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南洲确实是个乖顺的姑娘,连约会都仅限于哥哥的朋友们。南方要找她实在方便之至,她要是不在
她自己的住处,那么不是谭亦辰就是顾修齐。而顾先生是真正的公众人物,轻易不敢找女伴一起出去玩,那就只剩下谭亦辰。
这年头的新派人物大都不愿意早早定终身,南洲跟这二位都常年保持着亲密友谊,却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南方也由着她去,
受尽宠爱的女孩子本来就有资格再三犹豫,而谭顾二人的人品都还是靠得住的。
这些都是题外话。路程这个电话显然不是替南方找妹妹的,而是紧急传唤谭亦辰去“拯救”委顿在床的南方。
当年自立门户时,路氏希望路程能有一个自己的私人医生。风声放出去,自然会有人搜罗资料让路氏挑选,最后定的就是这个
近年来展露锋芒的谭亦辰。大家都年轻,一来二去就算是朋友了。南方连妹妹都舍得交给他,可见友谊之笃。
“亦辰,你赶紧过来看一看南方。”
白起了个宁静美好的名字,谭亦辰却是个急性子:“你又把他怎么了?上回是花瓶砸了头,再上回是瓷片割了手,这回是什么
?他不小心撞墙上了?”
这几起流血事件南洲都知道,一听便皱起了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还算镇定的谭亦辰。
他发觉了,赶紧让自己显得再焦急一点,顺手半掩住话筒。幸好,路程的下一句话没让南洲听见。
“你赶紧过来吧,我跟你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喂,南洲正在我这儿,你看……”
路程看了一眼身边脸色发白的南方,不由沉下音调:“一起带过来就是了,这才几分钟的路,你尽快吧。”
南洲站起来的速度倒比他这个医生还快,勉强笑笑便挽住了他的臂弯:“亦辰,我哥到底怎么了?”
“嗯……大概不是很严重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真的不过几分钟的车程,绕着小山转半圈就到了。摁响门铃,路程就等在客厅里,满面阴沉,看在南洲的面子上才缓和了几分
。
“谭医生,你自己上去吧,人在卧室里……我事先看过了,他没真的受伤。南洲,你等一等,一会儿再去看你哥。”
路程脾气算不上好,但爱南方之心还是人尽皆知的。之前几次也都是无心之失,或者根本就不是他的过失,南洲没细问过,可
心里也大致清楚,这会儿坐下来了便开门见山:“我哥哪里不舒服了?”
“又是心理作用。你也知道的,其实根本没伤到什么。”
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又出现了,南洲身处其中,自然而然地不便多问,只伸手试了试路程面前的茶杯:“都快冷了,你喝几口
吧。他这是老毛病了,你急也没用啊。”
路程抬眼笑了笑:“好,我知道了。茶壶在厨房里,你要喝茶自己去倒。咖啡还是那几种,想喝的话也自己动手吧。我……”
“没事没事,我哥身体不好,你当然心神不宁,我自己来就好。”
没过多久,谭亦辰沿着楼梯绕了下来,扬手把一个塑料药盒丢给路程:“安眠药,让他吃了多睡一会儿,过了这一阵就没事了
,另外,饮食注意清淡。”
四下看看,南洲并不在客厅里。于是他弯下腰凑近了路程,压低嗓音:“你是怎么回事啊,又不是第一天跟他上床。那么大个
人都缩成一团了,你是真不心疼啊?不心疼你当初让他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多砸几个花瓶把他砸出去?!”
路程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吐出三个字来:“谭,亦,辰。”
私人医生也是有职业道德的,那就是严守隐私,绝不多话。谭亦辰深吸了一口气,换了种语调才又开了口:“你去陪他吧,我
的约会都被你搅了,我先告辞了。”
谁知南洲从厨房里出来了,一见他们就说:“亦辰你等等我,我上去看看我哥,然后我们一起走。前天上映的那部新片我还没
看呢。”
“我那天约你,你不是说没空么。”谭亦辰直起身来,淡淡微笑。
“那是真的没空啊,全公司都加班,我怎么敢走。不信你问路程,那天我哥也在办公室呆到很晚呢。”
是啊,待到很晚,然后被刚上任都搞不定状况的沈洛一个电话叫去酒吧接人。路程只好点了点头,做出“确实如此”的表情。
“那我先上去了,你们继续聊。”
南洲漂亮的裙摆在他们身边滑过,无声无息地飘上了楼梯,转眼便消失在虚掩着的门后。
第六章
南洲也是个活泼的性子,去探病已经收敛了很多,但人还没进门,那一声“哥”还是捷足先登了。
南方正好缓过了先前一阵,于是一分一分逼着自己把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甚至还对着推门而入又绕到靠窗这个方向的南洲笑
了笑:“你来了啊。”
万万没想到,南洲脸上半点轻松的意思都没有,一在床沿上坐了便开口问他:“哥,你真的一定要跟路程在一起么。”
“……”从腰线到膝盖这一段都在叫嚣着疼痛,南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涣散:“小洲,你别忘了,当时打电话给我的人就是
你自己。”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行不行?哥,你这样隔三差五就躺床上养病,我怎么对得起……”话没说完就噎在了喉咙里,南洲不敢
在南方面前再提“爸妈”二字。
倒是南方这个病人反过来安慰她:“你比我小,应该是我照应你。就算我不好,爸妈也怪不到你头上去。爸妈那儿……我算是
彻底不是东西了,就指望你好好地嫁人生孩子,能让他们有个安慰。”
“你能别转移话题么。每次都是这样,一说起你,你就忙着关心我的事情。”
还跟小时候一样,这丫头特别容易脸红。南方不去点穿她的心思,不动声色挑起一个更遥远的话头:“新书的宣传,你那一块
怎么样了?”
谈起工作,干练的南洲小姐立刻神采飞扬,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闪闪发亮:“当然是一切顺利。路程本来读者群就大,我卖了
点关子,又许诺会有亲笔签名版,情况比我事先预想得还要好。总之你放心啦,有我在,路程的新作一定比之前哪一本都卖得
好。”
南方笑了,试着转了转僵直的身体,结果尾椎骨像碎掉一样剧痛,疼得他差点当着南洲的面哼出声来。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面稳住了他,一手扶着腰一手按着肩,慢慢地把他挪回了舒适的位置。
因为扶着腰的那只手在南洲看不到的背面,甚至还有几次深浅不一的按揉动作,尽可能地想让他缓解一些。
南方用力闭眼借以克制情绪,路程的声音便恰到好处地响起来:“这么自信?我可是听说《尘封》卖得很好,你有把握超过那
个纪录?”
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是怎样密切配合的默契。
南洲终究小他们几岁,没有那么精妙的变脸功夫,见了刚才还在被讨论的人进来,当下就是一怔:“应,应该吧,我一定尽力
而为。”
躺在床上的南方毫无疑问最要紧,路程分不出多少精力还判定南洲的语气:“嗯,也不要忙得太过伤神,想要奖金让南方加给
你就是了。”
正因南洲在公司里供职跟裙带关系半点牵扯也没有,所以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尴尬,不过彼此笑一笑就过去了。南小姐在职场
上向来所向披靡,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出版业,从面试过关起便是惹人侧目的人物。南方回国筹办公司那年曾邀请过她,南小
姐不想让人误会她依靠哥哥,居然还死活不答应。后来南方的人事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她从原公司挖了过来,碰巧新
办公桌就安排在南方的总策划室外面。
她上班的第一日,跟多少有些敬畏她年轻有为的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最后转向南方叫出一声“哥”,生生吓坏一屋老小。那
一刻众人的表情,用南方的话来说,简直是“精彩至极”。
路程心疼南方的惨状,南方感慨着路程好歹还愿意扶他一把,而南洲正琢磨着路程有没有看出方才说到过他本人的端倪来。事
情也是够巧的,卧室里这三个人各怀心思,差点要冷了场的时候,谭亦辰忽然在外面敲了敲门框:“小洲,探病探得差不多了
吗?我刚才打了电话,离这儿最近的电影院半小时后有一场你要看的新片。”
既然有这样殷勤体贴的追求者,也由不得南洲不心花怒放。南方对她点点头,路程则难得地露出几分鼓励的笑意,于是我们的
小姑娘就这么难掩雀跃地跟着准男友候选人去了,把一室寂然留给了她那身心俱疲的倒霉哥哥,还有哥哥的男朋友。
许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两个人都内心柔软,气氛安静,根本舍不得去惊破这胶着般的状态。可毕竟心结太沉,路程环在他肩背
上的手臂逐渐僵硬,正欲撤走,不料竟被南方扣住了手腕。
昨晚的“求你”二字尚且振聋发聩,路程实在不想、也不敢再招来第二遍,于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你给我放手”临时换成了
一长串解释:“我上午睡饱了,没法陪你一起躺着。你让我去拿本书,然后再回来。”
握紧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开,路程无视南方的低落,自顾自出去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南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在当初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被车碾碎也好,被路程打死也好,甚至被雷劈死都比
现在这样好上千倍万倍。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南方心甘情愿地奔忙于外面那个泥泞不堪的世界,只为了守护这栋房子里干净安宁的感情生活。后
来他累了,自以为能够解脱了,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的路程面目全非。
而他自己,罪无可恕。
路程言而有信,过了三五分钟果然回到卧室。南方还是他出去前的那个姿势,从背面看就是一大团人形的被子,卷在那里微微
地发颤,像是疼得即将崩溃了。
路程张了张口,企图震动声带的时候居然没发出声音来,硬是要清一清嗓子才说得出话:“你……你不是吃过药了么,怎么还
没睡着?”
问句里盈满了难以掩饰的焦灼,南方听了心底稍微松快一些,自己定一定神:“我也不知道,可能疼得严重了点。”
在路程本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南方的后腰上。自然是他所熟悉的线条、触感、肌理,在触碰的一瞬间忽而一震
,随后便顺着他的意思安稳下去,只以呼吸的频率轻轻起伏。
这般缱绻情深,温润平和的一个人,谁能想到他会一声不响地彻底消失。路程整个人都成了死灰的那一阵,次次南洲来了都只
会哭,到了后来居然代南方向他道歉,说他们南家全家都对不起路程。
她是女孩子,又是他深爱之人唯一的妹妹,路程无论如何都不能冲她发火。因而南洲看到的总是沉默不语的路程,一个人坐在
沙发上、地板上、书桌后、床边,坐在每一个他和南方曾经笑着闹着一起待过的角落,任她怎样安慰都一动不动。
出事之前曾有过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变故,路程正深陷在某一部作品里无法清醒,只模糊地知道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他自幼是
世家小心保护,乃至于深居简出的幼子,怎能如南方一般通晓人情世故。就算得罪了心爱的人,路程能做到的也只是一个人想
想清楚,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尝试着道歉。
那一回,还没等他认真地跟南方谈一谈,南方就毫无预兆地抹去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人间蒸发,亦不过如此。
一面轻抚着南方的身体,路程一面默默地回忆起南州的面容。方才的巧笑嫣然,之前的满面泪痕,却终究是个局外人。她只知
道那段时间形同枯槁的路程,却不知道今时今日,路程已经成了一块自内里开始腐烂的朽木。
他始终是一个为才华所累的人,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大程度上要随着写作进度而变化。出事的那个时间节点十分凑巧,正是他在
写作上日臻成熟的阶段,正巧要开始新一批作品的构思。就像一幅山水画,若第一笔是铺天盖地的墨色,往后再怎么弥补也明
亮不了。那一阵的构想终究会成为完整的念头,然后成为一个个文档,等着他耗费往后的生命去敲完它们。而那段时间的心境
也借此保存下来,日复一日,从他精神世界的本源开始腐蚀他原本就不够坚定的积极心态。
换句话说,南方眼里早晚要成为过去的那件事,于路程而言是天天都在重演。悲剧色彩浸透了他今后很长一段日子的写作计划
,存在于他日常工作的分分秒秒,一刀一刀慢慢凌迟着他。
前一夜他在床上说他也不想的,那是他真的不想。可每个写字的人都有自己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被所谓的“才华”牵着鼻子
走,哪里容得他想怎样就怎样。他也想对南方好一点,或者劝自己放宽心往前看,可确确实实是做不到。
作为作家那一面的路程,因为不喜交际也不想将自己的思维置于人前,多年来一直把南方当作唯一的讨论对象。有的时候自己
构思得太过入戏,往往会忽视一些旁人看来显而易见的先后逻辑问题,需要在叙述中得到指正和有益的建议。他背负天才之名
已经太久,能寻得并肩而立之人极为难得,因此与南方相爱时连保护自己的安全距离都没有留好。
一夕生变,无论是“作家路程”还是“南方的路程”都无所适从。毕竟两个人在一起曾经是非常理性的决定,除却感情,还有
更为坚实的现实基础促使他们相携而行。他们的工作与生活浑然一体,相互依存,之前从未做过应对风险的任何预案。
路程也是人,而且是一个精神状态向来不怎么稳定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罪魁祸首在自己身边来回转悠,还时不时说出“求你”
或是“只有今晚”这种话来刺激他。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想再爱。
可惜不能不爱:南方和他,大约是死也不会放过彼此了。
第七章
想当年,南方申到半奖赴美读大学的年代,名校们还没有如今这样争先恐后地降尊纡贵。那个时候,接到录取通知书的荣光依
然可以归于学生本人,而不是批量化生产申请文书的留学中介。
十九岁以前的人生,于南方而言的确乏善可陈。出身富庶的商贾之家,生得一派沉实稳重的好性格,心底里却是感性远越过理
性的实质。若果非要挑出他与常人的不同,那也只能是他的执着,认定了日后的道路便勇往直前。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要读什么文学评论的孩子,理所当然被认为是心血来潮。哪怕到了后来,南方正式决定放弃国内高考,专心
申请出国,家里还是有人说他一味胡闹。直到他打点了行李终于成行,耳根才真正算是清净了下来。
钟鸣鼎食的环境未必养不出好孩子:有些人家世代显赫,越往后越是低调守制,家教严格,家族里的人再庸碌也必不会离谱,
比如路家;还有些人家的根基并不算深厚,但从立业之始就有自己的一套理念,竟能把第一代人的优良品质传承下来,比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