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进了戏水楼,小二引着我们到雅间。
推开门,只见窗边立了一道人影,他正瞧着窗外,池塘、湖、石桥,烟雨下水乡似的景色一览无余。
转过身,莫言扯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道:“广隶,我等你多时了。”
一袭暗袍,挺拔依旧,沉稳更甚。
我笑着进雅间,道:“原来你已经到了。今日我难得请吃个便饭,不想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落下,正担心你们躲在府里要爽约,没想路上遇着李兄,你也早早到了,看来今晚不多喝几杯就对不住两位盛情了。”
难得有兴,正要再豪言一句不醉不归,却见莫言神色怔怔,眉头皱了几皱,沉默不语。我循着他的目光瞥见身后李不让亦是拧着眉不发一言。
他二人相互凝视了片刻,似乎打算一直这般凝视下去,我干咳了声,道:“今日请你们与柳如烟一道在此小聚,只当为我接风,定要尽兴才是。”
心下却是有那么点后悔,将他两人请在一起似乎是个失误。想上回游湖后在文华楼吃得那顿饭,两人也是不尴不尬的。
正思忖,李不让道:“莫将军,本相自以为已经赶早了,不想你更早。不过,俗话说得好赶早不如赶巧,你来得早了些,一人独坐,难免寂寞无趣了。”
莫言即道:“不妨事,又不是第一回等。”他冲我笑了笑,又加了句:“广隶不喜等人,素来都是我等他的。”
两道目光凝向我,一道淡然,一道探究,我略有尴尬。从前一直没在意过,今日听莫言这么一提,记忆里似乎确是每回我约他喝酒纵马,最后他提着酒牵着马等我出现。
暗忖这等失礼习惯需得纠正,却听莫言轻笑道:“广隶,不妨的。我都等了这些年了,还在乎今日一回么。往后还是照例我等你罢。”
他说得坦然又恳切,十分恳切,我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听李不让道:“莫将军行事周到,细致入微,倒让本相受教了。不过,你代理司马一职,军务诸多,难保有不便之时,方才之言还是莫要太较真,以免因私误了公。”
莫言敛了神色,瞥了眼嘴角噙笑的李不让,轻笑道:“此事不劳李相费心,本将自有分寸。”
很平缓的一句,听着却无比刺耳。
将他们请在一起,不是失误,是个错误。
我苦笑:“莫言,李兄,这可不是朝堂,你们就莫要再抬杠了。”北漠将相不说不合,可近来传出的有那么点不对盘也是有据可查的。
好在我这个做东的多少有点薄面,刚才一声叹,唤得他二人尴尬懊恼不已,懊恼过了便各自默默退了一步,我适时给了个台阶,两人双双拾阶而下,雅间里气氛总算融洽了些。
天暗得比平时早了些,雨已停,离我请柬上写的请饭时间尚有两刻钟,柳如烟未至,我便先叫了壶茶,边喝边等。
莫言问起我出游见闻,我本想一句带过,那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桃花镇的民宅里住了半月,菩提寺里又去了大半月,剩下的除了凉州城看花的那几日,便都是在赶路。真没什么趣事可说的。
可难得此话题最能活跃气氛,更不易使他二人较劲,我便将昨日当今面前的一番诉说又讲了一遍。
“广隶,我听来听去,听你一直在讲莲花。这么长的时日,你就一直在凉州看花?”李不让满脸的不信,“想必那湖莲真的世间绝无仅有,教你这般迷恋。明年夏日我定要向皇上告假,也去瞧瞧。”
我拧眉半响,道:“能拿出来说的就只有这个了。”
李不让沉默,瞅了我片刻,一声叹。
莫言拎起茶壶将我杯子添满,默默地看了看我,终于也是一声轻叹,他道:“早知如此我就该陪你一道出京,两人一起多走些地方,兴致也高些。”
“莫将军,听你之言,你是一早就知道广隶要离京?”
莫言愣了愣,随即朝着拧眉的李不让露齿笑道:“不早,就在他离开的前一日看出来的。”
我默然啜了口茶,听得有人叩门,该是柳如烟到了,酉时三刻,这般准时,倒挺像他作风。
柳如烟进来,见我等三人干巴巴地坐着喝茶等他,愣了愣,面孔尴尬地变了色,忙不迭致歉。
我瞧着很过意不去,他分明应时而来,却弄得跟犯了大错似的。想到他那中规中矩的性情,未免他太过自责,我忙开解,只是一顿便饭,没什么讲究,不在乎谁等谁。李不让也笑着在一旁帮腔,好歹让他入席坐了。
酒菜上得很快。各道菜肴色香味一样不落下,最难得的是食材虽普通,做出来的味儿却极不普通,我们几人尝了都十分欣赏。
酒是上品竹叶青,刚端上台,李不让瞥了一眼,便老大不可气道:“小二,换花雕,要上品。”
小二笑着解释:“这位爷您有所不知,竹叶青清冽花雕醇烈,咱戏水楼为应店名的诗情画意,酒水唯竹叶青独尊。小店倒是有几坛子花雕,不过……非极品,可小的手里这竹叶青却是最上乘。”
小二还要对他家镇店之宝赞上几句,莫言放了筷子掀了掀眼皮:“我只喝花雕。”将那小二吓跑了。
片刻,酒水重上,他二人于是心满意足了,我主随客便。
席间,天下奇闻、朝堂大小事拿来说一说,有趣的多翻两片嘴皮子,乏味的一句带过。李不让是最健谈的一个,我想只要他愿意,由他说到天亮都不知倦的。柳如烟也不差,人毕竟是在御史台供职,剩下我与莫言,就是个帮衬,尤其莫言,沉稳有时与沉闷并无区别。
今晚柳如烟的举止很教我惊讶,他不仅话不少,酒喝得也不少。
一直以来他清隽的相貌,淡雅气韵,还有那带点文人迂气的个性,都将一个彬彬有礼谦恭温良的俊中丞呈在人前,何时有失温文过?
可今晚他话痨了大半个时辰后,站起身先是坚定地自罚三杯以赔来迟之罪,然后又倒三杯谢我设宴之情,再倒三杯敬李不让莫言。
瞧他三杯三杯仰头喝得干脆,这酒即便不是数十年陈酿,也还是花雕,我不免忧心他若一头栽倒可怎么好。
一轮下来,柳如烟面色不改,我刚稍自舒了口气,他却又是斟酒三杯,拱手要敬我。
我道:“方才不是刚喝过三杯?”
他却说:“刚刚是谢,这回是敬。”言罢,先喝个干净。
我睇眼瞧李不让,见他也是一脸讶异。再看柳如烟迷茫眼底偶尔透出一抹哀伤,暗想,他莫不是情场失意,借我这顿酒浇愁吧。
正要宽慰他几句,却听他道:“萧大人迟迟不喝我敬的酒,是否看不起在下?”眼神迷澄,舌头还有点大。
我摇头,酒量不佳何苦学人豪饮。
“萧大人……萧兄,你不喝,我知道我不够分量敬你酒……”一脸苦涩无奈迷茫,他垂了眼,含混不清地唠叨。
我暗叹,一口气将那三杯酒喝个干净。
他顿了顿,终于扯了抹轻笑,不是很稳的坐下,伸手又抱起酒壶。谁跟他要他跟谁急。看他自斟自饮再几杯,我皱眉,终于看不下去,多大的事值得如此这般瞎折腾的,便一
把夺了酒壶。
柳如烟抬起显然已经醉透了的大红脸面,费力睁怎么也睁不完全的眼,半响,突然抓了我的衣袖问:“为什么?为什么?”念念叨叨一直在反复。
我抚了抚额,转眼见李不让莫言像钉在座上似的各自在发愣。
“为什么”念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抓着我衣袖的手却紧紧不放。这情形今晚这席不散也得散了,李不让起身正要搀柳如烟起,柳如烟突然惊醒了似的,直直瞪着我,道:“为什么?”
我头疼得厉害,文人害相思最苦的是身边人,这话不知道谁说的,一针见血。
“不为什么。”我回他一句,望他别再念了。
柳如烟睁着迷澄的眼,愣了片刻又开口:“何为‘是’?何为‘非’?……公卿,是不是,非不非,是非谁来断?还是本无是非?”
他这是啊非的一绕,倒像和尚参佛,无关情爱,我与李不让面面相觑。
柳如烟折腾完这么一出,终于心满意足的一歪头,醉倒过去。
柳府轿子正等在戏水楼外,轿夫一见柳如烟被搀扶着出来,忙上前迎,小心翼翼将人塞进轿。
他醉成这副德行,我自然不放心,正打算送他回去,李不让道由他送柳如烟回府方便些,叫我不必特意赶一趟。我想想也对,嘱咐了几句,便目送他们先走。
待人走远了,一撇头见莫言仍静静立在身后半步,半点不着急回去的样子。
“我们也回去罢。”
正要进轿,莫言一把掰住我肩膀,道:“陪我走一走,可好?”
轿夫们抬着空轿子走在前方数丈开外,莫言牵着他的黑骑神骏,与我在后不疾不徐。
“你骑马没淋着雨?”我问。没见他带油衣,要么淋湿了换过衣衫,要么下雨前就已到了戏水楼,若真如此,那他可真的等了十分久。
莫言道:“我体壮如牛,你操心这作甚?”瞥了我一眼,又说:“倒是你,该好好补补。以后应对多了,更该留心。”
“应对?”
我转头,见莫言闪着向来平静坚定地眼眸,望着前方,道:“皇上大修萧府,朝堂之上无人不知。都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的人,何等敏锐。你不在府中的时候,王勤想必代收了成摞的拜帖请柬吧。”
我不语,他顿了顿又道:“想与你攀交的从此是络绎不绝了,人心难测……你不可不防。”
默了片刻,我笑:“听你这般口气,好似我就是那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莫言怔怔的瞧着我,突然扯了抹自嘲,哑声道:“那当初,你还不是被我坑害了。”
“你……”
他定定的凝着我。当日大明殿我厉眼如刀,可在他眼里只看到冷漠。而今,暗沉眼底载得都是痛。
萧家的事,卷了整个朝堂,个中纠结,孰是孰非,借柳如烟酒后一言——何为是,何为非?是非之分,谁能界定?
我拍了拍他肩,道:“莫再多想。”
分道的时候,莫言突然问我:“依山傍水,竹舍一座好,还是周游各地,四海为家好?”
我瞥了他沉吟正色的脸,道:“都不好。”
他一愣,脱口道:“为什么?”随即又凝了面色,眸光微闪,片刻沉默,便翻身上马。
那一问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马蹄渐远,凉风乍起。
为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第四十五章
翌日,我正在水榭里喝凉茶,柳如烟造访。
我邀他一同坐,他看着有些拘谨。
瞧着他一脸没睡饱的无精打采,我笑:“早朝告假了?”
柳如烟神色略有狼狈,呆了呆,摇头。我有些吃惊,昨晚醉成那样居然还能不误朝,不将他树成楷模供群臣瞻仰,实在可惜。
他沉默着啜了几口茶,期期艾艾开口:“公卿,昨晚下官实在失礼,在您面前闹笑话了。……我,下官要是说了什么胡话,做了哪些……越轨的举动,您都忘了吧。”
我平静的喝了几口茶,眼角余光见他眼神闪烁,很想问问他口中所谓的胡话和越轨的举动指什么。
“莫要自寻烦恼,你昨晚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我轻笑,柳如烟不是李不让面皮厚心眼粗,还是别让他太纠结的好。
柳如烟将信将疑凝了我半响,含含糊糊许久,大意是今日下朝时李不让莫言看他的眼神很怪异,教他不得不往坏处想。
我再三保证他的酒品跟他人一样很斯文,他这才放心几分。
午膳留柳如烟一道用,饭后他再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还如以前一样的谦谦有礼,举止得宜。只是又与之前有所不同,仔细思量,是满口忠义报国说得少了,清澈明亮的眼里有了迷茫,沉默却多了。
端立朝堂,谁能一如既往永远不变。
送走柳如烟,我在书房里消磨一下午。傍晚之时,王勤领了个人来见我,面色凝重。
我一瞥见那人心中顿生不详预感。
赵恒是大伯父亲随,如同王勤对父亲那般尽心忠诚。自萧家散后,我与几位叔伯很有默契的相互回避,对彼此都不闻不问,以免落人话柄,再搅入诸多混乱是非。
此刻,赵恒亲自上门,连避讳都抛了,定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赵恒见了我,立刻呈上书信。
打开看,正是大伯亲笔。信中道他病了,没提什么病,病况如何,只说希望见我一面。
我捏着纸函,一阵发懵。
“赵恒,大伯什么时候染得病?”我木着声问道。
赵恒面容极为疲倦,想来赶路赶得急,声音沙哑:“航爷的病由来已久,病根在御史台就种下了,以前是强撑着,现在……”
现在没有意念再强撑。
“广隶少爷,我们何时启程?”赵恒问道,满眼的急切。
我本想说即刻,转念,有个人若能与我同行,想必伯父会更高兴,便道:“我有一事必须先办,你先在府里歇个脚,吃些东西,办妥了马上出发。”见赵恒还想说什么,我补了句“耽搁不长时间。”就骑马出门了。
一路奔到柳府,柳如烟见我来势匆忙,很是惊诧。
我开门见山问他是否可以随我去个地方,最多五日。
柳如烟听了更惊讶,不过欣然应允,也不细究多问,随即写了告假书着家仆送至御史台,便跟我一道走。
回到萧府,王勤已然备妥了马车。不再耽搁,我与柳如烟赵恒即上车,准备连夜赶路。
马车里,赵恒得知柳如烟正是现任御史中丞,很感慨,也不乏惆怅。“柳大人如斯年纪,便身居高位,实乃人杰,老朽佩服。”
柳如烟平静的道了声“不敢”,态度谦恭。转眼看着我。
我道:“赵恒是我大伯家中管事,此刻我们正要赶去他那,柳贤弟此次愿同行,他日自当再谢。”
柳如烟眼色微动,道:“萧兄何故如此生疏,若要谈谢,教如烟怎敢当?……不过,萧兄的伯父……”
“他正是你的前任,前御史中丞。”我淡了声道。
柳如烟哦了声,静默下来,不再多问。
夜里赶路赶不快,人也累,好在马车够宽敞。我让柳如烟躺了休息,赵恒斜靠着小桌小睡,我闭目坐着,神智清明了一宿。
第二天晌午未至,我们进了个名叫清河镇的小镇,此地离隆城不远。马车在小镇里拐了几条僻静小街,在一处民宅前停下。
大伯原来一直在这离京不远的小地住着。
我瞧着面前说不上破败但也绝对与殷实不沾边的小宅院,喉咙阵阵发紧。
一朝失势,百事皆衰。
“广隶少爷,请进。”赵恒上前叩门,道。
应门的是个老妇,见了我也唤一声少爷,却是极不情愿,浑浊的眼里分明有些许怨恨。
赵恒与她说了几句,听她说来此刻屋里除了她与大伯么子我的堂弟广益伺候着,其他人都上山进香还愿去了。
赵恒又叮嘱了她几句,便引我与柳如烟去见伯父。边走边隐讳地向我赔不是,匆忙赶来家里却冷锅冷灶的。
我哪里有心思在意这个,况且,因着我大伯一家落到如此境地,其他叔伯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若还指望像个贵客似的被人迎着,着实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