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如此。”我草草应了声,便向他告了辞,不知为何心中却是有些怅然。
一直以来,韩楼虽言语温和,对诸事从不计较追究,然而我却知道这不过表象而已。就好比他虽然安于现状般久留于此
,却并不能说明他已弃置了胸中暗藏的城府与韬略。大丈夫能屈能伸,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只为终有一日能遂鸿鹄之
志。我亦是因了他才终下决心假意归降南周。
只是如今……事已至此,我却无法开口将此事告知于他。昨夜纵情,来得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纵每一分触感追思起来
依旧清晰而真切,却固执不愿让自己过多地沉沦于此,不愿让那般心境太过肆意地破茧而出,使自己失了理智。
脑中填满思绪,沿着别无二致地回廊穿行,却不觉走错了路。
有所意识时,才发现已行至一小园边。时节尚有些早,院内梅开未盛,但却已隐有馨香四溢。骨瘦嶙峋的枝桠间,一眼
便看见那一身紫红衣衫的隽玉。伴着她的还有一名淡衣丫鬟,二人皆衣色如花,望去别是显眼。
心知许是误入这珏贵妃的处所,正欲转身离开,却听闻身后一声轻呼:“谁?”
只得再度转过身子,缓缓行至隽玉面前,恭敬道:“在下秦远,误入此处,扰了贵妃娘娘清静,还请恕罪。”
“这宫中岂是人人能随便出入的地方?你是何人?又是何居心?”隽玉还未及言,她身旁的丫鬟倒精明凌厉地质问我道
,开口颇为咄咄逼人。
“确是误入。”我淡淡重申道,“实因职务之便,故可自由出入。”
那丫鬟看了看我,露出并不置信的神色,再欲开口,却被隽玉伸出手轻轻打断。
“大人……名叫秦远?”隽玉面上虽已泛出一层红晕,却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正是。”我面不改色地道,并不避讳她的目光。
而她的眼睛却已有些躲闪,不知是羞涩还是犹豫。只见她迟疑了半晌,正欲开口,抬眼看向我身后,却忽然住了嘴,面
色里多了些赧色和惶恐。
我意识到什么,正待回头,却见萧溱已然从我身后走出,擦肩而过,站在我和隽玉之间。
“皇上。”隽玉见状,连忙欠身行礼。
我虽不愿也这般,但无奈外人在场,也只得面无表情道了声“见过皇上”。心道他此刻不与韩楼议事,却如何会出现在
此处?
“秦大人怎会在此?”萧溱一开口倒是将我的疑问道了出口。
我只得再作恭敬状解释一遍。
“原是如此。”萧溱听罢挑挑眉,面色里掠过一丝笑意,“秦大人许是对宫中依旧不太熟悉。时日长了……便会无妨。
”
我不知他是故意口无遮拦,出此暧昧之言,还是我想得有些偏颇,便只是例行公事般回道:“谨遵皇上旨意。且容我先
行告辞。”
“秦大人这便急着要走?何不多留片刻,也好多多熟悉下宫中环境?”萧溱看着我扬了扬嘴角,忽然走到隽玉旁边将轻
轻她搂住,后者始料不及略有窘迫,却也并未有所反抗。
“我岂敢久留,在此打扰皇上与娘娘。”我见状面不改色,只冷哼一声道,“告辞!”
余光瞥见萧溱面上是一抹得意的笑,却并未再拦,只是随我去了。
******
回到府邸,已是午后时分。
忽觉腹中空空如也,想起除却昨日醉酒吐了不少外,今日更是颗米未进。草草吩咐下人准备些膳食,便有些疲惫地回房
更衣。
正褪去外衫,便听见门外低低一声:“大人,膳食已经备好。”
“端进来罢。”我心道这厨子手脚倒越发伶俐了,便随口允了他进来。
那下人应声而入,将膳食一一摆好在几案上。抬眼见我只着中衣,惊得动作顿了顿。
我本就非太过拘礼之人,见他如此,只是径自随手拿起一件袍子在身前抖了抖。那下人见状,立刻走近道:“大人,让
小的帮您罢。”
我顿了顿,把袍子交予他手中,便只顾张开臂膀,略仰起脸,任他小心地替我套上。
这下人年纪不大,一副精明的样子,动作倒也很是伶俐。只是我一向无心于府中事务,对下人的事倒并不上心。
方此时,那正绕到我身前替我搭理前襟的小厮却“扑哧”地笑出声来。
“何事发笑?”我不明所以,低下头问道。
他略略收敛了些笑容,终是忍不住顽皮小声道:“小的斗胆,大人昨夜未归,可是去喝了花酒?”
我自觉又惊又莫名,不由皱眉道:“何出此言?”
“……大人照照镜子便知。”
我狐疑地看了他几眼,便几步走到镜边。一看,身子不由僵了僵。
密密麻麻的红痕自右耳根蔓延到脖颈处,隐没在衣襟之下。下意识地伸手把衣襟往下拉了拉,却见红痕反是预见浓密。
衣衫之下的情形,已可以想见。然而自己却全然未曾意识。
忽然忆起今日预见韩楼时,他一霎有些异样的神色,却不知他已猜出多少。转念一想,便纵是那隽玉或许是同样见了…
…
而那可恶的始作俑者,不告知我便也罢了,倒竟还是一副忍俊不禁、沾沾自喜之色。想到此,不觉可气至极。
手上动作一顿,赶紧将衣襟往上拉了拉,随口冲立在一旁的下人闲扯道:“今日……那厨子手脚倒比往常快了许多。”
“回大人,这膳食可并非府里的厨子所备。”谁知那下人的回答道颇在我意料之外,“乃是宫中派人送来。”
我闻言不禁回头看了看桌上摆放的杯盘碗盏,自是丰盛异常。不由皱眉问道:“宫中所送?何时?”
“便在大人回来未多久。还来了位小公公,说是待大人用膳过后,有要事求见。”
我一听此言,面色顿时一沉,叹道:“现在便让他进来罢。”
“是。”下人应道,不多时便带来了那个在我看来颇为亲切的小太监。便就是他,肩负着有事无事便需来此十万火急传
我的艰巨使命。此次,想也是八九不离十。
“……皇上吩咐大人用膳之后便速速去御书房候命,说是十万火急之事。”那小太监颇为无辜地弓身而立,开口果然便
是这句。
我端坐在几案边,伸手夹了一块西湖醋鱼,淡淡道:“你且回皇上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去。”
“皇上说若身体不适宫中自有太医为大人诊治。”
我夹住醋鱼的筷子不由一抖,沉下面色道:“那便说我有些乏了,已经睡下。”
“大人啊……”那小太监闻言不由换做一副哭腔,“皇上吩咐过,若带不来大人,小的的项上人头便是难保。大人行行
好,就别为难小的了罢。”
我暗骂萧溱无耻,抬头看了看那无辜的小太监,心道他也已被萧溱这般无理取闹来回折腾无数次,便只得放下筷子叹了
叹,道:“于是这便出发罢。”转念忿然一想,正好自己也有笔帐要找萧溱算算。
那小太监听闻立刻转悲为喜,兴冲冲地伺候我换了衣衫,便指挥着轿子直奔宫中。
******
我猛地推开御书房的门,一眼便望见萧溱以肘支在御案边闭目养神。
快步走过去双手在他面前重重一撑,桌上的茶碗应声发出清脆的声响。萧溱似是觉察到动静,缓缓抬起眼,见了我却是
粲然一笑。
果真又是这般优哉游哉之态。
“皇上如此急切寻我,莫非又是为了看不清书上文字那一类'十万火急之事'?”我毫不客气地朝他瞪回去,面无表情道
。
萧溱并不在意,面上笑意丝毫不褪,反是厚颜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知如此缘故,在将军看来可否算作'十万
火急'?”
“如此看来,皇上想必是最近政务稀少,怕是闲暇过度了罢?”我不为所动,只是斜眼看他道。
“这不有将军相伴,一刻千金,有岂有闲暇之说?”萧溱徐徐站起身子,踱到我面前,面上又是那惯见的不怀好意之色
。
“皇上抬举了。”我看着他淡淡道。
谁知萧溱却忽然行至我身后将双臂环绕过来,一手不规矩地扯着我的衣襟,一面嗔怪道:“将军今日怎么将这前襟叠得
如此之高,可是怕什么被他人见着了?”
他的声音自我耳根处传来,气息落在脖颈处略有温润。
我闻言一把抓住他的手,回身怒道:“你倒还提此事?今日白天分明见了这痕迹,却为何不告诉我,倒怕旁人不知此事
?”
“朕信将军既已为之,便不惧旁人说辞。”萧溱笑出声来,反手又将我的手握住,凑过来低声道,“你若有气,大可还
朕几个,朕绝无怨言。”说罢还很无耻地把脖颈凑了过来。
我怒而抬眼正待还嘴,却惊见他衣襟下亦是有一处红痕隐隐显露在外。
愣了愣,有些狐疑地看上他的眼,而他却笑得一脸得意。
“这是什么?”顿了顿,问道。
“将军倒是忘了?”萧溱歪着脸将衣领往下略略拉了几分,露出侧颈处一片凌乱的红痕,又指了指肩头委屈道,“这里
可还有一排牙印。”
“我……”我自觉面色一赧,声音不觉低了些,“此乃醉酒之过,各种细节,已记不清了……”
萧溱一手按在右肩上,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下我,笑道:“无妨,再领略几回,便……”
忽地门外响起那老总管的声音:“皇上,韩大人求见。”
我一惊,这才记起挣脱萧溱的手,将前襟往上拉了拉。
萧溱亦是略略整理了衣衫,却忽地低下头,在我唇上一碰,遗憾道:“今日不巧,那便只得改日再了。”
我未料到他又忽然如此,未及反应,又听得他抬起脸扬声对外面道:“让韩大人进来罢。”
很快便见韩楼拿着几叠奏折走了进来,见了我,面色里闪过一丝不明显的讶异。随即又转为淡然,看着我道了声“秦大
人”,便转向萧溱请安。
我见状便对萧溱淡淡道:“我且先告辞了。”
萧溱略一点头,便急急出了门。
退出之前,隐约看见韩楼回头朝我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挫败感。
亦不知他究竟已看出多少,又会如何看我,作何反应。
独自行在走道间,忽然有几分自嘲地笑出声来。
伸手按了按脖颈出的红痕。
只是情之一字……却不知从何时起,已然这般一发而不可收拾,竟是无法轻易再退步抽身了。
第二十九回:故人旧意
出了御书房,沿着回廊未行出几步,便听得身后一声低唤。
循声回头,却是一个淡衣女子。定睛看了看,方认出是早晨在小园中所见的伴在隽玉身边的那名丫鬟。
“秦大人,”那丫鬟见我顿住步子,便徐徐走近略一行礼,态度已然比白天收敛了许多,“我叫敛翠,乃是隽玉公主的
贴身侍女。”
我略略颔首,问道:“不知敛翠姑娘有何吩咐?”
只见那敛翠四处张望了片刻,便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很快塞到我怀中,道:“此乃公主之意,请大人万勿推拒。”
我狐疑地将绣帕握在手中,正待开口询问,敛翠却已速速转身离开。
站在原处,徐徐展开绣帕。只见其上绣着一只孤雁,口中衔着一枚翠玉,立于交杂繁复的枝桠之中,展翅欲飞却又似不
得脱身。
我手略略一顿,却又见旁边题着一首小诗:
故土千里路,家国万重山。
此身归无计,心死随遇安。
故人醉中忆,相思梦里繁。
昔年惊鸿影,何日振翅还?
看毕,目光挪至其下一派小字上,默然良久。片刻之后将绣帕折好塞入袖中,转身离开。
******
已过黄昏时分,天色向晚,人迹稀疏。我立在宫外的高墙边,仰脸望着缺月高挂,流影若水,映照在长满爬山虎的红墙
上,已有些时辰了。
终于闻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转过头,看见隽玉和敛翠二人正徐徐朝这边走来。见了我,隽玉侧过脸对敛翠吩咐
了什么,后者便回身离开,想是为了放风。
轻轻哼笑出来。如此倒好似男女幽会一般。
待那隽玉走近之后,我谦恭一礼道:“不知贵妃娘娘唤我来此,有何吩咐?”
隽玉没有说话。借着月色可见她目若秋水,似在微微闪动,面上也已然有了些颜色,应是白日所见的那抹红晕。
“独孤将军?”我恭敬地待她启齿,而她犹豫了片刻,开口这般唤道。
我听闻却并不惊讶,只是淡淡笑道:“娘娘不是说笑,便是误认了罢。”
她咬着下唇死死盯着我,片刻后却依旧坚定道:“不,不会。玉儿知晓你定是独孤鸿将军。”
我顿了顿,依旧面不改色道:“娘娘执意这般,却着实叫我为难了。”
“将军可还记得数年前,将军凯旋进京,奉旨入宫面圣。彼时玉儿恰在宫中,陡然见了将军,却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匆
匆告辞,退至帘后。”隽玉垂下眼,并不理会我之所言,反是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听她所言,那日之景倒有些模糊地重现出来。只是面上却不能露出分毫,便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自那日起,玉儿便常常去往皇兄处,不为别的,只为……”她再次抬眼看向我,目色里既有羞赧又有执念,“……一
睹将军风采。”
我纵是再不解风情,此刻也当明了她话中之意。但却依旧只是做出一副从容之态,缓缓笑道:“能让娘娘如此,那位独
孤将军自是福祉不浅。”
“然而将军可知,两年前玉儿听闻将军被俘身死时,心中是何等万念俱灰?”她过了很久,又缓缓道,此刻眼中已有几
许泪眼朦胧之色,“故皇兄前来说服玉儿南赴和亲之时,玉儿自是没有半分犹豫。自知此身虽生犹死,已无什么值得在
意的了……”说罢有些哽咽地停住。
我看着她,略有些迟疑。对于一个仅因一面之缘,便对自己倾心至此的娇弱女子,却是着实难以做到铁石心肠。只是,
我亦是深知,既然自己有意怜她这般多舛命途,便决计不能因一时心软而暴露了身份。若是那般,于我于她无半分好处
,倒不若让她断了此念,如此留在南周,相信萧溱也不会薄待于她。
便只是朝她一揖,有几分正色地慨叹道:“独孤将军生前事迹,我也有所耳闻。只可惜并未目睹过独孤将军真容,却不
知可是自己与他之形貌有几分相象,倒致使娘娘误认,惹娘娘忆起伤心往事,实在不该。只是斯人已逝,还请娘娘节哀
。如今娘娘已嫁入南周,又被册封为贵妃,想是恩宠正盛。还望娘娘能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平战火,促南北之安宁
,想必此亦是独孤将军所愿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