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是活着,是死了。
高羽站在床沿,沉默着,看着宇文健宽大的身形。
果然,还是明天再来比较好吧。
站了许久,他转身准备出门。
“真没礼貌,”床上的人忽然开口说话了,高羽停下了脚步,“来看我也不打声招呼就走。”
高羽心里咯噔一下。回过头,看着那人隐没在夜色里,并不清晰的轮廓。他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哦,是没话讲么。”声音显得有些无力,低沉,和平时的宇文健判若两人,“哼哼,果然是在……”
“健!”高羽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
没有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面。
“对不起?为什么?”健的语速很慢。
“我看到……”高羽的手指轻轻拧着自己的衣服,“我看到你在作战计划上把我的名字划掉了……”怎么表达自己的愧
疚,好像都不够。
“我知道我很过分……”旁边没有座椅,高羽说着,跪坐在了床沿边,手肘搁在床上。
“为了这个?”健轻笑了一声,“你走之前我就划掉了啊。”
“诶?”高羽愣住了,“为什么……?”
健停顿着没有说话。
“难道……”
也就是说,发生那些事之前,宇文健已经收到了从灏州来的简讯。知道了突袭,和内奸的事。高羽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难道你是为了赶我走才做这种事……”他醒悟过来,顿时鼻子热热的,哽咽了。
“那可不是,想跟你上床是真的。”宇文健费力地回过头来,朝高羽探出了手,“你这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笨。别人
说两句就当是为了你好。”
宇文健把手放他脑袋上,揉了揉他的头发。手上,身上,都缠上了绷带。一眼看过去,看不到肤色。
很多年都没有再感觉到了,这只手给他带来的兄长的感觉。触碰到他的瞬间,眼泪代替了话语,掉了下来。高羽轻轻地
抽泣起来。
“喂喂,”宇文健一看他哭就没办法了,“有没有听人好好说话。赶走你的方法都想好了。对你出手只是因为我是畜生
。”
高羽自顾自地哭着,用袖子抹着脸。
“哭什么,是想我再疼你一次么?”
一听这话,高羽便哭得更厉害了。
或许自己现在还没有办法从心底里原谅宇文健那一天对自己做的事。但是说着流氓话的宇文健,就好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的样子。虽然像个痞子,却比他的兄长,更像自己的大哥。
明明知道已经回不来了,却有了不应该的错觉。
“你还没改掉啊,爱哭的毛病。”
“改了……”高羽的哭音里传来了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刚来我们武馆的时候就是个哭包,自尊心又强得要命,我一瞪你,就使劲咬嘴唇不肯哭出来。”
或许是健手上的温度,抑或是过去的回忆的温度,让高羽渐渐收住了眼泪。
“一想起来就觉得滑稽。”
高羽用袖子擦着眼睛。
“说起来,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来了个丫头。”健轻笑了一声,“那时跟你娘长得真像啊。”
“胡说,你才十几岁,哪里记得清了……”
“高羽……”健忽然收敛了玩笑的口气,“有句话我说了你也不会听,但我还是要说。”
“嗯?”
“开战已经在所难免了,柳下也就是没开战的时候才有存在的意义。一旦开战,大家都各有打算。高羽,你……”
健顿了顿,“你不要参战,战场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一阵沉默。健的话语好像被丢进了无底洞似的深井里。
高羽没有回答,静静地注视着暗夜中并不清晰的宇文健。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听吧。”健的手又收了回来。
不反驳,也不答应。健知道,高羽并不打算听他的。在柳下的这几年,高羽也意识到了,开战是早晚的事。开战以后,
作为非正式军的柳下也没有了存在的价值。那时,便转投正式的军队参战。高羽的心里早有了这样的打算。
“你呢?”高羽问他。
换来的却是又一阵沉默,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
“……我?”沉默了许久的宇文健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高羽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健……你……你的眼睛……”他不禁叫出声来。
“发现了么……”健的嘴角泛起了自嘲似的笑容来,“看不见了。”
“啊……”高羽顿时说不出话来,“怎么会……”
对一个剑客来说,夺走了眼睛,就好像夺走了他的双手。健明明还有他的抱负……
“你该回去了吧,”健提醒他,“总长不在,柳下的事可都交给你们了啊。”
“健……”高羽拉住他,“送你回老家吧!”高羽的声音,好像在请求他。他很害怕想到后面的事。如果身体不能动了
,健也许会自行了断,也不要遭人斜眼。
“事到如今说什么老家。”
“可是……”
“回去吧。”健把脸缓缓别到了另一边,“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健……”
“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婆婆妈妈了。”
宇文健的口气变得冷淡起来。那句话把高羽堵了回去。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健,已经不准备再听他劝了。他犹豫了一下,
便站起了身,“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健没有回应。高羽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听着他的脚步走出门的那一瞬间,宇文健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对不起啊,高羽。”
高羽并没有听到那句“对不起”。他才合上房门,却在门口愣住了。
“……燕飞……”
燕飞双手抱在胸前,倚在门边等他。
高羽忽然反应过来,“燕飞,不是的!健他……”
“走吧。”燕飞转身朝屋外走去。高羽跟在了他的后面,心里顿时一团乱。这下可糟糕了。半夜来找宇文健,是怕惹燕
飞生气。现在却好像闹了更大的误会了。
一路跟着燕飞穿过屋子,走到门外,高羽看着他的背影。但背影没有传达给他任何信息。燕飞现在的心情,燕飞想说什
么,他都不知道。
一到门外,高羽便拉住他。“燕飞,你听我说……”
“不要让我担心,”燕飞说着便将腰间那把白色的剑抽出来,“半夜出门,剑都不带,害得我特地出门接你。”
“燕飞……”高羽把剑接过去。燕飞的脸上,并没有怒容。
“你生气么?”他试探地问了一句。
“生气。”燕飞说,“为了那个混蛋,连剑都忘了带就出门,我当然生气。”
“可是……剑压在行李下面,怕把你吵醒了……”高羽轻声说。
“那你摸我的脸做什么?”燕飞的声音温和起来。
“难不成……我走的时候你就醒了?”
“嗯,”燕飞牵起高羽的手来,“还以为你会亲我一口呢,失望死了。”
燕飞用两只手揉着高羽的手,帮他捂暖,“想想外面乱,怕你碰到什么事,就起来了。”
“……谢谢。”高羽低下头,轻轻说着。燕飞能理解他,真是太好了。柳下的事,宇文健的事,一时都堵在了胸口,他
不禁有些哽咽。
“果然是个哭包嘛。”燕飞冷不丁冒出一句。
“诶?”高羽抬起脸来看他,“刚才你都听到了?”
“一半吧。不是存心的。”
燕飞一直琢磨着一回来先把宇文健杀了,碍于高羽在场,才没有动手。何况,看那个场景,如果自己日后动手了,也会
让高羽伤心的吧。而刚才,他意识到,那个人或许对高羽是真的喜欢。因为那个人和自己想着一样的问题——如果高羽
能不要参战就好了。就算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也好,是他的私心也好,他都希望高羽不要再拿起剑了。只要一想到
在他这样一副骨架上要承担如此的重量,就让燕飞觉得揪心。
但是看到高羽听了那话的反应他也知道,他不能把想法说出来。就算说出来,高羽也不会听他的。高羽有高羽的倔强,
说了这样的话,只会让他丧气而已。
他只能转过身,把高羽抱进怀里。
“等这里的事完了,我们就进正式军吧。”
“嗯,”高羽仰起面来看着他,“我也是这么想的。”
高羽聪慧的脸上没有一点迷茫。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高羽。”
不能阻止他去。至少,要陪在他的身边。自己只要呆在有他在的地方就好了。
“嗯。”
迷蒙的夜色笼罩着互相拥抱的两个人。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吧。
——第二部·秋月·完——
第三部:春熙
第51章:流毒
如果战争结束了,想和他一起,在湖边造个房子。
湖里养着呆鹅。湖边种着海棠。
然后做一个很小的床,小得只能互相拥抱着睡。
永远都不蓄胡子,而且,永远都装作不会剃胡子的样子。这样,他就会一边敲自己的脑袋,一边小心地帮自己动手。
他在门口开个学堂。自己就在旁边开个武馆。
然后,他就总是来抱怨,武馆的声音吵到他们上课。
无数次地想过这样的生活。等他们不需要拿剑的时候,刀枪,杀戮,一切都离他们远远的。
到那个时候……
“将军,”高羽的目光从地图上挪开了,“我建议马上带一队,在华丰亭埋伏。”
“你确定洑州人会往华丰亭撤退么?”地图边围着的一堆人中,有人发问。
“确定,”高羽回答,“洑州人善水,不善山路。刚才就一直在用拖延时间的战术,想必是等待救援心切。”
“啊,他们的援兵早被我们堵了。”
“是的,”高羽点头,“表面上看从星道和武胜道撤路途更短,但是身心俱疲的洑州兵没法从山路走。而且山路容易设
埋伏,他们应该更怕。现在派一队步兵去埋伏,就能打个措手不及”
厉将军捋了捋胡子,点点头,“燕飞,现在令你领一队去华丰亭。”
燕飞见将军点头,便立刻起身,朝营外赶去。
柳下军遭到袭击的第二天,就传出了总长宇文健自杀的消息。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找到。宇文健睡过的床上,有把匕
首。床单上是已经干结的血迹,甚至都浸染到了床的木板里。血迹从床上一路从窗口,滴到窗外,延伸了几百步,便没
了踪影。血迹消失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宇文健的尸体。有人说是被仇家借机杀了。但更多人则相信,柳下遭到袭击的事
,是总长的决策失误。而宇文先生,则是为了这件事,畏罪自杀了。
柳下军的事件过后没几天,洑州军便同安阳开战了。双方都仿佛早就等待着这一时刻,做足了准备。说到底,柳下军只
是树大招风,成了用来点燃战争导火线的牺牲品而已。
但不管传言如何,在总长血溅了大夫房间的那时起,柳下的故事便结束了。结果虽不尽如人意,柳下军毕竟在都城辉煌
过。柳下队长要加入正式军,也无可厚非。
通过容先生的介绍,高羽和燕飞来到了厉亭厉将军的麾下。虽然和正式军并无交集,柳下的这几个队长,厉将军却也有
耳闻。尤其是几年前便在安阳的仕宦间有了名气的高羽。此人颇有口辩,头脑灵活,做事也稳重。厉将军原想直接重用
,副将却告诫说,暗中观察一段时间较好。历亭便将他拜为军中的谋士。表面上参与了战事,实则没有军权,没有立刻
付诸信任。而上任才一年多的燕飞,只知不善在马上作战,因容先生的举荐,便拜了步兵校尉。
厉将军的队伍驻扎在了灏州。燕飞和高羽的入队,已经过了一个月。军中多执不屑的态度。柳下军在都城名声虽大,常
年在军中的士卒却并未领略。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却忽然加入到他们当中。自己在军中混了好几年才得到的头衔,他们
却一进来就得到了。暗中看不惯的人比比皆是。
“那个燕飞倒像是有点来头,”营里的两个武将,私底下便在议论,“进来才一个月他手下的步兵就对他服服帖帖了。
”
“哼,那个叫高羽的,厉将军明显不信他。”搭话的那人,名叫赵翔,身上带着厚重的护具,显然刚从阵上下来,精神
还很亢奋。
“动脑子的人就是比动手的人麻烦,”先前说话的刘贵,年龄也不过三十,胡子拉碴的挂在嘴边,“什么柳下的队长。
你看他那样子,你说他刀上见过血么?”
“哈哈!”赵翔抚掌大笑。
“喂,”胡子拉碴的刘贵用肘子耸了耸旁边的人,神秘兮兮地笑了,“我说,你前两天就看上他了吧。”
赵翔看到那个笑容,愣了愣,“……说什么呢!”
“那天存心把最烫的那个碗递给他,你敢说你不是存心的?”刘贵轻蔑地笑了一声,“看人家把碗掉地上慌慌张张去捡
,你一脸的贱笑我可都看眼里啊。还存心帮着捡,就想看人家衣服里面吧。”
刘贵斜睨着他,赵翔的脸上复又浮起了笑容。
“试试怎么样?”刘贵搓了搓手,“你不想么?这么丢脸的事,想必他也没法告到将军那里去。这里又没什么干净女人
,偶尔试试怎么了!”
才说着,就感觉到赵翔用手肘捅他,下巴朝前面示意了一下。他们议论的对象,却从适才议事的营里出来,朝别处去了
。
两人对视了一下,便快步跟了上去。
高羽从营里走出来,轻声舒了口气。这里和柳下军不一样,什么都要重新学起。但是一个月以来,那些人的态度也有了
好转。他的意见,也开始采纳了。有重大的决策,也会想到等他来商量。
试探总有一天是要结束的。所以,打起精神来,他对自己这么说。
对方并非不看好他。只是军队上层的人,都知晓了柳下的事。知晓了宇文健畏罪自杀的事。带着这样的经历出现在这里
,众人看他的目光自然有些异样。
[都快晚上了,燕飞怎么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