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燕常将他的手握住,毫不避讳的带着他拾阶而上,一步步踏入山门。沈梦眼望着山顶的教主宫愈来愈近,便愈行愈缓,双腿犹如灌了铅水的一般,竟然丝毫迈不动。
何燕常便笑,问他:“怎么,不敢入我这魔教之宫?”
沈梦看着身后远远的跟着若干教众,又看石阶上费清已率人匆匆来迎,若是说心中丝毫不惧,只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
他低声说道:“你若是还记得当日山中之誓,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随你去。”
何燕常笑了一下,说:“小鬼,怕甚么?自然都是记得的。难道要我在这里背与你听么?”
沈梦心里一动,正欲开口,便看到费清已走到不远处,高声的唤道:“教主!”
沈梦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慢慢的站到了何燕常的身后。
当日他带伤入教,教中之人不少都听过他的声音,费清怕是也曾听过的,若是开口,只怕会露出马脚。为今之计,只有在人前低头敛眉,闭口不言,等到拿到那金箔之物时,再速速的远走高飞才是。
费清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还在石阶之上,就颤颤巍巍的要下跪行礼,何燕常是目不能视,只是听到声音,便问:“费长川?”
费清躬身要跪,何燕常却立刻伸手扶住他,沈梦见他双目失明还行动自如,心里竟不知甚么滋味。
费清看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游离片刻,又落在他腰间所挂的雌刀上,似有疑虑,却连一字也不曾提及,只是说道:“教主,有桩要紧的事,非要你回来定夺不可。”
何燕常松开了手,微微笑着问说:“究竟出了什么事?看你慌得这样?”
费清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在这里讲?”
何燕常“嗯”了一声,说:“无妨,但讲便是。”
费清便清了清喉咙,低声的说道,“庆王府的小王爷着人送过信来,指名要教主过目的。”
何燕常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远处石阶上候着的众人都不知教主为何突然发笑,就连沈梦和费清也有些琢磨不定,僵了一僵,不敢贸然开口。
何燕常笑过之后,才说:“信里说甚么?”
费清略显尴尬,半晌才说:“他信里说,他手中有罗姓男子一名,是教主旧日相识,要教主拿一样东西去换。”
沈梦心里暗暗一惊,想起那一日假扮何燕常,在庆王府中救他一命的那人。当日在庆王府中,他便猜这人便是前任教主罗铁生之子,何燕常旧日的好友,罗俊青,不然如何扮得如此之像,连剑法都如出一辙?若不是相熟到不分你我的程度,绝然不会如此。
何燕常听说罗俊青落在庆王手中,大约也是出乎意料,反问费清道:“他信中原话如此?”
费清连忙点头,说:“只字不差,分毫不错。”
何燕常微微皱眉,又问:“你着人去看过了?果然是他?”
沈梦想,他问费清,那便是费清也认得那人了?心中谜团更甚。
又见他说话丝毫不避讳自己,又想起从前在这山中,纵然得他应允,处理些许教务,比起今时今日,却是天差地别,心里竟有些恼怒怨恨起来。
费清迟疑片刻,又看他一眼,其馀教众都在远处静候,只有沈梦紧紧站在何燕常身后,寸步不肯后挪。
何燕常虽目不能视,却也察觉到了费清的犹疑,便说:“不妨事。”
费清垂下了眼,声音平平的说道:“自教主离教,教中生出许多事端。简而言之,便是江湖中传出谣言来,说麒麟刀藏在教中。巧的是,教中偏偏起了大火,又有人趁火来教中夺刀。那人扮作教主你的模样回来,也不知从哪里寻出一柄断刀来,被那帮强人劫走,一路追去,才晓得是庆王府的人。”
何燕常极安静,半晌不曾出声。他极少如此,沈梦知他心中必是极为难的,便想,这两人分明关系匪浅,那时罗俊青说他们两个犹如兄弟一般,想来应是真话不假。又想,何燕常并不是贪图权势富贵之人,不知这人此时却因何默声不语?难道是怕投鼠忌器?只是他若不应,难道就不怕小王爷当真杀了那罗俊青不成?
沈梦心底突地生出一个念头,这念头快得几乎让他捉不住,却让他瞥见了一丝微光,彷佛所有的谜团都可以迎刃而解的一般。
何燕常静了许久,才淡淡的说:“你回信与他,说小王爷何许人也,何燕常双目失明,他难道竟是不知?许久不见,如今寄信过来,不过寥寥数字,还指名教我过目,莫不是嘲讽于我?”
何燕常此话的声音虽然不高,稍远的人却都可以听到。沈梦想到那一日在庆王府中,小王爷对教中之事了若指掌,便想,他在教中必有耳目,何燕常此番,莫不是说与人听的?
费清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却彷佛碍于他仍在场,便抿口不言。
何燕常又说:“我累了,歇一日再说,你说教中起火?都烧了哪里?”
费清说:“只罗浮一殿,别处皆无碍。”
费清顿了一顿,突然问说:“教主仍如往日一般,要去烟雨阁住下么?”
何燕常仍在沉思之中,听他问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抬起手来,扶在刀柄上,片刻之后,才淡淡的下令道:“即日起便将烟雨阁锁了,无事不许出入。”
沈梦吃了一惊,却又不能露出分毫,心中犹如烈火焚烧的一般,令他几乎不能喘息。
烟雨阁是何燕常留他的所在,与他同起同卧,简直把烟雨阁当做居所的一般。便是后来何燕常另赏了他山庄,可他在教中七年,饮食起卧,皆在此处。
如今何燕常竟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怕是当真厌他恨他了的。
沈梦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想,难道七年的情分当真丝毫不念,只为了那一个贱人,你便恨我至此么?
却偏偏一个字也问不出,只好隐忍在胸中,恨恨不已的在心中默念。
费清略显尴尬,又问:“那不知……教主如今要住哪一处?”
何燕常彷佛有些疲累,便说:“随意便是,”又彷佛无意间想起,说道,“我稍事歇息后,便要闭关修习,近日得了一套绝妙的刀法,正要练起。”
费清早就觑见他腰间所挂雄刀,见他如此说话,欲要开口,却又闭紧了,片刻之后,才说:“那不知……这位客人……”
何燕常微微一笑,捉住沈梦的手,说:“这是我契弟,自然与我同住。我闭关修习时,不许慢待于他。”
费清深深看他一眼,似乎已然起疑,沈梦愈发的低头埋首,不做一声。
费清唤了一个少年来,附耳说了几句,又不知问了什么,便点了点头,说:“你带教主与这位客人前去鸣鹤楼,”又对何燕常说:“教主,我迟些再去见您。”何燕常却满面倦容的打断了他,说:“不必,你尽早吩咐下去,我一觉醒来,便要闭关了。”
那少年在前面带着路,沈梦犹豫了一下,便扯着何燕常的手跟着他身后走了过去。
费清抱着手在后面默然无语的看着他们,沈梦不敢回头,浑身僵硬的朝前走,觉得这人莫不是认出来了?一路前行,简直如背针芒,恨不能几步便赶快走到要去的地方。
等到一路走到鸣鹤楼下,只觉得后背都被细汗浸湿了。沈梦站定在低楼之下,看着山底重重石阶,想,费清这样的神情,倒也不似作伪,他若是当真认出了我,必然不是如此。
只是转念一想,费清那样说话,分明是早就着人在山里寻着了何燕常,不过在暗中候着,不曾现身罢了。而今事急突发,迫不得已才又请何燕常出山。
若是果然如此,也该早就知道何燕常待他如何才对,为何如此惊诧?
正犹疑不定,却听何燕常突然说道:“我闭关修习时,你便在这楼中安住,等我出关便是。”
沈梦愣了一下,想起他方才的说辞,又想起罗俊青曾对他说过的话,心中顿时生出许多疑虑,开口便道:“我不信。”
何燕常微微一怔,却忍不住笑了,说:“小鬼,太聪明了不好。”
沈梦见果然被他猜中,心里一沉,便说:“你是要避人耳目,单刀赴会么?”
何燕常笑而不语,沈梦顿时大怒,说:“你一个,一个……”他急怒攻心,便有些口不择言,只是话说到了这里,瞎子二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何燕常微微笑着,说道:“小鬼,你竟然说不出口么?我来替你说如何?不就是想说我是个瞎子么?”
沈梦怒哼了一声,说:“你这魔教之人,不知好歹,难道想与天家作对不成?”
何燕常握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入楼中,笑吟吟的问说:“小鬼,难道你就这样怕我一去不返?”
沈梦脸色大变,想,这人果然是如此打算,心中竟是极怒,说:“你难道要以卵击石不成?”只是说出口后,又有些懊悔,觉着这口气不大像何林,便又道:“他要什么,你一个堂堂魔教教主,难道还不舍得与他?无论甚么,换一条人命难道还不足够?”
沈梦知他怀中那件物事,必是庆王府中苦苦求索之物,有此一言,也有几分试探之意。
何燕常站定在那里,不知看向哪里,片刻之后才说,“这件物事若是给了出去,他这条命,只怕就当真救不回来了。”
沈梦心口微动,装作不在意一般的问道:“他要的究竟是甚么?便这样的要紧了?给都给不得?”
何燕常微微苦笑,反问他说:“你当真想要知道?”
沈梦怔了一下,想,他难道当真肯告诉我不成?心中竟然隐隐期盼起来。
口里却仍是倔强,说:“你若是想说,便告诉我知道。若是不想说,便休要再提。”
何燕常沉默片刻,沈梦怕他终究还是有所顾虑,不肯说出,便又激将道:“在山中之时,你却不是这样。我当初发了甚么誓,难道你都不记得了?我既然随你前来,虽不敢说要与你同生共死的话,可也是存了要同你长久的心思,你若不是这样想,当日又何苦来招惹我,唤我前来?”
何燕常便微微笑,说:“小鬼,我还甚么都不曾说,你便急成这样?若是有一日我当真有了甚么,难道你还要以身殉夫不成?”
沈梦有些恼羞成怒,面色绯红的骂道:“你做梦!”又吸了口气,才说:“若是遇着了甚么事,无论有没有决断,都说了出来,让我也晓得,难道这是甚么难事?”
何燕常笑了一下,捏了捏他的手,玩笑般的说道:“夫人休要动怒,”又说:“是为夫的不是,教夫人如此挂心。”
沈梦又羞又怒,突然将他压在门上,然后狠狠的压在他的身上,半咬半舔亲着他的唇,与他唇齿厮磨,再也不许他多说半个字。
沈梦将手伸进他衣底,有些粗暴的抚弄着他的胸口,然后亲着他的下颌,何燕常也微微喘息起来,搂住了他的腰,慢慢的用了几分力气。沈梦虽然情难自禁,到底还有些清明,知道这不是厮混的时候,便慌忙的推开了他,恨恨的说道:“真想把你锁起来!”
何燕常一下子笑了出来,说:“小鬼,原来你有这种兴致。”
沈梦忍着喘息,哼了一声,不置一词,却伸出手去将他衣衫整好,只是双手微微颤抖,竟然有些莫名的不安。
何燕常沉默了片刻,却突然说道:“方才那人唤作费清,是我的心腹,极知我心意的。”
沈梦便不做声,听他继续解释。
何燕常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我在山中之时,从不闭关的,他也曾要我武艺精进,劝我尽心修习。我只说与其闭关,不如同好友一道,纵马天下的快活。他今日听了我的话,必然晓得我的意思,暗暗筹备人马,供我调遣,你休要挂心,我并不是只身前去。”
沈梦被他握着手,又听他柔声低诉,彷佛歉疚一般的宽慰,心中竟生出一丝悸动,令他心里纷乱一片。
他镇定了心神,便又问道,“你们所说,究竟是何人何物?如何又牵扯到天家?”
何燕常沉默片刻,才说,“告诉你也没甚么,你道当今天子姓甚?”
沈梦顿时如梦初醒,当即就出了一身的冷汗,想,原以为麒麟刀是江湖事,却原来与庙堂之中大有干系不成?
沈梦身上微微颤抖,声音沙哑,低声答道:“当今天子,乃是罗姓。”
何燕常轻轻的抚过他的发,又同他说:“你可知当年开国大将中,有一人姓铁名耿,曾将爱女嫁与太祖的,被封为定国公?”
沈梦心口一颤,即刻便想到这圣天教也不过百来馀年,前任教主正唤作罗铁生,竟彷佛被他窥到了什么极要紧的隐秘一般,不能克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稳住了声音,低声说道:“自然是知道的,可定国公……,后来不是被赐死了么?”
何燕常淡淡的说:“话不是这样讲,是他自愿要随太祖殉葬,追随太祖于九泉之下的。”
沈梦微微冷笑,难道不是怕定国公兵权在手,太祖一朝晏驾,太子年幼,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换了别人来坐么?
只是想到这里,心里一动,便又问说,“难道那铁氏之女,也被赐死了不成?”
何燕常轻轻叹息,却说:“休要再这样讲,是她深感上恩,愿一死以追随太祖的。”
沈梦是江湖之人,对这庙堂之事并无甚么兴致,只是觉着何燕常不会无缘无故的说此一番话,心念转动,便又问:“那铁氏之女可有封号?”
何燕常笑了一下,说,“自然是有的,太祖宠爱非常,封为贵妃。”
沈梦“哦”了一声,心道,原来如此,又问:“只是不知这位铁贵妃意欲殉葬之时,膝下是否有子?”
何燕常静了片刻,才说:“据说是无有的。”
沈梦不免觉着惊诧,何燕常却又说道:“只是太祖一生戎马,晚年却不知怎得为沉屙所困,终年不曾离开病榻。因此殉葬之事,也是早有筹备,铁氏只有一女,为太祖殉葬,便从此无后,堪称满门忠烈。”
沈梦却打断了他,说道:“你也不必绕这许多圈子。你不过是要说,这圣天教的教主,竟与当今的天子有什么干系么?”
何燕常却并不答他,反而问他:“你觉着,人之贵贱高低,与他是谁,出身如何,有半分干系么?”
沈梦愣了一下,竟然想要冷笑,想,你一个堂堂圣天教教主,问我一个家破人亡,流落山中之人这样的话,岂不是好笑么?自他走入圣天教,就无有一刻不渴望着想要坐上圣天教教主的宝座,将何燕常踩在脚下的。
便是他如今明知自己已对何燕常生出些不该有的情意,却也不妨着他对圣天教的野心。
他若是圣天教教主,又如何会有灭门丧亲之痛?他若是圣天教教主,便不会雌伏于男子身下,以求自保。
可他却不能开口答他。沈梦知他太深,知晓自己说出来的话,这人必然是不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说的好。
又想到他怀里那张金箔一般的物事,心中隐约的猜出了一个大概,却抿口不言,听他静静的讲下去。
何燕常见他沉默不语,却也并不在意,轻轻的呼了口气,摸了摸腰间所挂的雄刀,然后才说:“或许那铁贵妃当年已身怀六甲,太祖却病得昏昏沉沉,犹如傀儡一般?宫中有人想要一箭双雕,除掉她铁家的势力,因此做下这件事,教她父女为太祖殉葬。却不知铁贵妃如何保得襁褓中的幼儿出宫,也不知定国公残存的旧部如何隐姓埋名的护着幼主长大,在这江湖上立出了圣天教的名声?……”何燕常沉默许久,才轻轻叹道,“我纵然是如今圣天教教主,却也不知当年的情形究竟如何,只是胡乱猜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