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之事摆上殿当国事一般商议,我尴尬地道了声:“多谢陛下。”转眼见赵来领着宫婢内侍十来人进殿。
宫婢手里捧着一叠叠红面皮滚金边奏本,内侍端着一摞摞卷轴,朝当今道过礼,便男女各自一溜退到一旁。
我瞧着这阵仗别扭得紧,一瞥眼见对面徐明微垂双眼像在神游,李不让端坐,木着一张脸。
“开始了罢。”当今斜倚龙座,噙着抹舒坦笑意道。
徐明即起身至殿中央,对着当今一躬身,又朝我一躬身:“禀圣上、公卿,礼部奉诏择京师名门之秀作选,初选二百二十五人。太后太妃们凤目祥瑞,依家世品貌生辰八字与公卿是否匹配再作甄选,挑上上人七十,内括四品三品家第各二十人,二品一品家第各十人,公侯郡王名媛十人,请公卿过目。”
徐明微一点头,一旁候着的宫婢内侍群里走出两人,在我面前跪下,红奏本与画轴高举头顶递至眼前。
几道目光齐齐射来,我嘴角不自主的抽了抽。
徐明见我不动声色,瞥了眼当今,兀自拿了红奏本中最上一本,展开,清了清嗓朗声念道:“刘莹,工部侍中刘之明三女。辛酉年七月廿三生,年十五,姿容秀丽,脾性温良,擅歌舞,懂诗词……”
应着徐明的念叨,有内侍自卷轴堆里取画像在我面前展开。
徐明的声音绕梁荡在大殿里,我想我的面色不会比李不让少一分木然。
……
眼前画像变了数变,上座突然传下一道低沉的不满:“四品出身,寒酸了些。”
徐明遂合了念至一半的红本。跪在我跟前的宫婢内侍收拾了画轴退出殿外。
当今朝我掀了掀眼皮,沉吟片刻,又道:“三品,太勉强。”
徐明一个眼色,又一宫婢一内侍退出殿。
当今略一点头,端起茶盏,满意道:“这样才对,身份上才不至于太过悬殊。”啜了几口茶,转眼笑凝着我:“本来朕直接指个公主于你最妥当,也少了这么些繁冗琐事。怎奈几个皇妹娇蛮任性惯了,嫁进萧府不知道要惹多少事教你心烦。”
“臣惶恐,怎敢高攀公主。”我一惊,急道。真有些怕他戏言当真,赐个金枝玉叶,那我下辈子是真的不得安生了。
当今挑了挑眉,眼角浮了一抹戏谑。
我暗松了口气,却听他隐含笑意道:“广隶,眼下就剩三十人待选,品貌家世都衬得上你,你看一看罢。”
当今话刚完,徐明压了压嗓,正要对二品大员闺秀的红奏本下手,当今突然发话:“徐明,你别念了,好好的姑娘教你念得像上奏折般无趣。”
徐明识趣地退开,当今道:“将剩下的画轴都展开了,一一与萧卿过目。”
他口谕一出,大殿里顿时人影穿梭,静候的内侍们皆人手一张仕女图,小心翼翼的铺陈展开,一个个打我跟前过。三十幅画像轮番在我眼前转,画中女子坐的立的跳舞的弹琴的晃得我眼有些花。
直想早早从这龙吟宫里出去,随手朝一张画指了指,兜圈的内侍遂停了下来。
“有人选了?朕瞧瞧。”当今噙着笑意下殿,狭长双眼闪了闪,锐意逼人。李不让愣了愣,也起身,踱步靠近。
画上女子娇媚动人,丹桂树下手执团扇,笑意吟吟。
“大学士白墨么女白珍珠。”徐明道,翻开红本念道:“白珍珠,己未年十月初十生,年十七,妩媚贤淑,婀娜多姿,才艺双全……”
当今默然瞧了画像片刻,指着画中女子左眼下,冷声道:“这是什么?”
徐明歇了口,探身上前,盯着当今食指点的地方皱眉半响。
“是颗痣。”李不让平静道。
当今皱了皱眉:“美中不足,瑕疵。”
一众举画内侍皆仔细打量手中画像,片刻,七八人退出殿。
余下画像又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当今与李不让一左一右随我一道将那二十来个女子看了数遍。
我抬手又指了指。仕女像送至面前,画里女子一身武装。
徐明翻开红本:“纪老将军长孙女……”
“这也太粗鲁了罢。”当今喃喃道。举画的内侍又走了几人。
我揉了揉眼角,侧身朝当今微微一躬,道:“陛下,臣只怕姻缘未到,辜负了圣上一番美意。”
当今拧着眉:“莫急,这不还有人选么?再看看。”
我默然,瞥见一旁李不让剑眉深锁。
再次点出的是个娇弱的女子,画像里一双眼像盛着一汪秋水,楚楚动人的。当今嫌她身子骨弱,不能将我打理好,反倒要我伺候她。这种女子娶不得。
“广隶,真不再挑了?”当今斜着眼,再问道。
我摇头:“不挑了。”
当今眉峰微蹙:“朕兴师动众将京师瞧得上眼的待嫁佳人都寻来了,你竟都没中意的?”
我再摇头。
“京师灵秀之地,没生出入你眼之人,各地州郡就更指望不得。”当今深锁了眉,道:“广隶,如何是好?”
我僵了半响,道:“陛下,臣姻缘未到,无法强求,顺天意罢。”
当今凝了我片刻,狭长利眼暗沉如潭。半响,正色道:“广隶,你放心,朕定会留意给你挑个配得上你的人。”
在他锐利灼灼的直视下,我低头谢恩。
第五十一章
这么一出折腾下来,疲乏得紧。我瞧徐明亦是一脸倦怠,外边天色已暗,只等着当今发话让我等出宫。
李不让进了龙吟宫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看他面色木然少了几分,沉着的脸上眉头深皱,越发显得凝重。
不知道在愁些什么。
“萧卿,你有什么话说便是,只顾拿眼睛瞪李卿,他哪里能知道你的心思。”
我一愣,李不让也怔了怔,转眼朝我看来。
当今踱至我身侧,唇边笑意淡去,利眼漠然平静。半晌,他道:“天色不早,退了罢。”
我与李不让徐明施礼告退,一脚才踏出殿门,只听身后一道声音淡淡道:“广隶,你留下陪朕用晚膳。”
身侧李不让滞了滞,侧头瞧了我一眼,跟着引路的内侍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晚膳设在龙吟宫一处内殿。
内殿分里外两间,珠帘纱帐相隔,透过水色轻纱隐约可见内间陈着张颇为宽大的卧榻。外间摆设无甚新奇,只靠窗砌的丈余见方白玉石台是个稀罕物。白玉台质地润,高及膝,上面铺了两团软垫,设着两张长条矮桌,桌上摆几道御膳。
当今盘膝坐到矮桌后,朝我挑了挑眉,我在他对面另一张矮桌后坐。
“广隶,今晚朕心下畅快,你陪朕喝些酒。”当今道。烛火下他素来冷峻的龙颜抹了层昏黄,凌厉去几分,连笑意都柔和起来,“朕有坛好酒,一直等着与人分享,今日终是有了机会,定要尽兴。”
我道了声“遵旨”。当今噙着笑推开窗,夜风扑面,丹桂飘香。
熏熏的夜风里当今笑得……柔情四溢。
宫婢将我手边酒盏斟满,一股怪味散了开来。
“广隶。”当今端起酒盏,微微一笑。容不得细究,我抬手将那满杯酒水喝个干净。
顿时,浓重的苦涩参着股令人作呕的潮腥味在嘴里蔓延。我闷咳几声,压下喉头阵阵翻涌的呕吐感,只听当今轻笑了声:“这酒凶悍,别喝太急。”噙着笑,却是一饮而尽,眉毛都不动一下。
宫婢遂将酒盏添满,闻着那股味儿,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当今却又端起了盏。
三杯下腹,我直了直背,有些坐不稳。
当今笑:“味道如何?”
我默了半响道:“与臣往日喝的全然不同……,劲道刚猛十足,臣怕是受不住。”
他淡然:“比这更难受的滋味你都不吭一气的咽下过,这就受不住了?”他掀了掀眼皮,轻飘飘道:“若是在不舒服,吃些菜压一压。今晚这坛花雕喝完了才让你走。”
“花雕?”比毒药还难以下咽。
当今颔首:“花雕。不过,朕在里面加了些料。”
发晃的眼见他一仰头,酒盏见底,一滴不剩。笑意不减,他凝了我片刻,道:“广隶,该你了。”
……
坛子见底的时候,我已记不得压了多少杯下腹。面前盘碟皆空,喉头作呕的冲动一阵一阵。
头晕脚虚,身子不像自己的,内腑腾着阵阵火……文火,却不是熟悉的热辣,温热温热的,倒似冬天在热水里泡澡,蒸得浑身冒汗。
“陛下,臣,臣……”
“……今晚留在宫里罢。”
我张眼愣了多时,方觉当今不知何时已近到身侧,棱角分明的龙颜在我眼前清晰一阵模糊一阵。
下意识地眯眼,撑着桌案起身,使劲半响,竟是半点没挪动。
“……别折腾了。”
当今拧着眉,不知在说些什么,入耳的只有那四字。
每回酒醉第二天,稍有了那么点意识,我总是在半梦半醒里提醒自己下次不能再醉了。可每回下次再喝酒之时,总是忘记自己上回躺在床上皱眉摁额头,哼哼唧唧的熊样。
不过这次头痛之外,意外地捞了点好。
我做了个梦。梦到从前,姐姐在锦瑟宫花园里荡着秋千,我吃力的抱着个奶娃娃站在一旁看。姐姐绚丽的水袖罗裙在风里飞扬,蝴蝶都不及她美丽。怀里的奶娃喜欢扯我的头发,扯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发疼,低头看他时,他仍紧抓着我的发,咧嘴笑得口水直流。
翻个身,不小心晃了头,里面阵阵抽疼。还没来得及呲牙,有人掰过我身子,操着后颈半扶我起身,喂了几口温水。
喉咙里刚舒坦了些,马上一手抚着我前胸顺气,我更舒服了些。闭眼享受了片刻,我嗯了声喃道:“行了,王勤你忙去罢,我再躺片刻。”
那手一滞,扶着我躺下,我半掀了眼皮,几寸之近但见一张深刻面庞,沉静似潭,俊如刀刻。
当今一瞬不瞬凝着我,眼神平静深沉。
神智清醒了,我张了张嘴:“陛下。”
他沉默半响,扯起抹戏谑的笑:“醒过来了?不会再说胡话了罢。”
我挣扎着下床,他一手压着我肩膀,淡声道:“行了,别挣了。躺回去再休息片刻。”转了身便朝外间去。
我下地,整了整胡乱的睡袍,却到处不见外袍。
“你的衣衫沾了味儿怪难闻的,送内务府洗了。”当今侧身道:“赵来拿来干净衣物前,你还是回榻上躺着罢。”
赵来送了衣袍替我更换好,已是日上三竿。
我到外间请退,当今正埋首政务,见了我搁下折子淡道:“不忙。”上下打量我几眼又说:“可有哪里不舒服,宣太医过来瞧瞧?”
我忙道:“臣很好,谢陛下。”
当今笑:“广隶,在朕面前何必逞强?昨晚你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忍着作呕忍到脸色发青,那酒就真的那么难以下咽么?朕喝得可不比你少。”
我暗自苦笑,不知道他怎么捣腾了那花雕,弄得又苦有腥,全然走了味道,喝在嘴里粘糊糊的。
“那酒是文瑞的得意之作,加了几株草几样活物在里面泡了不少时间,补血补气极佳。”当今点头正色道。
我听着,昨晚上胸中翻江倒海的滋味不觉又涌了上来。太医院院首文瑞有样癖好——泡药酒。据说痴迷成灾,火候跟他的医术不相上下,药草毒草,虫蛇壁虎蛤蟆都入过他的酒坛子。
当今起身踱至我面前,面色微凝:“昨晚朕没与你明说,是怕你忍不住真吐了。广隶,你还好吧?”
“臣……甚好。”我僵着脸道。
当今转回到御座后,重新执起折子翻阅。我等了等:“陛下,容臣告退。”
他眉峰一拧:“你急什么?朕还有正事要与你商议。”掀眼瞧了我一眼,顿了片刻道:“南唐秦王世子拓拔野,你对他不陌生罢。”
抬眼,只见当今垂首桌案,御笔批折,心无旁骛的专注。我略舒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勉强淡道:“见过寥寥数面而已,所知大多止于传闻。”
当今笔下滞了滞,抬眼挑眉微笑:“这朕自然知晓。你与拓拔野几度恶战,恨不能手刃彼此,难不成还生出情谊来。朕的意思,就你对他所知,拓拔野是个什么样的人?”
拓拔野是什么人?
是南唐王的亲侄子,南唐太子党里中坚势力,不出意外南唐军经后数十年的掌权者。
是北漠小觑不得的敌悍将,说句话干系北漠边境安定与否的枭雄。
是我的夙敌,我的……大仇。
“广隶?”
轻舒了口气,我道:“撇了家国仇恨,拓拔野能征善战,是个……英雄人物。”
当今搁笔,凝了我半响,沉吟片刻,又道:“那他……样貌如何?”
我道:“高鼻深廓,威武硬气,……不难看。”
当今挑眉,探寻眼神射来,我接着道:“拓拔野原本生了张好相貌,不过,前些年征战中破了相,一道长疤额头切至下颚,切过左眼,坏了先前皮囊,左眼……也不太能视。”
当今愣了愣,遂道:“哪个破了他相?”
沉默片刻,我道:“是我。雁门一战之时。”
当今凌厉的眼底惊讶一闪而逝,霎那沉寂,暗沉得如万丈深潭。
许久,当今道:“广隶,几个月前朕接到南唐王国书,拓跋翼甘愿对朕俯首称臣,进贡缴赋,求两国邦交安好。”
我微垂了首,道:“恭喜陛下。”
当今道:“这其中,你功不可没。”
“臣……”
当今抬手止了我到嘴边的话,凌厉眼神闪了闪,微沉了声道:“朕知道你恨不能将拓拔野扒皮拆骨,挫骨扬灰。”
……
“南唐王几次遣使请求朕准许下嫁北漠公主入拓跋氏,两国共修秦晋,朕已经应允。”当今盯着我,道:“朕应允永宁公主下嫁秦王世子,下月初十,拓拔野将带着南唐国聘礼前来迎亲。”
我再道了声贺。
当今抽了抽嘴角,抿唇半响:“广隶,你若有怨有恨,今日在这殿内任你朝朕撒。”
何来怨与恨。
边关安定,四海升平,社稷之福。
当年奔赴边地之时,抱的不就是这个希望么。
广浩的仇,记在心里便罢。
第五十二章
出宫之时,在崇武门遇见雍王。他刚从招摇软轿上下地,晃着折扇迎上来,盯了我半响,似笑非笑:“公卿,要回去了么?听说昨日选美一无所获,公卿眼见实在高啊。”
他满嘴揶揄,我想辩解但不知怎么说好。
他接着道:“哎,京师这美人扎堆的地方,竟没生出入得公卿之眼的女子。”他不痛不痒的摇了摇头,“话说回来,本王也觉得凡夫俗女衬不上公卿,昨儿公卿要是真看对了眼,本王才要失望了。”
他一脸理所当然,我一句话都接不上。
雍王儒雅微笑片刻,眼神渐渐有些虚浮不定,闪烁不定:“咳,昨晚上休息得可安生?”
我正琢磨他怎的顶着张好听墙角的脸面如此一问,雍王更近一步,压低了嗓子道:“龙吟宫龙潭殿那张卧榻乃采天池山顶罕见琉璃石而造,据说此石得天独厚,受日月光华泽被,冬暖夏凉,躺久了延年益寿。”雍王眨了眨眼:“公卿,昨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