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诸如此类的信息不公开就更加明显了。他们曾在许多事情上有过分歧,在这关键时刻的欺瞒上倒是取得了惊人的一致
。
南方被告知他的亲生母亲不久前因病去世了,临终前还拉着他养母的手,问她的儿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女朋友。
他没有告诉路程。
由于南方的不在状态,公司经营情况堪忧,结果自然是被路家那帮等着看笑话的人抓住了把柄。路衔过生日,路程丢下自己这
边的烂摊子赶去庆祝,却被某个小叔叔堵在门厅里,几乎是指着鼻子训了一通,从“家门不幸”一路说到“家风败坏”。
他没有告诉南方。
僵得久了,这早晚是要爆发的。那天路程在书房坐了大半天,写来写去不满意,最后上万字被一次性删了个精光,他自己也烦
躁到了极点。这种时候,他理所当然会想起爱人。所以他打电话让俞夫人买了新鲜的食材过来,亲自下厨去认真备了一桌饭菜
,然后兴冲冲地要叫南方回来。
南方手机关机,公司座机没人接,南洲那边干脆就是谭亦辰接的电话,教人实在不忍打扰他们约会。
路程只觉得一阵辛辣无比的怒意从心口窜起来,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着车往市区赶了。公司那边整幢楼都黑
着,保安说最近一直没有任何人加班,南先生更是中午就离开了。路程回到车里,愣在那儿握着手机,盯着那黑漆漆的屏幕看
了很久——
原来我对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他这样想着,苦涩的滋味从未有过的清晰起来。只要他离开公司,关掉手机,我就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他难过的时候不会来找我,只知道随便找个地方寻求烈酒的安慰。谁知道他会不会勾搭上什么人呢,反正开间房、共度几个小
时而已,那是丝毫痕迹也不会留下的。
……他会这样,难道我就一定不会吗?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根本就不是盛怒之下的路程所能抵挡的。邪恶的火苗显得格外勾人,那满街的酒吧随便哪一间都比家里更
暖,至少没有满桌无人问津的饭菜……偏偏还都是南方最爱的那几样。
平心而论,路程哪里是喜欢洗手作羹汤的人。无非是为了讨好南方那娇贵的胃,他会做的也只有南方爱吃的东西而已。
那一晚从此就彻底地不可收拾了。南方倒真是有事,当时正在酒店里跟一个合作商应酬。之前公司里不知谁遇上了难事,一连
打了七八个电话来找他,同桌的人有些都皱起眉头来了,怀疑是他装作事务繁忙,故意不给大家面子。
凡是做生意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在小节上失了诚意。所以南方一狠心就关了机,这绝对是情有可原。
等他再开机的时候,未接来电的提醒直接就把手机给冲死机了。再开一次,各种急着找他的短信蜂拥而至,其中大多数都是路
程的。
“今天回来吃晚饭吧,我做了你喜欢的菜。”
“我知道你可能很忙,但我今天很想你,你能回来么。”
“你以为只有你会买醉,只有你会玩失踪吗?”
“我在酒吧里,好像喝醉了,我不知道我具体在哪儿,你”
最后一条干脆就没有完整地结束,南方看得心惊肉跳,慢慢渗出一背的冷汗,当即打了车就往家赶。谭亦辰、南洲的手机他都
在路上打过了,谭亦辰只说路程找过他,他以为南方又出去喝闷酒了,替他辩护了几句路程就挂了。南洲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边回答南方的问题,一边好像还在问身边的谭亦辰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幸中的万幸,当他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时候,路程的车正停在门口。
别墅自然是有车库的,总共三个车位,都在房子后面。路程喝得肯定不少,没把车停进去也可以理解。南方安慰着自己,掏出
钥匙准备开门,却差点被从里面打开的防盗门撞个正着。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衣着倒是得体,只是迎面遇上南方的时候满面尴尬:“南……南先生,是我送路先生回来的。”
南方下意识想拦住他问个清楚,或者道一声谢。没想到他十分匆忙地告辞了,路程那辆车的钥匙也只是草草丢给了南方,竟是
忙不迭要离开的样子。
毕竟素不相识,又不知道里面的路程究竟怎么样了,南方也顾不上多加阻拦,简单点了点头就带上了门。
关心则乱,南方并没有对陌生人居然知道他姓南,路程姓路表示诧异。实际上他压根没听清人家说了什么,一门心思只想快点
进屋。
路程在卧室里睡着,身上的衣服都还完整,看样子那人送了他回来,也就扔在床上盖了被子而已。还好没有做过……南方松了
口气,却依然感到焦虑,四下转了一圈后终于还是先来照顾路程。
热毛巾擦脸、擦身,泡浓茶醒酒,换干净的睡衣,还得替他揉揉疼痛的太阳穴……事后想来,就是因为那一通照料酒鬼的折腾
让他们失却了挽回损失的最佳时机。因为等南方想起去一楼关灯关窗,并发觉书房的电脑还开着的时候,那位陌生男子至少已
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路程!路程!”
这声音里包含着万分震惊,路程在酒还没醒的情况都被吓着了,匆匆忙忙从二楼卧室冲了出来。
南方站在书房电脑前面,脸色冷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路程,你知不知道这电脑受了攻击,加密文件被强行复制过?”
路程猛地一惊,太阳穴像被针刺了一样剧痛起来:“……我不知道。”
这台电脑是路程的工作专用,早就请人来安装过报警系统,还设置了自动加密,每次打开、复制和发送文件的时候都会询问密
码。路程几步抢到电脑正面来,看着微微跳动的蓝屏,还有最上方生冷的几行白色英文,心脏都被恐惧死死地捏紧了。
“我真的不知道,傍晚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地,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南方重重一拳砸在书桌上,怒道:“肯定是送你回来的那个人!你到底遇上的是什么人啊,他根本就是认识你的,他知道你的
电脑里存着文稿!而且他还有能力攻破这里的保护系统,他是有备而来的!你……”
说到这儿,却怎么都说不下去了。所有的抱怨都在防波堤后面汹涌澎湃,一旦冲破了最后的防线,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路程慌乱地重启电脑,居然发现它坏得十分彻底,连操作系统都崩盘了。一时间损失无法估量,只知道这是灭顶之灾,很可能
要毁掉路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全部创作成果,当然也包括南方为此做出的全部努力。
路程顺着雪白的墙壁滑下去,抱膝坐在地上,疲惫道:“南方,事已至此……你能解释一下你今晚去了哪儿么。”
南方拼命按捺着想要爆发的冲动,喉结痛苦地上下滑动了几次,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嘴,硬是一声没吭。
“你没喝酒是么,那是为了谁难得清醒一晚上?这个时候赶回来,是怕我误会你跟别人过夜么。其实不用这么刻意的,如果你
……”
“你还误会我跟别人过夜?你误会我?”南方的嗓音骤然拔高,像是一个小型榴弹炮在书房里被引爆了:“你那是什么脑子啊
!喝醉了没什么,但你不能挑个正常点的人送你回来吗?啊?他知不知道你是路程,进了我们家有没有开书房的门,你就不能
留点心吗?”
路程一点一点从地上站起来,头始终垂得很低。如果这时候仔细观察的话,其实不难发现他在微微地颤抖,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
可惜南方完全没有那个心思:“你以为这个电脑的硬盘里只是你一个人的东西,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了你的新书已经做
了多少准备?那人要是把所有的文件一锅端了,你让我怎么办?!你当我是神仙吗?什么事情都能轻描淡写一个人全处理好?
”
路程突然伸手抓起桌上的白瓷杯,歇斯底里往地上一掼:“别说了!你怎么不提你成天晃在外面,夜不归宿?你心情不好我能
体会,可你难过的话都跟谁去说了?我让我怎么能不怀疑你,你倒是解释啊!”
南方也被他传染了头痛,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指向路程,不知怎么就低低地说出了一句万万不该说的话来:“那也应该你先解释
,刚才那个男人是几点钟送你回来的,又是几点才走的。中间这几个小时,大概够你们在我的卧室里滚几次。”
路程气得快炸了,深呼吸了好几遍还是没能忍住,抬脚踹翻了书房里唯一的椅子,在轰然巨响中发出了近乎恐怖的咆哮声:“
南方你神经病啊!就算我醉得没知觉了,我也知道我身上这套睡衣是你换的啊!我怎么可能对不起你?我有任何可能性对不起
你吗?!我唯一就荒唐了这么一个晚上,你怎么能这样信口开河!”
南方这时候才开始后悔,但那也只是非常淡漠的一点点悔意,所以他没有起身拉住摔门而去的路程。
那一晚,卧室的门始终锁得死紧。南方则根本没有上楼去敲过门,硬是闷坐在客厅沙发上抽了一夜的烟。
第二天一早,路家来了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说是小妹妹路霓在学校忽然晕倒,送到医院后查出是急性白血病,乐观估计只能
活一个多月。
路程听完就脸色煞白地出门了,南方还是坐在那儿没有动,提不起任何力气去问问他到底怎么了。书房里有一台千疮百孔的电
脑,公司里的团队还在为已经被盗的书稿而精心策划着前期宣传。当然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还不知道这里的变故,不知道他
们为之努力工作的新书即将夭折。甚至,按照常理来推断,那本书极有可能被冠以其他人的名字在近期出版。
一个月后,南方最悲观的估计变成了现实。事发后他在公司里多留了三天,大致安排了一下补救性的公关任务,并把接下来的
事务都交代给了南洲,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彼时路程正在医院里守着病情急速恶化的路霓,完全想不到自己的生活即将分崩离析。
南方走了。
第四十章
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执过后,南方在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都小心翼翼的,对路程温言软语,一天比一天回家早。南洲也知道她
路程哥试图操刀自残,大小姐派头全数收了起来,自觉承担起了南方迟到早退的后果,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公司的高层决策中
。南方看她仿佛一夜之间就懂事起来,其实也挺欣慰的,于是愈发不管不顾地忙着往家跑,只想着把几乎要寻求医生开解的路
程给照顾好了。
路程在他的创作世界里永远是思维活跃的,往往一部小说刚写到三分之一,下一部的雏形就已经想好了,然后渐渐地发展出骨
架,添上血肉,最终盛装亮相。他这边截了稿,南方那边的工作才算进入白热化阶段,随后也歇不了多久,路程又会把下一本
的稿子交给他。
两个人这样默契合作了许多年,但最近这阵子路程格外的反常,让南方怎么也放不下心。他正在写的是之前答应过顾修齐的那
部剧本,主角完全为他量身定制,本来没什么好纠结的,顺着顾修齐擅长的那个方向去写就是了。可随着写作进度不断逼近华
彩篇章,路程变得沉默且焦躁,有时候僵持得久了连坐都坐不住,他甚至会跑到客厅里去来回乱转。写不出来的时候,路程总
会一手抓着一叠空白的A4纸,另一手握着一支笔,坐立难安地在房子里转悠,时不时趴在桌子上或者倚在墙上随手记下转瞬即
逝的一点点灵光,不满意了又会把纸揉成一团,怒气冲冲地到处乱丢。
沈洛跟在后面勤勤恳恳地捡了两三天,终于还是崩溃了,躲到给他作工作间的小空间里打电话给南方:“……他这样已经很久
了,对,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南方正在开会,本来就心不在焉,这下更添了魂不守舍了:“你别紧跟着他捡,等他去了别的房间你再去。而且他扔了的东西
你要替他留着,说不定想不出更好的他还得回来找,找不到的话火气会更大。”
沈洛一一应了,电话那头很快又传来了哐当哐当的声音,似乎是路程在踢桌子砸墙泄愤,沈洛只好偷偷摸摸又收线了——好歹
那是有自残前科的人,应该有人看紧他的。
接过这个电话,南方在会议室里居然如坐针毡起来。这么多年了,他极少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路程反常了,他也无法处之泰
然,倒真的像连体婴一样,怎么都分不开的。
他又硬坐了一会儿,想起沈洛毕竟对路程有意,终究是不放心,趁着中间的咖啡时间溜之大吉,把事情全都甩给了南洲。南方
近来一直对公司不怎么上心,要不是前不久路程一言之失导致了公关危机,南洲都快忘记她哥哥全心工作是什么样子了。
也许是年龄渐长,南方越来越在意他与路程共同的家庭生活,宁可开车跑得老远去给他买点什么小点心,也不再愿意端坐在办
公室里励精图治了。南洲无数次在属于自己的隔间里抬起头来,目送着哥哥毫无眷恋的背影,恍然间像是看到了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
短短几年的功夫,南方眉眼间已是倦色尽显,唯有面对路程时才会自内里透出光来,满心满怀全是欢喜。南洲从小在他的庇护
下长大,算是除了路程外与南方最亲近的人,此刻已算是看得非常明白了:他累了,他早晚要从诸般杂务中抽身而去的,只是
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而已。
南方皱着眉一路开回去,在家门口正碰上准备下班走人的沈洛。后者米黄色的工装裤上还留着大片的湿迹,一看就知道至少被
泼了半杯咖啡上去,后来用水草草冲洗过,但处理得不是很彻底。
“怎么,又冲你发脾气了?”
沈洛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顿住脚步苦笑:“没……不算是吧,是我自己不识相,明知道他烦着呢,还拿自己写的东西给他过
目。”
想到路程那张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南方居然想笑,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就这样笑出来有些怪异,只得忍住了:“有你在
,路程平时的写作比原来顺利了很多,他有余力的时候一定会帮你审稿的,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他哪里会有什么余力呢,对我写的东西,连带我这个人,他从来是……”沈洛摇了摇头,好像唇边还带着微微自嘲的笑,很
快告辞离开了。
最初那种急于赢得承认的急迫已经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褪去了,南方不得不承认,沈洛在路程身边学会了太多东西。他其实是
个很通透的人,滤掉了路程独有的傲慢与清高,他能够精准地抓住他应该领会的精粹,细心观察,擅于模仿,一点一点摸索着
走上了当年路程曾经走过的路。南方抽空看过他的练笔之作,除了欠缺一抹灵气之外,其它已然无可挑剔,远远超出与他同龄
的那帮所谓新秀们。迟迟不肯发表作品,固执地守在光芒耀目的前辈身侧,恐怕这就是沈洛于沉默中坚持的那份骄傲了。
当然了,他能够任劳任怨一直做到今天,他本人对路程的爱慕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南方从未像他这般卑微地仰望过什么人,更
不要说毫无可能的暗恋了,所以看着他那些谨小慎微的示好、丝丝入扣的揣摩,也只能暗地里叹一口气,认为他太过痴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