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羽……柳下军的高羽!
燕飞稚气未脱的脸上扭曲出了十几年来最像人类的表情,名为憎恨。
第5章:安阳(上)
“高羽,我们去安阳吧,不再回去了。”宇文健打开了他的包袱,里面是他这几年来做小生意积累下来的钱。
“你这家伙……”高羽看到行李,幡然醒悟过来,健在几年前,已经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健本来应该继承自己家里的武馆,做个本分的教剑师傅。但是自从高羽认识他以来,就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一个本分的人。酒和女人,明里暗里从来不曾断过。和人干架也是常有的事。几年前,又突发奇想做起了小买卖。原以为赚到的钱都会被挥霍个干净,健却意外地把那些钱都收好了,还买了几把剑,在高羽面前炫耀了很久。那时高羽便隐约意识到,健在盘算着些什么。
“我带了几件十一二岁的时候穿的衣服,衣服没带够的话穿那个吧。”健对高羽说。
[十一二岁……]高羽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老实说,你就料到我不会说不去吧?”
“啊。”健笑了笑,把行囊扎紧了,甩到了肩上,“走吧。”
这样一走,再回乡,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比起考虑这些,高羽更愿意去寻找让自己的生命有余地燃烧的地方。读书,是和平年代做的事。在这样的年代里,还要捧着书读,只是逃避现实的食草动物而已。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向着安阳的方向走了。
安阳也好,洑州也好,原本都是同一个国度里的州郡。大国分裂以后,陷入一片混战,安阳吸纳了周边包含了灏州的几个州郡,圈起了自己的领地,和占地较大的洑州,吴州形成了对立的局面。这几年来,他们之间暂时保持着危险的平衡状态,而谁都看的出来,只要有一个契机,这样的平衡终究会被打破。和平只是暂时的景象。
外乡人习惯把包括了灏州,湖州这样的被圈进了领地的范围都称作安阳,而本地人口中的安阳,则只是大国分裂前,那座繁华的城池,现在领地的中心的那一块而已。
安阳领主的手下有两名要员,分别是文将容先生,和武将孙将军。而这二名要员,也渐渐在手下聚拢了一番势力,形成了主和和主战的两派来。大国分裂的初期,安阳就开始大力地发展起来,周围的兵荒马乱,唯有安阳尚能保持自给自足的状态。不用武力,安阳靠着自己的强盛,轻松地吞并了周围的州郡,扩大了领地。有人说,这是主和派的容先生的建议起了作用。
这两名少年,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期,踏入了安阳的城门。
“哎呀,到底是安阳!”宇文健进了安阳,精神就抖擞起来。左右望去,尽是灯红酒绿,越往里走,青楼挨着赌场,赌场挨着澡房,怎么看,都太过声色犬马了一些。
“怎么样?”健半开玩笑地问高羽,“先进去转一圈?”
高羽瞥了健一眼,自顾自往前,拦住了一个看上去老实的人,问,“知道衙门在哪儿么?”
“衙门?”路人沿着一条主道指过去,“衙门在柳下呢。沿着这条道一直往南,过了连杞就到柳下了。那时再问人吧。”
“这儿是哪里?”高羽接着问。
“这儿是玉门。”路人答道。高羽向他点点头表示谢意,转头跟宇文健说,“走吧,去柳下。”
健轻笑了一声,跟上了高羽。衙门所在的地方,一般也是官员的住地。如果要到安阳来寻找机遇,自然是要去那样的地方。高羽在这方面清楚的很。
一路往柳下走着,氛围渐渐正常了。街道整洁明净,已经是傍晚时分,路上行人不多,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带着条炊烟,延绵着指向了天空。橙黄色的烛火从纸窗格子里隐隐透出来。
张望到一处客栈,两人便背着行囊走过去。
“几间房?”客栈的老板是个眼皮耷拉的中年男子。
“两间。”宇文健答道。
[嗯?]高羽惊讶地回头去看健。为什么是两间房?健这家伙,才刚来安阳就要带女人回来么?
两人先去了健的房里整理行囊。高羽看到健一脸正经的样子,却在心里盘算着那些事,忍不住想嘲笑他一句,“怎么突然要分两间房?”他半含着笑意问道,“难不成你掉进了什么受诅咒的湖里,一到晚上就会变成女人?”说着便嗤嗤笑了。
健看着高羽的样子,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你啊,”他伸出宽厚的手揉了揉高羽的头发,“快点长大吧。”
“什么啊,”高羽拍了拍被揉乱了的额发,“这种大叔一样的口气。”
健的目光从高羽的脸上别开,麻利地把几件衣服理成一团,塞到高羽手里,轻推着他的肩朝门外送去,一边说,“缺什么再去买,回你房里去。”
高羽被一路推到了门口,[这么急着把我赶走,莫不是被说准了吧],在心里想象着变成女人的宇文健,扑哧一声笑出来。
结果是,健并没有变成女人,也没有带女人回来。他们花了几天的时间,好好熟悉了一下安阳的地形,也打听了些在叶州不曾了解到的事,关于文将容先生,和主战派的武将孙将军之间的矛盾。
这一天他们跟往常一样出门,街上的氛围却和平时不同。
“你感觉到了没,街上很紧张。”高羽低声问健。
“啊。出什么事了。”健的眼睛左右环视着。街上的兵比平时多的多,一队一队从他们面前经过,好像是在追击什么人。行人都避而远之。
两人没有绕道,直接从那些兵的旁边走过,管好了自己的眼神,不随便看他们。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着。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讯息,但是那些兵都很紧张,看来追击的不是普通的犯人。
“往这里,”高羽轻声说着,拐进了右边的小道里。虽然并不确定会遇到什么,但是从他的观察来看,那些兵关注的,正是这里的附近。宇文健一声不响地并行在他的旁边。
走出那条窄巷的时候,一辆马车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还来不及回头忽然听到马被勒紧时的啸声。
“上!”他们的背后跑出几个兵来,朝那辆马车杀过去,马车上随行的护卫随即跳下车来抵抗。虽是高手但无奈兵卒的数量太多,眼看护卫难以招架。高羽和宇文健停下了脚步。
“是他!”一个兵趁着护卫在车头打斗,绕到了车身,掀起了盖着车窗的帘布,高羽也顺着朝里面望去。
“健!”他忽然拉住健的袖子,“去救那个人,快!”
健闻声疾步上前,趁那个兵卒准备把刀捅进车窗的当口一刀把他结果。他凭着蛮力踹破了马车门,车里坐着个中年的儒士。
“这边来!”宇文健对着儒士说着,抓起他的手腕,趁着其他士兵不备,把儒士带下了马车。高羽已经穿过了这条道,拐进了对过的巷子里,朝着宇文健招呼着。宇文健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拽着儒士的手迅速穿进了巷子里。
“你们是谁!”被一路拖着走的儒士体力不支,跌跌撞撞跟在宇文健的后面。宇文健也不理睬他,在巷子里穿梭。他是个谨慎的人,在熟悉安阳的地形的时候,特别会注意哪些地方适合躲藏,哪些地方适合逃走。凭着记忆,他们拐进了一个空房子里,宇文健放开了手,儒士顿时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
“得罪了,”高羽上前作了个揖,“送阁下去哪里比较好呢?”
“二位是……?”喘息稍定的儒士站直了身子。
“路见不平的浪人。”宇文健答了一句,双臂交叉看着那个儒士。高羽要他这样做,一定有高羽的道理,虽然还不清楚原因,但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感,健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了人。
第6章:安阳(下)
把护卫解决后,马车里的人却不见了。兵卒们立即分头寻找。
“要把你交出去的话,刚才就不用带你出来了。”健的双手抱在胸前,儒士不信任的眼神让他很不爽,“你不肯说的话,那你要什么人,我们帮你找。”
健的脾气并不怎么好,眉间都起了揪子来,怕是早已不耐烦了。
儒士的眼光在宇文健的身上上下端详了一阵,终于开口了,“那麻烦二位把我送去领主的住处。”
“这边走。”宇文健听了话,立刻就在脑子里盘算着路线,“喂,老儿!”他说,“那些人也知道你想去领主那里吧?有什么秘密通道么?”
儒士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下,“有。”
通道的入口在领主住处半里不到的地方。宇文健一路巧妙地避开了兵卒,带着儒士来到了入口的附近。入口却在一座旧庙的佛像后面。
“高羽,”宇文健在门口张望到厅堂里两三个上香的妇女,除此之外就再无他人,“去把她们引开。”
被忽然指名的高羽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想了想,就走进了厅堂里。上前去,同几个妇女中的一个打了声招呼。儒士和健站在门外,从窗口向里面张望着。只见高羽说了几句话,几个妇女都抬起头来看他,他模样乖巧地笑了一下,又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妇女站起了身,他又对着剩下的女人招呼了一下,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了一回,也站起了身,高羽连连做着感谢的姿势,同几个妇女一同出了门,经过门口的时候,和健交换了一下眼神。健走进去,四下张望了一下,就上去,凭着力气把佛像挪开,佛像的后面,果然有条密道。
宇文健看着儒士进入了密道,又用力把佛像挪了回去。做完这些,他拍拍手掌,盘腿坐在佛像前的坐垫上等着高羽回来。
他坐在那里约一盏茶的功夫,高羽便回来了。健从坐垫上一下站起来,朝他走过去,“真快,还以为你被缠上了呢!”
“哦,”高羽应了一声,“把这种烂摊子推给我,你倒是一脸清爽的表情!”
“哼,”宇文健歪嘴笑了一下,“就知道你行的,我还不了解么。”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正午过了,一轻松下来,肚子就饿起来。两人便随便找了个酒家坐了下来。
“那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健问道。
“不知道。”高羽说。
“不知道?”健提高了声音,嘴都合不拢了。
“不过,你看到他的马车布被掀开的时候,他的表情了不?”高羽不理会健的惊讶,“面对这样的场景还能这么镇定的,肯定不是简单的人物,而且举手投足,一看就是个不凡的文人。”
“我怎么看不出来,”健听了这个分析,才知道不是白忙了一场。
“这个嘛,”高羽俏皮地笑了一下,“读点书就看的出来了。”
“切。”健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现今安阳的高层里不是分了两派么,那样的人,就算不是容先生本人,也是他的手下吧。”高羽喝了口茶。
“那老儿刚才跟我说,是被人诬陷了,想趁机拉他下马。本来想誓死守节,反倒被我们救了。”
“嗯,就是那表情,一脸大义凛然的感觉。”高羽连连点头。
“然后他还说了,七天以后,若是没有再兵变的话,去参加衙门浪人的征召。”
高羽的脸上浮起了笑意。这个便是儒士给的机会吧。行动的时候,儒士在观察着宇文健,高羽却在观察着儒士的表情。健的镇定和果断显然让儒士产生了兴趣,如果真的是那样,对他们来说,便是个不可或缺的机会。但凭着一个人,一柄剑,在这股逆流里,是什么也做不成的。信念也好,梦想也好,只有加入到其中的一股势力里,才有机会付诸实际。
但是,他们也会因此付出代价,对于年轻的高羽来说,是什么样的代价,他并不清楚。
七天以后,健和高羽如期来到了衙门口。那里聚集了几十来个汉子,都是看了衙门张贴的告示,前来应征的浪人。
而一踏进衙门,宇文健和高羽便被单独叫到了衙门的厅堂后面的房里。
“很高兴再见到你们。”
坐在里面的,便是当天遇到的那位儒士。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宇文健抬眼看着他。让官差都对他毕恭毕敬,怕是真的有些来头。
那人,便是容先生本人。
“老夫想把安阳的浪人聚集起来,征集一支队伍,负责安阳日常的巡逻。”容先生开口说,“请阁下来做这支队伍的领头怎么样?”
健毫不犹豫地低头称谢,接受了这个指派。
这一天过后,安阳多了一支直接隶属于容先生管辖的非正式军,柳下军。驻扎在柳下的兵舍里的十几名浪人组成的团队,负责在安阳巡逻。最初的目的,只是想借机管理安阳的浪人,让他们也能派上点用场。而这天碰到的那名机警的年轻男子,让容先生很是欣赏,便指派作了巡逻队的队长。
然而,宇文健的志向并不在于仅仅做一个巡逻队的队长。他动用了从叶州带来的所有的钱,为兵舍造了个训练场,开始利用自己在武馆里的经验训练他的队员。自己又在高羽的建议下面,购来了大量的书,苦读起来。他读书并不多,一开始读的很辛苦。直到第二年,渐入佳境。他为军营设立了一套严格的奖惩规定,若是有敢越雷池一步的,定当用宇文健自己的方式严惩。也正是因为这样,柳下军在外的军容一直很整齐,从不在巡逻的时候蛮横地对待百姓。碰到抢劫,斗殴这样的突发事件,也总是比衙门先一步赶到。
虽然是巡逻军,这样的柳下军却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在柳下军成立的第二年,某一天,容先生单独把宇文健招了去。
“阁下曾经救过老夫,”容先生说,“老夫是不是能认为,阁下对老夫的理念是支持的?”
宇文健眯了眯狭长的眼睛,恭敬地把头低了下去。
“那现在有人阻碍老夫贯彻理念,你们是不是能帮上一把?”
容先生从桌上推了张纸给宇文健,“那一次诬陷老夫的元凶,老夫查到了。”宇文健接过来,展开来瞥了一眼。
[董府的内部构造图……]
他抬起眼看着容先生。
“明白了。”
董先生是容先生的手下,如今要除掉他,怕是跟孙将军有关。自己仍然不得容先生的信任,问不得更详细的事来。只知道,这是容先生对自己的试探。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我会帮你们写介绍信的,你们就拿着介绍信进入董府,剩下的,你们自己处理。”
“是。”健把构造图藏在袖子里,出了容府。
“全部杀光……你在说什么,健……”高羽睁大了眼睛,“府上还有女人和孩子吧?”
“高羽,”健的眉头锁了起来,“我们潜入进去,知道的只有府上的人,但凡留下一个,都是祸根。心软的话会害死你。”
高羽沉默了。
“高羽,”
“我知道了……”
“高羽,犹豫的话……”
“我知道了!不要说了!”高羽忽然大声说。
健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自从他认识高羽以来,高羽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样的表情也是第一次看到。
高羽看到健愣住的表情,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他摸着额头,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我知道了,现如今没有退路了,我早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