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北国正值盛夏。
郊外是举目无边的青山绿水,郁郁葱葱的深绿看的人心旷神怡。
脚下小溪潺潺,轻轻浅浅。水至清见底,挽起裤脚下去,却是冰凉入骨。
半透明的小鱼摆着身子顺流而下,被这么一帮子浩浩荡荡的大军挡住了去路,也并不性急,一下一下咬啄着人的小腿和
脚面,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军中的士兵一片欢笑。
更有人想法设法捞了些鱼,待到晚饭时,士兵的碗中便多了许多剁碎的鱼肉末。
付明戈却自然没有其他人的心思。今日他没有骑马同将士们一同前行,而是坐在了宽敞的马车里,与几名副将、军师,
一同研究着的北疆那座名叫“燕归山”的山形地貌。
画有地图的纸张已有些破旧,是前一日路过的县城的知县贡献出来的。
燕归山是东西走向,只有几十公里长,坡度北缓南陡,但是因为地处与北孟国交界处的要塞,因此可算作是一道天然的
屏障地界。
自古以来,游走于北孟与大须之间的商客,就必须越过这道山岭,才能到达另一边。
但是,也正因为它的特殊山势,一旦对战起来,北孟可以借助地形埋伏进攻,而大须攻守皆难于对方几倍,往往一旦开
战,便会对大须给予致命的打击。
这也是为何连续两月都无法击退为数不多的北孟军队的攻击的原因。
“将军,末将听到线报,”右侧的常佐邦道,“北孟军队人数并无先前预测的那样多,之所以久攻不破,是因为他们的
将军十分神勇有谋。据说那领头的将军,是几年以前向北孟王自荐的。他极善于拉拢军心,选兵用兵都自有一套。这一
次的战争就是他向北孟王建议发起的。”
另一边,与常佐邦是亲生兄弟的常佑威插话道,“看之前几仗打的形式就知道,这人经验丰富,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才。这样的阅历,恐怕也是有些年龄了罢?这样的年纪还出来征战,北孟人果然是饶勇好战的民族,过不得片刻安生日
子。”
“不,听说这人并非北孟本土之士,除了下令出兵之外,做其他事情时十分低调,且是个年纪很轻的人。”
“你怎知他非本土之人?”
对方顿了顿,道,“北孟人皮肤粗糙黝黑,样貌也与中土大有不同。我听说这人不仅年纪轻,而且还是个娃娃脸。”
“那怎么可能?习武之人,都应当是你我这等身材样貌。他们那将军又不是我们付将军这样的人。”
“谁说他是付将军那样的人了?他怎及付将军半点好?!娃娃脸是说他长相幼稚,不像你,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习武之人,能说出“年少老成”四个人实属不易,只可惜兄弟二人都是知识有限,并不完全懂其中的意思,加上武官冲
动易怒火气大,当即火了起来,“你才是少年老成,你全家都……”
“咳咳……两位将军,”一直坐在一旁的军师开口,“‘少年老成’一词的意思,并非贬义,且不要用错才好。眼下,
咱们征战在外,最主要的是团结一致,不可有二心。况且咱们正在商讨的重点,并非是人家将军的长相如何,而是怎样
击退他的方法。各位先冷静一下,莫让无谓的争吵伤了和气……”
这位军师姓吕,是位十分有谋略有威望的军师。虽说军师都是纸上谈兵,纸上谈兵都是戏言,然而吕军师却因为出谋划
策屡战屡胜而德高望重,两位争吵的副将不得不停下来,几人一齐将目光指向为首的付明戈。
付明戈从刚刚开始便未曾发过一言,只沉默着看着眼前那些繁复凌乱的图形文字,微微蹙着眉尖,低头沉思。
大军在山脚下一条并不宽阔但十分平坦的小路上行走着,弯弯折折的队伍在天地间十分显眼。先头的士兵举着印有大大
的“须”字的旗子,山风一过,旗子便被吹得猎猎作响。即便是身边脚下有绿树青草,仍然抵挡不住北方尘土飞扬的天
气特色,一行人虽然只是走了月余,亦全都被晒得满脸油光,吹得灰头土脸。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付明戈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比其他人略白的肤色衬得他看起来年轻极了,微微上挑的眼角眉梢中
混杂了凌厉和柔魅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美得既霸道张扬又满溢温存,让几位连女儿都已经出嫁的副将也忍不住多看几
眼。
虽然并不说话,可付明戈的沉默有时候却像是一颗定心石,让在座的各位以及十万大军的军心安稳如山。
谁知这一次,付明戈却缓缓摇头,道了一句,“这一战前途未卜,对方的确十分有谋略。”
几人面色一沉,相互对看几眼,马车里的气氛瞬时冷了下来,“将军何出此言?”
付明戈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道,“对方对我们的攻击方式非常熟悉,几乎每一次都能抓住薄弱环节加以猛攻。单单是
这一点,就不容小看。”
“……”军师摸了摸下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山羊胡须,“将军的意思……是对方派了密探,窃取了我们的情报,然后…
…?”
“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付明戈道。
“那必须下令严密防范军中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对那些乱传小道消息的人,要予以严惩!”
“那倒不必,”付明戈道,“才到北疆,就搞的这样人心惶惶,恐怕对战事也是不利的。先就这样,我们人多,北孟那
边再怎样,也要对我们的人数有所畏惧。”
“将军的意思是……?”
“按照目前的速度,今日子夜之前就能到达驻地了。等到了那边再说罢。”付明戈道。
此时已过子夜。
御书房里,烛光通明。
脚边不远处,放着一个青铜质地的小香炉,熏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叮咬人的蚊虫闻到了驱虫药物的味道,远远的便躲开
了。张公公两手握着一把大团扇,站在须桓之身后轻轻扇着风,带着阵阵清凉的小风让皇上身心静逸下来,白日里的焦
躁也渐渐沉淀。
“皇上……”伺候了这么多年,张公公最了解皇上的脾气不过,知道此时人已然困倦,便轻声道,“皇上,不早了,还
是早点歇着罢。”
“再过一会儿,”须桓之道,“你不用扇了,停下来罢。”
张公公得令,停下手上的动作,用袖子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潮汗。
屋外,藏在树丛草丛中的夜虫叫的异常响亮。须桓之攥着手里的毛笔,心不在焉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忽然道,“张公
公,你去过北方没有?”
张公公一愣,一时间想不起皇上这样问的原因,只诚实的回答道,“回皇上,奴才六岁起就进宫了,后来便一直呆在了
宫里头,最远……最远只去过京城郊外的兵营。”
须桓之手上一顿,墨汁滴在纸上,滩开一片。
是了,一个在终生在宫里伺候的太监,哪里可能离了皇宫京城多远?
说起来……去“京城郊外的兵营”的那一次,还是那一年付明戈带兵去西南征战的前一夜,他去营中找他的那一晚罢。
那天夜里,他们温存一整夜。
……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让人下腹一热。
须桓之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有一个地方,近三千个日夜,朕想念的紧,却从没有去过。”
张公公不知皇上这一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话,踟蹰半晌,才轻声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除非是有毒蛇猛兽
的险恶之地,否则,皇上哪能有什么不可去的地方?若是要去,哪里有人能拦着皇上?除非……”
“什么?”
抬眼迅速看了冷俊的圣上一眼,张公公小声道,“除非是皇上自个儿拦着自个儿。”
听到这话,须桓之沉默半晌,冷笑一声,“自个儿拦着自个儿?!”说完忽然起身,“那好,张公公,备车,朕要出宫
去城南!”
二九章:亲征
小厮被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首先第一个反应便是:府上来了飞贼!
府里头不少值钱东西都被捆好包好,等着拿出去变卖,这会儿是最怕遭贼的。要是真来个飞贼,随便提个包袱走人,都
能横发一笔小财。
他左右看了看,抄起地上横着的不知做什么用的一截木棒,迅速躲到暗处,观察起来。
府邸的主人不在,树上只挂了不多的几盏灯笼,一个一个相距甚远。
光线本就不够明朗,在想要急切的看清楚什么的时候,显得更加昏暗起来。
只见不远处那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在明戈府上最宽的那条路上向里面走去。
前面那个略矮略胖,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低低的吊着,给后面那个身材挺拔修长的照着脚下的路。
小厮在心里暗骂:没见过做贼还做的这么嚣张的,以为咱公子不在家,府里就没人了不成?!
这样想着,抄着旁边一条小路,无声无息的蹿到里面一间房,叫来了府上的其他一些人。
说是“其他一些人”,其实这一个月过去,下人们早已经被遣散了大半。剩下的这一小半,一是不知该去往何处的,二
是在这儿住惯了不愿离开的。付明戈信得过自己的管家,才告诉他自己的打算,临走之前也特意嘱咐过,对于他不再回
来这件事,务必对其他人守口如瓶。因此,不少人也都在等着付明戈打完胜仗,班师回朝,再继续伺候好脾气的大须国
第一将军。
老管家带着仅剩下的几个人亦躲在暗处,抄着家伙等着刚刚那小厮说的“嚣张的贼”过来。
远远的,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向这边走来,他年老眼花,脑子也不够灵活,仔细思虑了半晌,突然全身一震,手里
攥着的木棒“咣当”掉在地上,张大了嘴巴愣住!
旁边那小厮扯了扯他的袖子,惊呆过后突然回神的老管家转身给了那毛躁小子一巴掌,“什么飞贼!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那分明是当今的万岁爷!”
刚刚须桓之一走进明戈府,就觉得这宅院与之前有所不同——
荒凉,前所未有的荒凉。
倒不是因为门口没有人守着、或是路旁没遇见下人什么的。明戈府一直是占地广大,人丁稀少,人气不足的地方,从始
至终与“热闹”二字就未曾扯上过关系。可眼下的这般感觉,仍旧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深切的过分的荒凉,连树叶被
风吹动的沙沙声、连走在路上踩到的石子,都带着一股子说不明白的冰冷绝望。
暑气未退的夏夜里,简直能凉到人骨子里去。
“人都在哪呢?”张公公扬声问道,“皇上驾到,府里头没人了吗?还不来接驾?”
一干人早已经扔了大逆不道的防贼武器,手忙脚乱的跑过来跪地磕头,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完整。
须桓之面色笼罩在阴影之下,表情看不真切,口气倒不算太坏,“深夜来此,扰了各位的好梦了。都起来罢。”
左右看了看,斯人不在,这府邸真是怎么看怎么普通、怎么看怎么无趣。
摆摆手让那些下人回去睡觉,须桓之只带着张公公一个人在偌大的院子里乱转。
却是不知不觉走进了付明戈原先住的屋子里。
……
须桓之独自一人在付明戈屋里头,一直呆到天亮。张公公一人在外面守着,也不知道皇上一个人在里面都干什么、能干
什么。
原本须桓之也只是想来看看。这几年付明戈屋里头的摆设可否有什么变化,与记忆里的是否有所不同。
先前他想来,却不敢来,像张公公说的那样,他“自个儿挡着自个儿”,心里头那份惦念长成了草,麻麻痒痒的不舒服
,他是活该。
往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须桓之是有的是时间好好看着这里的。可也怪了,再怎样都是不如龙榻舒坦奢华的将军的床,
却偏偏让须桓之一挨上那枕头,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天明。
他能睡得着,自然是因为有人睡不着。
今日刚过傍晚,加各城外五十里处,正在吃饭的大须士兵,便对上了北孟国的士兵。
当时,是将士们最放松的时刻。营地里,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子,一边大口嚼着饭菜,一边有一句没
一句的谈着天。
就在这个时候,不经意的一阵劲风划过耳畔,身边的人直直的栽倒下去。只见倒下的人背上插着一支长箭,涂了毒药的
箭头一旦见血,即刻封喉!
一场恶斗没有任何征兆的在两军之间展开!
而北孟不愧为凶猛神勇的游牧民族。
大批骑兵驾着战马,列好阵仗飞速奔来;肌肉遒劲的北孟人挥起寒光四射的大刀,攻势残忍,可谓是毫不留情!
一路走来,大须的士兵们劳顿至极,再加上北孟从中杀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间竟被杀得没有一点士气!
鲜红的热血瞬间染红了北疆的土地,一时间,战火纷飞的荒原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远处,树丛中射出千万支带毒的长箭,每一支都有一击即中的准确和百步穿杨的力度……
士兵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进攻的号角声、刀枪碰撞的争鸣声、以及大风刮过战旗的猎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
起,惨烈至极。
付明戈立即下令撤离!亲自披上铠甲跨上战马,在为数众多的北孟骑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大须军队居然在节节败退中撤离,这才让一场意外终止下来……
深夜,劈啪作响的烛火微微闪动。
借着光暗不明的光线,付明戈与军师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
常佐邦常佑威二员副将在一旁打口水仗打的火热,要不是之前付明戈与他们二人有约在先,恐怕此时两人都要持刀剑到
外面对战一番。
此时,又有人进来报上了死伤士兵的情况,“将军,受伤的士兵不知中了什么毒,经过诊治,虽然都已经没有危险,但
不知为何故,都昏睡不醒。”
付明戈道,“将那些人抬到后面,命人好好保护着。守夜的士兵务必提高警惕,一有情况马上报上来。”
“是。”
吕军师面色沉重,捏了捏自己的几根胡子,道,“看将军沉思良久,是有何打算?”
身穿战甲的付明戈有着与往日不同的俊朗英武,眉眼之间更是英气逼人!他眼角流露出一抹凌厉的目光,缓缓道,“不
论如何,先散播一条消息出去,让北孟的人知道,驻扎在这里的将军首领,是我付明戈。”
这番话让吕军师有些诧异。
跟随付明戈多年,从来都是知道他低调稳重的行事作风的。尤其在战场上,付将军更是从不轻敌,从不草率……今日这
样放出一句话,难道是想让对方对他的名声有所畏惧、进而有所收敛么?这不仅不是他惯常的作风,最重要的是,按照
北孟人嚣张的行事风格,想让他们闻风丧胆……
那怎么可能?!
可这句话却是真的奏效了。
后来,北孟军队无数次大举进攻大须。他们行踪诡秘,最擅长出其不意的方法,让坚守外围的士兵饱受摧残,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