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光景,已然没有清晰的意识。这天的董府要招待什么人物,佣人们忙里忙外,在后院进进出出得很频繁。倒在那里的少年引起了几个中年女佣的围观。
“这是谁家的孩子?”
“病得很重呢……”
一个女人从围观的人里走出来,蹲下身,捧起孩子的脖子将他扶坐起来。孩子的身体滚烫滚烫的,脑袋绵软无力地歪在女人的胳膊上,呼吸急促。女人用目光询问着围观的其他女人。会被管家的责骂吗?却又没法放着不管。她们还是决定偷偷地把孩子抱回了房间。
喂水的喂水,搓毛巾的搓毛巾,孩子的到来,女佣们的房间里顿时变得更加热闹起来。一边忙着厨房里的活,一边抽空来轮流照顾着这个孩子。傍晚时分,孩子的烧慢慢褪去了。他皱了皱眉头,微微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照料的女人尖声叫了一声,孩子的身边顿时围过来好些女人,争相搭着他的额头,摸摸他的手心,询问着他的病情。孩子显然刚从病情中缓和过来,不太清楚情况,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们一脸欣喜的模样。
女人们像是怕吓到他,说话的声音也小声起来。母性使然,让她们的嘴角不自觉地漾着微笑。一个管事的女人用手肘轻轻耸着边上的人,“去去,都干活去,该轮到谁留下来就留下来!”
女人围作的堆渐渐散开了,只留下一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孩子看着那些女人离去的背影,褪去了羞怯的表情,显得有些漠然。
“记得起自己家在哪里吗?”女人友善地问他。
孩子摇了摇头。
女人的神色担忧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
“不记得了?”
“燕飞。”孩子开口说话了。发烧的燥热和长时间的不说话一时间堵住了他的声音,勉强说出话来,也非常的嘶哑。
“小飞,你的爸爸妈妈呢?”
孩子还是摇头。
“先喝点水吧小飞。”女人说着去房间中央的木桌子上到了杯淡茶过来。燕飞抓过茶杯,凑到嘴边,又转了转杯沿,避开缺口的地方,就咕嘟咕嘟灌进肚子里。
女人接过喝空的茶杯,又去帮他倒了一杯,问道,“你能干活儿吗?”
燕飞抬起眼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这里虽然辛苦,没地方去的话就留在这里吧!”女人说。
燕飞脸上露出了些许惊异的神色,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要担心了,我去帮你和总管说。”女人看到他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累是累了点,但这里啊,天天都吃的饱,睡的好!”
燕飞有些不习惯被人这样触碰,微微地缩了一下脖子。
“然后慢慢地,等你想起了自己住在哪里,那时我们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燕飞抬眼看着那个女人,用旧的头巾包在头发上,长发盘了个歪歪的发髻在脑后。粗棉布的衣服,壮实的手脚,身上,有着汗水的味道。
女人的脸上有种燕飞不熟悉的感觉。生气活现的,自信的表情。
或许是觉得孩子过于紧张,女人忽然回头,到橱子里翻找着什么。
“这个,”她捧出一个纸包来,一边在里面掏着一边走向床边,“不能让管家发现的哦,小秘密。”说着,手指捏着个小圆的糕点,塞进了燕飞的嘴里。
燕飞向后缩了一下,看到了女人满脸温和的笑意,“我儿子小的时候,可爱吃这个了!”
酥酥软软的饼在口中,和着浓厚猪油,遇到了体温,化开在嘴里,满口都是香甜的味道。燕飞不由自主地使劲咽了一口,饼屑呛进了喉咙口,惹得他一阵咳嗽。
“慢慢来,小心。”女人的手很厚实很柔软,在燕飞的背上轻轻拍着,“快喝点水。”看着燕飞迫不及待的样子,她会心地笑了,“你想好了,想不想留在这里,就告诉我们。”女人又塞了些饼在他的手里,就把纸包藏回了原来的地方,“这里啊,像你这样年轻的小男孩都没有一个。你要是留下来大家一定高兴坏了!”
女人也爽朗地笑了。
“为什么?”燕飞黑黑的眼珠盯着女人。
“嗯?”女人好像并没有听清燕飞的问话,顺手又搭了搭他的额头。“好像完全好了,年轻的孩子身体就是好!刚才啊,都担心死了。”
“……”
燕飞刚想开口说什么,门外的谁叫唤了一声,女人高声回应了一声,就站起来。“小飞,我先去忙了,可能很晚才能回来,先乖乖地呆在这里不要随便走来走去哦!”
燕飞轻轻点了一下头,女人对他笑了一下,便挽起袖子抓起桌上的围兜出门了。
目送着女人出去,燕飞走下床,环顾了一下四周。
药性好像全退了,头也不晕了。
七八张床分靠在四周的墙上,床的上方则是深红色的储物柜,衣橱。中间是一张简陋的木桌和几条板凳。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燕飞摸了摸腰间,短刀还在,他便走出了房间。不远处是厨房,从厨房的窗口不断地有热蒸汽冒出来。从窗口隐隐约约看到,女佣们以及许多不认识的人在里头忙得火烧眉毛。不时便有穿得齐整的少女过来端过盘子,袅袅婷婷地走上二楼的楼梯。
一脸满足的表情。自己也吃得饱睡得好,但是为什么从来不会有这样一脸满足的表情。抚摸自己脑袋的手很温柔,仿佛跟自己梦里那个不曾见过的女人的感觉重叠了似的。
燕飞不动声色地跟在了少女的后面。
[二楼……]
虽然熟记了房间的内部结构图,还是不得不去确认一下。二楼走廊最尽头,趁着少女送完菜出来的当口,燕飞沾着唾液在纸窗上戳开了个小洞,向里张望。
“在行动前即使被发现了,也只会被当做是小孩子的调皮。”堂主是这么对师傅说的,所以潜入这样一个大家族暗杀的事,竟交给出师不久的燕飞。靠着药性的作用,算是成功混进了董府里。
席间杯觥交错,不时传出笑声。客席上坐着两名年轻男子,半醉了的董家的主人和几个上了年纪的纷纷给客席上那个书生气的漂亮男子劝酒。客席上的另一位显得粗犷得多,端起酒杯来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老头便又大笑着灌了杯酒下肚。
[这两个人,]燕飞想,[这两个人今天要是留宿的话,也是要一起解决的吧,那个高个子看上去很麻烦……]
燕飞慢慢踱回女佣的房间,静静地等着。这些女人,叫他留下来一起生活的女人今晚也会断送在自己的手里。第一次有人对燕飞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因为燕飞而感到高兴。这种没有体会过的感觉给燕飞带来了焦躁不安。
燕飞的原名没有人知道,他自打有记忆以来就在师傅的手下生活。他所在的组织,是隶属于洑州的一个绝对不会被记录进正史的帮会。帮会本身也没有名字,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帮会成员的身份是最高的机密,即使是成员之间也很少碰头接触。诸侯割据的年代,不愿意弄脏自己的刀的领主需要这样的帮会,来做着说不出口的工作——传说中的清道夫。
[看你步履那么轻盈,就叫你燕飞吧!]师傅为他起了燕飞这个名字,是因为没有名字招呼起来实在不方便的缘故。帮会里并没有所谓的人文关怀,燕飞的嘴角还带着稚嫩,眼里却早早地只剩下麻木。他跟着师傅学到的本事,只要有功夫就一定反反复复地练习,以至于在同门的师兄弟看来,他的努力近乎疯狂。做不到他这样的人甚至开始妒忌起他来。燕飞自己却觉得无所谓。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在无事可做的空闲时间里,这种没有生活支点的感觉就会比任何时刻都鲜明,侵占他,让他不安。他的进步很快,十来岁就出了师。仗着孩子脸,很容易地接近了很多人,下手却从来不犹豫。这种作风,很受堂主赏识。让他参与董府的任务,原本就是想培养他。即使失败,也另行安排了刺客帮他收拾残局。
所以……必须要动手么……
第4章:邂逅(下)
月上柳梢的时候,女佣们终于一股脑地回来了。若是平时,劳动了一天的她们肯定洗刷一番倒头就睡了,今天却不同。那个有着流浪小狗一样眼睛的男孩子坐在床上,乌溜溜的眼睛好像想在她们的身上寻求什么答案似的。
女人们围到他的身边,身上带着汗味,还有洗完碗筷的手上带着的淡淡的味道。[好可爱!好想抱抱他!]母性洋溢的女人们的房间里,大家都拼命抑制着自己的这个想法,生怕吓到他。大家都亲昵地叫他小飞,一时间不知所措的表情惹来女人们友善的笑声。
“叫我兰姨吧小飞!”今天傍晚照顾他的女人,脸上的笑,和其他女人一样,爽朗又纯朴。
“兰……姨……”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念出她的名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甚至都不知道师傅的名字。看到他笨拙的样子,女人们顿时忍不住笑出来。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燕飞尴尬地红着脸,兰姨才好容易止住了笑。
自己为什么被笑了,燕飞没有去想这样的问题。笑,在这里似乎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大声地笑着,忙忙碌碌地充实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看上去却很快乐。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自己真的会是这当中的一员,自己也能有这样满足的表情么。
但是自己真的能违逆堂主和师傅,留在这里吗?离开帮会的自己能正常生活下去吗?也许是因为这十几年教育的惰性,燕飞既想逃脱,又害怕逃脱这样的生活。害怕,因为想象不到离开帮会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害怕,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帮会以外的地方生活过。
暗杀为绝后患,一个都不能留下,这个是行里的规矩。但是只是这么一次,自己想留下这几个活口,即使不能和她们在一起生活,自己也想留下这些对自己微笑的女人。
很想和她们再多说几句话,闻闻她们身上的味道。但笨拙的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嘿呀,都那么晚了,明儿该起不来了!”女人们纷纷起身,摸摸燕飞的脑袋。
“明天见啊小飞!”
“小飞也早睡,明天会很辛苦哦!”
燕飞呆然坐着,抚摸他的脑袋的手,触感很温柔。再不说些挽留她们的话不行!
“那个!”他突然提高嗓门,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个……能……再说会儿话吗?”声音渐渐被他自己吃掉。
兰姨笑着问“好啊,想说什么呢?”
沉默……自己的嘴真笨,他这样想。
“今天……来做客的人是什么人?……啊算了,其实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是很知道,听说是柳下军里的宇文先生和高羽先生。”
高羽的名字好像带着魔力一样,几个女人立刻展开了笑容。
“今天你看见了吗?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漂亮呢!”
“听说来了匆忙跑出去看了一眼,也没见着个正面……是哪个?”
“个矮的那个,听说他只有十六七岁,啧啧!跟我家儿子差不多大。”
“儿子十六岁的时候要是有这能耐我早把皱纹都笑出来了!”
这是女人之间的话题。围绕着那个叫做高羽的年轻人,嬉笑着讨论了几句。燕飞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
“好啦好啦,明儿还要干活呢!”兰姨过来催促,揽着那几个女人的肩膀,轻轻向她们的床上推,还不忘回过头对着燕飞说,
“晚安,小飞。”
他仰起脸来,领受着这一句晚安。
如果能见到梦里的那个女人,她或许就长着兰姨的那副模样。他希望那个女人能长成兰姨的模样,有兰姨的味道,手也能宽厚而又温柔,能对着自己微笑。
他希望明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一切仍然是真实的。
蜡烛被吹灭了。一会儿房里的各处便响起了均匀的鼻鼾声。燕飞仰躺在加出来的小床上,睁着眼睛。夜很宁静,他的直觉告诉他,行动的时间快到了。
他伸手去确认了一下腰间的短刀。突然,黑暗中,不知哪个床上的女人发出了睡觉被打扰到的厌烦声。还有,水滴声。一滴,两滴,女人在梦靥里挣扎了很久,终于醒了。
“嗯……楼上漏水了……”
她嘟囔着,半睡半醒地点起蜡烛准备换床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血!是血啊!!”
房间里的女人被尖叫声惊醒,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脸上还留着血迹,神经质似的退缩到门边,一手端着蜡烛一手指着自己的床铺。洁白的枕头被二楼渗下来的血沾湿了一小片。一片哑然。还来不及惊愕,门外面的地板发出了轻微的踩踏声——有人来了。燕飞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一震,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兰姨塞进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衣橱里。房间的移门在下一个瞬间被猛地拉开,一个黑衣人极为敏捷地闪了进来,在跨进的第一步便甩刀把捧着蜡烛的女人砍倒了。一切发生得太快,蜡烛尚未坠落到地上,黑衣人已经继续挥刀,又一个女人倒下了。随着“啪”一声,屋子又重新堕入黑暗。女人们终于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尖叫。凌乱的脚步声,逃窜声,这阵让人绝望的恐惧并没有持续多久。黑衣人的动作很利落,整间屋子的女人被收拾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发出更大的声响。
蜷缩在衣橱里的燕飞在颤抖。透过没有合拢的衣橱门,他看到了。在第一个女人被砍倒的同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抽出了腰间的短刀,在那一瞬间,他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不是通过自己的手,是不是可以呢。自己害怕背叛帮会,或者说,害怕面对背叛帮会后的自己,那只要不是自己动的手,是不是可以呢?只是这样的犹豫在心中,让他没有一跃而起。直到兰姨也倒在了他的面前。
黑暗中他认出了兰姨歪盘在头上的发髻。分明是那么亲切的女人,分明什么错也没有,黑衣人却没带一丝犹豫地把剑刺向被逼到墙角的兰姨。
兰姨临死之前,身体痛苦的抽搐着。出师以来,燕飞的眼睛见证了多少人的死亡。在自己的剑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燕飞如此震惊,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仿佛那么多年独自消受着的梦,用最残酷的方式破碎在了眼前。
在眼前的,是刚才身上还散发着生活的味道的女性,躺在血泊里,已然成了再也不会动不会笑的肉块了。[不是的……我想要的不是这样……]他握着短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刀刃刮到了橱门,发出了轻微的声响。黑衣人停止了动作,敏锐地朝他的方向看去。
滴答,滴答。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二楼地板上的血液滴落到楼下的声音。
是吗?发现了,正好!
[来吧!来拉开橱门我就结果你!]
燕飞用几乎要击穿黑夜的愤怒的眼神紧盯着黑衣人,只有这样他才能强忍住要大声哭出来的冲动。
黑衣人的身影却没有移动过来,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解决了?”
“嗯,都是女人。”
黑衣人在门口碰到了同伙,进行了简短的对话。
这个声音……竟然是白天坐在客席的那两个家伙!燕飞训练有素的耳朵绝对不会听错,白天那个书生气的家伙杀光了房间里所有的女人,和那个粗犷的男人汇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