
“我说他没有回来!从昨天就没有回来……”
“可能出差去了吧?你没打他手机?”
“手…手机……?”
“我记得他有手机啊。”
没听到透接话,楠田试探地问:“你该不会不知道藤岛先生的手机号码吧?”
他无法说是。透也有手机,但那是“六年间”的自己所使用的东西,里面都是跟以前的自己有关系的人的电话。他不想
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就在账单来的隔天解约了。他自己不用手机,也就没想到别人会用。
“你的手机好像已经解约了,反正你先打给藤岛先生啦,我把电话告诉你。”
透把电话抄好后,无视还想说什么的楠田就把电话挂断,立刻拨打了藤岛的手机。但藤岛并没有接电话,而是转到语音
信箱。透切断后又重打一次,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然后忽然听到“喂……”的声音传来。
“你……你到哪里去了!”透愤怒地大叫。
“是透吗?”
“我问你到哪里去了!”
光是说话就让他脑袋发热。藤岛好像说了“伊豆”二字,透却因背景声音太吵而听不清楚。
“你去伊豆干嘛?”
“是公司的员工旅行。啊、等我一下……”
藤岛大概是换了地方讲电话吧,杂音没那么大了。
“因为大家还在吃饭,有点吵。大家都喝醉了,我也喝了点酒。……台风好像快来了,家里有没有事?”
自己都快崩溃了,藤岛却还在那边悠哉,其间的差异让透愈想愈生气。
“你为什么没说你要去伊豆!”
藤岛犹豫了半晌才说:
“我找不到机会说……。本来想在旅行前一天说,可是你看起来很忙,我不敢打扰你。而且出发日那天很早,我不想吵
醒你,就留了一张纸条在客厅桌上……”
“我没看到!”
“奇怪……大概是我出门时太急,放在别的地方吧。抱歉让你担心了,我明天就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