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了最后,却为甚么会是这样?是不是走到了这一步,他说甚么,做甚么都没用了?
“……我快死了……”沈梦突然梦呓般的说道。
何燕常离他不远也不近,他慢慢的走了过去,就好像是梦游一般,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何燕常的身后,然后抱住了何燕常的腰。
他的脸贴在何燕常的后颈,他能察觉到这个人霎时间绷紧的身体,还有那种不自在的僵硬。
何燕常捉住了他的手腕,似乎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固执的抱紧,丝毫也不肯让步。“……不能等我死了再走么?”沈梦乞求一般的问道。
何燕常停了一下,突然捏紧了他的腕骨,力气之大,彷佛要将他的骨头都捏碎一般。沈梦却彷佛被甚么惊醒了一般,竟然说道:“啊,不,不用了,我不过是说笑罢了。”
“为甚么又不用了?”何燕常声音平淡的问他。
沈梦笑了起来,想了想,才又说:“我只是想到一个更妙的法子。……你既然不想见我,那大可以杀了我。”
何燕常冷冷的说:“我为甚么要杀了你。”
沈梦将唇贴在何燕常的后颈,喃喃的说道:“何燕常,你我同床共枕七年之久,虽不是夫妻,你也该念一点恩情罢。我病成这个样子,曹真不曾同你说么?我就快要死了……你杀了我,我也不必再受那些苦痛,也算是你念着我的一点情意,难道不好么?”
他的话说完之后,两个人便都安静了下来,沈梦听到何燕常的心跳声,竟彷佛比方才略快了一些似的,心中竟然生出一点微弱的欢喜之情来,却连他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何。
何燕常冷淡的说道:“我要杀你,再容易不过了。”
沈梦笑了起来,脸上的神情犹如幻梦一般,喃喃的说道:“嗯,我知道。”
何燕常突然用力的将他双手推开,有些焦躁的说道:“你既然想死,怎不自去死?”
沈梦的脸色愈发的苍白,却狠狠的收紧了双臂,怎么也不肯放开。他笑着说:“我骗了你,你还不想杀我?”
何燕常顿了一下,才淡淡的说道:“哦,那你到底要死多少次才够?”
沈梦吃吃的笑着,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自顾自的在他后颈处低声的说道:“我换了曹真的药,吃了便会愈发的虚弱,彷佛要死了一般。曹真被我哄骗了,便以为我当真要死,便去求你回来看我,是不是?”
32.
何燕常愣了一下,却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的将他从身边推开,烦躁的反问他道:“你又怎知我不是回来取你性命?”
沈梦笑了起来,满不在乎的说道,“那你杀了我啊?”
何燕常终于变了脸色,反手就将他双臂扭在身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摁倒在地,然后慢慢的扼住了他的喉咙。
沈梦费力的呼吸着,很快就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却只是看着何燕常,紧紧的看着这个人,丝毫也不做挣扎。
他模糊的想着,这个人终于厌倦了,死心了,不肯再等了么?
何燕常要走了,到底也算件好事罢,总好过因他之故,日继一日的服用那葛金粉,犹如折翼之鸟一般,枉死在这庄里。
若是当真能够死在这个人的手里,他也算死心了。可不知为何,他的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滚落了下来,止不住的从他的脸颊滑落,一颗接着一颗,彷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他着慌起来,紧紧的闭上了眼,胡乱的抬起了手,想要徒劳的将泪水拭去。
何燕常猛地抽回了双手,就彷佛被炽热的烙铁烫伤了一般,将已经喘不上气的沈梦松开了。
何燕常静静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甚么,过了许久,沈梦终于回过神来,咳了半天,这才慢慢的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哭甚么。”何燕常声音沙哑的问他道。
沈梦脸庞猛地发热,此时此刻,他心中有太多的话想要同这个人说,可是两人之间的隔阂太深,事到如今,他无论说些甚么,都生怕这人不但不信,反而只会愈发的厌憎他。
他勉强的笑了笑,说:“只是一想到死,便害怕得哭了。”
何燕常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沈梦仰着头看他,看他不知在想些甚么,神情竟彷佛是在梦中一般,怔怔的。他胸口闷痛,心里一阵儿的难受,到了此刻,他彷佛才有些懂得了这个人。或许是分别在即,两个人都比寻常坦诚了些的缘故,沈梦竟能隐约的察觉到他的心意,想,他还是想要信我,只是再也不能够了。
沈梦便站了起来,走去他的面前,伸手捧住了何燕常的脸庞,笑着说,“何教主,你不杀我,我可要随心所欲了。”
何燕常伸手正要推开他,沈梦却已经温柔的亲上了他的唇。
沈梦从来都没有这样甜蜜的亲吻过这个人。
不是在教中那时略嫌卑微和讨好的吻,不是在香雪山庄时充满愤恨和欲望的吻,也不是他身为何林时,霸道而又任性,满是占有欲和征服欲的吻。
他从来都不知他能够这样的温柔亲吻这个人,就彷佛在亲一滴露珠,一朵雪花那样的轻柔,那样的小心翼翼。
然后他在被何燕常推开之前,结束了这个吻。他后退了一步,深深的看着何燕常,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死了,便再也见不着我了?”
何燕常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却又听沈梦自顾自的笑了起来,说道:“你怕甚么?你便是当真杀了我,我只怕早就投胎转世去了,一刻也不会在你身边多留。”他说得兴起,又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这个难伺候的老家伙,我若是死了,转世了,也只想再也不要遇着你才好。”
何燕常脸上的神情微微的变了,似乎想要说些甚么,却只是抿紧唇,甚么也没有说。
沈梦等了许久,明知就是如此,却还是忍不住失望。只是他到底还是不肯就这样死心,低声的问他,“你不杀我……,那你肯带我走么?”
何燕常却静静的问他道,“带你走?那你又是谁?是何林,沈雁林,还是沈梦……”
沈梦愣了一下,然后自嘲般的笑了笑,“都是,也不都是,你信么?”
何燕常沉默了很久,沈梦几乎都要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却轻声的说道,“或许罢。”
沈梦明明已经死心,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了,可是听到这里,却还是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轻声的又问了他一遍,道,“那你……还肯带我走么?”
何燕常“呵”的一声笑了,然后才说,“我不知道。”
沈梦“嗯”了一声,心里明明很难受,却并不意外。他说,“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何燕常呼了口气,说:“你讲。”
沈梦暗暗的攥紧了拳,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才又慢慢的松开,带着笑意缓缓的说道:“何教主,你日后若是有了新欢,能不能挑个生得比我好的?不然我便是死了,也不甘心的。”
何燕常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样发自真心的笑,竟然彷佛是两人再会之后的头一遭。沈梦怔怔的看着他,心中彷佛有甚么极温柔的东西被唤醒了一般,安抚般的舔舐着他心口的伤痛。
何燕常喃喃的说道:“这真是一桩难事啊。”
沈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就难了?我还不曾要你年年来我坟前看我呢,难道何教主竟觉得这个更容易些么?”
何燕常转向他,就彷佛是在看着他的一般,他明知这人双目失明,不能视物,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的脸红起来。
何燕常收起了笑意,也不知想着甚么,最后只说,“你忘了这些,好好的养病罢。”
沈梦怔怔的看着他,看他转身离去,眼看着他就要推开门,沈梦突然大声的喊住了他:“何燕常!”
何燕常回过头来,看向他所站的方向,只是眼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他。
沈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又落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连何燕常也看不清了。他慌忙的将眼泪拭去,然后才笑着说道,“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只是怕你不信。”
何燕常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我心里……,恨过你,怨过你,可到底还是抵不过对你的……,”他说到这里,却犹豫了一下,再没有说下去,只是自嘲般的苦笑了起来,喃喃的说道:“我若是同你说了,你必然还是不信的。”
何燕常静静的呼吸着,却并不说话,沈梦便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如我一般……,也不知道你……”他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下去了,痴痴的看着何燕常的脸,把未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才又轻声的说道,“我问过你为甚么,也问过你肯不肯,你都只说不知道。……我信你。”
何燕常的神情有些奇异,就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似的,又彷佛并未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因而要细细的思索一番似的。
沈梦凝神的看他,彷佛耳语般的悄声说道:“何燕常,……若是有一日你知道了,为我奠一杯薄酒,教我也知道,好么?”
何燕常静了片刻,然后很轻的“嗯”了一声。
沈梦便笑了,彷佛终于心满意足了似的,说:“何教主,沈雁林与你,就此别过罢,来生只愿再不相见。”
此生爱恨如此,刻骨铭心,他却连丝毫都不能舍弃,可若有来生,他只求再不相见。
何燕常却出乎意料的同他说道:“若是你想,也可以前来一见。只是那时我肯不肯见你,我却不知。”
沈梦不解的看着他,心中满是苦涩,笑着说道:“那时你垂垂老矣,我去看你,你岂不是爱我爱得发狂,求而不得,苦不堪言么?”
何燕常终于也笑了,微微颔首,说:“那便要拭目以待了。”
沈梦看他笑了起来,也忍不住微笑,何燕常转过身去,走出门外,脚步声慢慢的走远,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沈梦目送着他走出门外,虽然那么的想要追他出去,却还是忍住了。
其实这已经比他以为的好多了,在经过了那么多之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样,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这个世上还有甚么值得他留恋的呢?
权势,剑法,仇恨,爱欲,所有的一切,犹如毒酒,他都一一的品尝殆尽。到了最后,他的五脏六腑都已腐坏,犹如行尸走肉。只有那爱恨交缠的情欲,支撑着他,引诱着他,让他不至于腐朽,不至于化作尘土,散落人间。
可到了如今,他已经生无可恋了。
晴光从打开的门外落了进来,那是一池明亮的日光,宛如前日,彷佛许多年前便是这样,又或者许多年后仍是这样,可他却只是想要阖上双眼,躺倒在床上,然后沉沉的睡上一觉。
其实,他还是对何燕常说了谎。
若是死后还有魂魄的话,只怕他还是会去何燕常的身边罢。
若是不能忘记,他就不能舍弃。
可他不知道,所有的这些,到底要如何才能忘记呢?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慢慢的浸湿了他的方枕。
或许是日光太过明亮的缘故,又或许是离别时何燕常那番毫无道理的话,梦里他看到那个远去的背影,和少年时那个微笑着朝他走来的人影,慢慢的重叠了起来,然后走到了他的身边,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额头,就彷佛时光里那些令人迷惑的碎片一般,让他忍不住想要牢牢的记住,珍藏在怀中。
外篇完
番外之梦池
一
那年的雪,落得似乎比往年都早。
他睡得半梦半醒,依稀之间,似乎听到窗外有甚么声音,彷佛是纤细的树枝被冰雪压断所发出来的声响,一下下的,透过窗纸传了进来,在寂静如水的夜里,竟然听得格外清楚。
他听到那响动,眼皮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便从梦里醒来了。
那时天色还早,窗外只有微微的晴光,他却不知,以为是该醒了,只是奇怪为何无人在一旁服侍。屋子里略有些冷,炭火彷佛也熄灭了,他唤了许久,才有一个小童迷迷瞪瞪的从床角处爬了起来,揉着眼睛跑过来,紧张的问说:“教主 ,怎么啦?”
“甚么时辰了?”他问道。
童子将遮住的短烛取了出来,看了一眼滴漏,说:“三更天了。”
说着还不由自主的打着哈欠,然后慌忙的抬起手来遮住口。
他却不料竟会醒得这样早,心中便有些异样,只是此时已然清醒,半点睡意也无了。他便有些无奈的问道,“今天是甚么日子?”
小童子仰着脑袋想了半天,“啊”了一声,说:“也不是甚么大日子呀。不过前些日子教主你说想要个新人来服侍的,师父说那个人今日里就送到了。”
他“哦”了一声,小童问他:“教主,你还睡么?若是不睡了,歆月替你取衣衫过来。”
他听歆月声音里浓浓的睡意,不免有些可怜起这小童来,便说:“取了衣衫给我,你自去睡罢。我去庭院里坐坐。”
歆月便将衣衫取来替他穿上,又替他穿了鞋袜,何燕常摸了摸他的头顶,说:“回去睡罢。”歆月嗯了一声,迷迷糊糊的朝床那里走去,说道:“教主若要甚么,要喊歆月啊。”
何燕常微微点头,便推门走了出去。
此时太早,庭中的雪尚无人清扫,他踩在雪地上,听着那雪粒被靴底轻轻碾碎的声音,突然有些迈不动步了。
雪似乎仍在落,偶尔间,会有几粒落在他的脸颊上,顷刻间便化了。他觉得微微的有些冷,便将一只手揣在怀里,却向半空中伸出另一只手来,想要接到一粒雪。
便是在那时,他察觉到这庭中另有他人,那呼吸声虽然极轻微,却仍旧露出了破绽。
“谁?”何燕常低声的问道。
“……这样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那个沙哑的声音陌生却又熟悉,轻轻的在他身后响起。
何燕常的后背微微的绷紧了,却并没有回头,他只是淡淡的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静了静,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么?我只是个下人。”
何燕常“哦”了一声,说:“是么,怎么以前在这庄里,并不曾见过你。”
那个人似乎还想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才来的。听说庄主起得晚,本想等天明才求见的……,只是……”
“只是甚么?”
那个人笑着说道,“我是听说庄主的剑法天下第一,所以才求曹神医送我前来。”说道这里,却顿了一下,何燕常觉着有些冷,便将手揣入怀中,慢慢的转过了身去。
那个人彷佛在看他,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何燕常淡淡的说道:“哦,原来是要学我的剑法么?”
那个人便彷佛回过了神的一般,又笑着说道,“只是我想……若是庄主年纪老迈,舞不动剑了,我岂不是白来一趟?便忍不住偷翻进来,看上庄主一眼,若是老朽得厉害了,便要不告而别了。”
何燕常听他说得这样放肆,却也不怒,只是问他:“哦,那你现在瞧过了,是要不告而别呢?还是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