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事至如此,恐怕……”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道,“恐怕出兵迎战,也是大势所趋,在所难免啊!”
“皇上,臣请战!”
“皇上,臣请战!”
“皇上……”
“好了,”须桓之打断这些个好战之徒的请求,道,“这一仗,是一定要打的。但是,领军的将军,你们有没有什么合
适的人选?”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先前发言的那位又一次站出来,“皇上,臣以为,付将军是不二人选。”
另外几个齐齐附和:“臣也以为付将军善用兵力,排阵布局都有一套,且作风端正,深得军心……”
“他不行,”须桓之站起来,背转身,只留给诸位臣子一个挺拔的背影,“除了付明戈,还有谁可以?”
听了这话,几人不免面面相觑。
自须桓之登基以来,几次胜仗,都是付明戈带人打下的。他要谋略有谋略,要神勇有神勇,整个大须,若是不让付明戈
出战,一时间,还真是不知道该选谁的好。
见几个人都不做声,须桓之面色一沉,“除了付明戈,就没有其他人好推荐了么?!”
“皇上,”还是先前那人,诚惶诚恐的站出来,“臣以为,栾将军是一不错的选择,年纪轻轻就十分有自己的一套做派
。只不过……”
“嗯?”须桓之道,“什么?说。”
“栾将军不够稳重,看问题不够透彻,亦有些草率……”
须桓之提笔写下了什么,道,“还有么?”
“赵将军做事稳重,经验丰富,草率二字与他相去甚远,可是……”
须桓之道,“又可是什么?”
“赵将军今年已经五十有二,年龄太大的话,恐怕不如年轻人神勇善战,也容易让军队中出现一言堂的现象……”
“……”
一个上午,几个议事的大臣在御书房里跟皇上提了不下二十个将军首领,虽说个个都是猛将,可哪一个都能说出点儿毛
病来。偏偏那毛病放到战场上可能会成为敌人用来反击的致命弱点,所以虽说提了二十个,哪一个却都不满意。
皇上十分烦躁的拍了下桌子,“难道除了付明戈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也并非其他人不好。皇上,只是跟付将军一相比,其他人就显得有些……”
须桓之不再说话,背对几人呆立了许久。半晌,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回去罢,这事改天再说,让朕想想办法。”
“臣告退。”
在几个人向皇上力荐付明戈的时候,明戈府的主人一个上午,共打了十几个喷嚏。
老管家在一旁关切的问,“公子,可是着凉了?小的让厨房熬碗姜汤罢!”
“不用,”付明戈轻笑着摆摆手,“人说打喷嚏也是福气,是有人在想你呢。”
老管家道,“公子真会说笑。可这打了这么多,还是要注意着些啊!”
“那你把毛裘披风拿过来,我披着就好。”
不一会儿,那管家抱着披风一路小跑过来,“公子公子,家里来客人了?”
“嗯?”付明戈有些奇怪,早已经将近日不见客的消息散出去了,府上也许久没人来了,今天怎么……“来的什么人?
”
“是,是皇上!”
付明戈接过裘披风的手一顿,愣了片刻,问道,“皇上?”
“是的,皇上来了,带着张公公一个人,正在正厅坐着呢!”顿了顿,老管家小声问,“公子要是……”
付明戈道,“圣驾光临,蓬荜生辉,怎能不见。”说着便向正厅方向走去。
“臣不知圣驾至此,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付明戈将一套臣子之礼行得有板有眼,却是一直低着头,不肯看须桓之
。
须桓之轻哼了一声,作了个手势,遣退了下人。
厅里只剩他们二人。
沉默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潭子,连扔下去的石子都不能发出噼啪的水声。
须桓之在宽敞的正厅里徘徊了好几圈,才开口道,“看来你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么,才这么几天,府里头除了花草树木
,能装的已经全都装起来了。”
付明戈一本正经的回答道,“皇上过奖,是府里头的家仆手脚利索,臣不过是监督他们。”
又是一声轻哼,须桓之道,“你决心已定,看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付明戈依旧一本正经,道,“皇上高估臣了。臣乃肉身凡人,若真用九头牛拉,还是拉得回来的。”
这话回得,让须桓之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付明戈的心思,可须桓之还是知道的,明戈若是不高兴了,
不是不爱说话,就是偏爱与人抬杠。
若是以往的话,随便使个什么小招数,明戈也就顺水推舟的原谅他了。
只是,这个“以往”,是多少年以前的“以往”?
须桓之暗自数着这么多错过的年份,到最后,竟是再不敢想……
这时候,付明戈出声问道,“不知皇上到明戈府来,是……?”又道,“皇上,明戈已经不是……”
“北疆边境战乱了,”须桓之打断他,道,“你有些日子没上朝了,有许多事不知道了罢。”
付明戈一愣,北疆战乱的事情,他倒是听人提起过……可那似乎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到底还是这个国家的讲究,付明
戈关切的问道,“怎么?现在还没有平复下去么?”
“怕是不得不出重兵镇压了,”须桓之抿了一口茶水,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打着转,“商量了一个上午,众臣都认为……
”
“皇上,”付明戈道,“皇上,臣已经……已经……”
须桓之掏出几本北疆来的奏折和战报,上面有近日以来的战况。付明戈询问似的看了须桓之一眼,随手翻了几下,眼神
在一处顿了顿。
须桓之道,“明戈,最后一次,也算是你善始善终。”
付明戈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好。”
答应的这样干脆,须桓之不由得一愣,“明戈你……”
“若是皇上觉得这件事过后,便可以安心的让臣离开,臣愿意为皇上和皇上的江山,尽自己最后一份力。”
这话轻飘飘的,羽毛一般翻飞而下,落在身前,却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心上。
须桓之深深的蹙起双眉,颇有些恶狠狠的盯着付明戈看。
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人却垂着眼帘不看他。冷冷清清的样子,做足了百官面前冷静自持的“付将军”的模样。
这么多年,朝堂之上,须桓之早已经看腻了付明戈这具堪称伪装的硬壳。每一次看到,他都恨不得伸手过去,亲自将这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壳子捏得粉碎!再将那里面只为他一个人展现的付明戈狠狠揉进怀里,压在身下,欣赏他与往日完
全不同的炽烈热情,听他在耳边带着喘息的唤得那一声声柔魅入骨的“桓公子”……
可是,这么多年,每一次气血上涌之后,被他压在身下的,全都不是付明戈……这件事,须桓之不是不后悔。辗转反侧
孤枕难眠的夜里,悔意深绝,宛如一把锋利的小刀子,一下一下划着自己的心脏。血液无声喷涌而出,全都憋在身体中
,呛进肺里,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密密麻麻的疼,从四面八方包绕着过来,疼的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似的。
这样难过至极的感觉,须桓之却无人相诉。
然而那些不该有的经历和记忆却已然无法抹去,若不是自己没有能力让时光倒流,他恨不得一切重新再来。
须桓之知道,这么多年,韩泠风的事情……付明戈不是不知道。
可他偏偏还要这样做,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嚣张。
他打定了付明戈会包容他、不会怪罪他的心思——往日的明戈都是这样的宽容——可骄傲粗心如须桓之,他却忘了,原
本这世上最倔强、最难哄的人,就是他的明戈。
想想可笑,他还以为明戈是在强端着自己的自尊才不理他,以为明戈是在闹别扭、耍脾气……哪知道,付明戈是真的冷
落他了,连曾经看人时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里原本带着的微妙的不同,也消失不见了。
消失殆尽,干净利落。
他伤害他,他亦可以伤害他。
年轻倨傲的帝王,能将万里江山轻松执于股掌之间,却在悔恨中刚刚明白了一个浅显易见的道理:原来真正的伤害,并
非背叛,而是彻底的冷落和不在意。
原本须桓之来这一趟,并未抱什么希望。
他原本只是嘴里不自觉的下了个旨意,低调奢华的马车便将他带到了这座府宅门口;只是眼看见了曾经熟悉的大门近在
眼前,便抬脚跨进了门里;却没有多想,为何怀中揣着的,竟是想与付明戈一同商量的北疆战事的奏折战报。
他原本也以为,付明戈离去的决心已定,怕是早已经不记得曾经对他许下的那一句“臣愿为皇上打下江山,只要为皇上
,臣在所不惜”的承诺了。
然而付明戈却答应了。
须桓之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内心里竟欣喜若狂!他急急的道了一声,“那我……”
“皇上,”付明戈转身垂首行了一礼,道,“皇上,臣府邸鄙陋,近日因为各种杂事而更加凌乱,皇上御驾亲临,臣先
是有失远迎,又未尽待客之道,让皇上金贵的龙体受了委屈,只是这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个干净地方来,臣实在是…
…深感愧疚。皇上若有不适,臣还望皇上恕罪。”
一番官腔打得十分到位,话里说着愧疚,语气和行为上却是一点愧疚感都没有,摆明了是“好走不送”的意思。
须桓之面色沉静,半晌,才道,“付明戈,明日到御书房议关于此次征战的各项事宜。”
说完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衣摆悠然飘起落下,卷起一阵轻风。
明戈府的老管家躲在回廊一边,远远的看着皇上拂袖离去,似乎还带着一身冰冷入骨的怒气,隔了好一会儿,才敢出来
。
正厅里,付明戈背对着门口站立不动,略仰着头,对着一面雪白的墙壁,不知在看什么
“公子?”老管家小心翼翼道,“公子,皇上……”
“回宫了。”付明戈的声音与往常无一丝变化。
“那……”管家想说,本来让厨子按照皇上的口味准备了点小菜——虽然那已经都是八年以前皇上吃惯了的菜色——但
看到公子的表情,老头子还是噤声了。
“……两千九百五十二……”付明戈嘴里低低说了个数字,嘴角边却扯起一抹笑意,自嘲而凄凉。
“公子说什么?”老管家揣测着付明戈的脸色问道,“咱们这收拾整理的计划……可是有变了?”
“没有,”付明戈侧头轻微一笑,“让大家伙儿继续罢,该收好的东西都收好了,府里头古董
二八章:北上
第三日清早,天将明未明之时,明戈府上便有了大响动。
下人们整理起将军随身要携带的物品,包了几包可能会用到的草药,一同塞进一口木箱里。
正厅之中,付明戈将府上所有物品的清单拿在手里,一张一张的细细点过。
一边翻看,还一边对老管家细细的吩咐着:今日之后,哪些东西拿给西街的店家变卖,哪些可以留作家用;换来的银子
,如何分配给家里的仆人丫鬟老妈子;下人里面,尚有家室的,给他们丰厚的奖赏和路费,遣他们回老家去与家人团聚
;仍然是单身的,嘱咐他们,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回来做媳妇儿,往后勤劳持家,平淡度日,养育好自家的孩子;已经年
老、也无家室的,也要给一笔银子,够他们买一栋小房屋,做点能养活自己的营生,安度晚年……
老管家将这些嘱咐牢牢记在心上。他服侍的主子里面,从没有哪一个像付明戈这样细心和体贴下人。借着窗外还不太明
朗的光线,他一双开始泛花的眼睛仔细打量付明戈的表情,不确定的问道,“……公子,只是小的不明白,为何好好的
古董瓷器,都要拿去卖了呢?家中没有这些东西,都显得不像家了啊!”
付明戈道,“这些东西,摆着好看,留着却也没什么用处。我带不走,摆着也是干摆着没人看,倒不如换点银子给你们
。”
老管家道,“可是,公子只出去北疆征战一场而已,为何非把下人们都遣散了呢?……”顿了顿,斗起胆子继续问道,
“看公子做的这番打算……难道是准备,不再回来了?”
付明戈始终淡然而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浅浅一笑,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是,不再回来了。”
“这……”听了这话,老头子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竟有些惶然,“……公子,公子这是为何?京城里热热闹闹,街市
繁华,公子的朋友也大多在这里,而且公子年纪轻轻,又不像那些即将归归隐的老臣可以卸甲归田,公子能去哪里呢?
京城……难道不好么?”况且,皇上……他也在京城里啊!
对于这件事,付明戈本不想说什么。服侍多年的老管家问了,他也就沉思一阵,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后来入宫与
当今圣上做伴,再后来因助皇上登基有功,成了大须的将军……可是这些事情,却并不都是我想做的。京城虽好,可在
这里发生的事情,却没有一件是让我真正欢喜的……”顿了顿,道,“所以我想,还是换个地方的好。”
“那……公子要去哪里呢?”老管家还是问出了口。
“天下之大,哪能没我容身之处呢?至于要去哪里……总要等这一战结束之后,再考虑罢。”顿了顿,又随口道,“此
次征战,前途未卜,再不能回来了也说不定……”
却不知,有时候随口说出的话,便是一句谶语,让一切万劫不复。
那日上午阳光大好,郊外兵营,士兵站成整齐的方阵,气势恢宏。
须桓之站在高处,身影挺拔如山,三言两语的一席话便激起将士们的一腔热血,让那些即将为保卫国家的男儿们的口号
喊得震天。
付明戈身披银色铠甲,身影闪亮醒目。他对皇上深深一拜,翻身上马,转身带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向北走去。
行军的速度并不算快。越过边关,行至北疆边境时,时间已过了月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