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交谈声从花径上传来,那淡定温和的声音刘蔷其实只听过一次,却早已铭刻入骨。刘蔷“霍”地抬头,便见到了
与刘陵并肩行来的卫青。
咋见刘蔷,卫青显然也很意外,不由呆立当场,一脸错愕之色。虽说对于刘蔷并无男女之情,但把这个单纯无辜的女子
卷入权利争斗,受尽伤害,卫青还是觉得十分愧对于她。猛然见到,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卫青毕竟见多识广,转瞬间便平复了情绪,拢袖一礼“蔷翁主好,卫青有礼了。”刘蔷犹自望着他发呆,一点反应
也没有,直到刘蔷走到她面前轻呼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赶紧还礼。一不小心撞翻了陶砚,淌了一地墨汁。
刘蔷急忙拿起作画的白绢,想要拭去案上的墨,谁知分明是右手拿着白绢,却鬼使神差地用左手去擦,衣袖顿时被染成
墨黑。刘蔷越发慌乱,竟用袖子在自己的裙裾上猛擦。
卫青上前帮忙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得尴尬地站立原地,眼见着刘蔷低着头,飞也似地从自己身边逃去。
刘蔷也不阻拦——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要走……便走吧……
转过头去似笑似嗔地望着卫青“我这妹妹啊,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可叹自古痴情女子薄情郎,大将军真是无情,你
那般回绝于她,可叫她以后如何做人?”
第86章:朝会
天色还未薄明,司马门外已经如过去一般聚满了等着上朝的大臣们。大臣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低声谈论着
军国大事、家长里短,时时传来一阵阵轻笑和惊呼。
不知是谁忽然叫了一声“大将军来了!”大臣们一阵骚动,宫门外纷纷响起撩袍分裾之声,转瞬间便齐刷刷跪倒一片。
面对这种情况,初时卫青及不习惯,时间长了才慢慢适应了些。但其他人还好说,每次看到白发苍苍的丞相公孙弘一脸
谄媚笑容跪倒尘埃,卫青就觉得脖子后升起一股寒意。
卫青从来都不会得意忘形——忘形的后果是什么,他很清楚,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会把天子在特殊时期给臣子立威的举
动当做是理所当然。尤其是天子已经明显流露出对自己的猜忌的时候。
荣耀有多大,危险就有多大,处在这样一个万人瞩目的位置,卫青想不如履薄冰都不行。所以一般侯朝时,卫青总是尽
可能第一个到,将车赶到个偏僻的所在,坐在车里不出来。
今天因为家里有点事情稍微耽搁了一下,来晚了些,又引出这般大的动静。
卫青忍着苦笑,一如既往地走到公孙弘面前把他扶起来“丞相何须多礼,折杀卫青了。”
公孙弘顺势站起来,弓着腰让卫青先行。
此时宫门渐开,卫青也不推辞,大步走进宫门。新任的御史大夫李蔡这才带领众人站起来。
公孙弘理了理朝服,正要跟紧卫青,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回头一看,却是主爵都尉、自己的好友汲黯。
“公孙大人,你这丞相做得羞也不羞,好歹你是三公之首,统领群臣,见到大将军骨头都软了。”
公孙弘低眉笑着摇摇头“大将军虽秩禄与三公相等,却位在三公之上,这个三公之首弘就愧领了。不过汲大人,至少眼
下,统领群臣的可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汲黯摇头道“陛下是怎么了,要群臣参拜大将军,就算大将军再怎么功勋卓着,也还是个臣子,这样……实在是有些过
分了。”
“陛下雄才伟略,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手段,他清楚得很,怕只怕……”公孙弘瞟了瞟卫青的背影“有人不清楚。”
“丞相此言是何意?”汲黯被他这高深莫测的话说得一头雾水。
公孙弘最喜欢的就是汲黯这一点。一个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的人,有的时候率直得宛如赤子,耿介得象没有脑子,确实
不能不说是个异数。这样的人说话虽然听着难受,其实却好相处。
“呵呵,没什么,我的意思是,群臣礼下大将军是陛下的旨意,我身为丞相,更应遵从圣意,为百官表率才对。”
今天早朝,刘彻的脾气出奇大,好几部衙署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挨了骂。朝堂上阴云密布,人人噤若寒蝉。李蔡
擦着汗,公孙弘陪着笑,卫青低了头不出声。
刘彻看着卫青的样子,那股子无名火越烧越旺。
“内朝这段时间松散得很,一个个心不在焉,问牛答马,拿着那么高的俸禄都是混吃的么?请安也不会了,朕看你们越
养越懒。”说者话时,刘彻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卫青,神情似笑非笑又似嘲讽。
卫青暗叹了一口气,大战在即,为了协调组织全国力量进行战备,内朝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天天都工作到半夜,这个情
况刘彻不是不知道,跟松散实在是一点边也搭不上,天子这么说无非是故意找茬“陛下圣明,臣律下不严,臣知罪。”
刘彻见他这么快就认错,顿觉他毫无诚意,正想讥讽几句,忽见公孙弘微微抬了下头,一闪而过的目光中似有审视之色
,不由心中一动,立刻住了口。连本来想要接着痛骂张次公一顿的打算都消失无踪。为了给卫青立威,自己用尽了手段
,现在却在这里鸡蛋里挑骨头,岂不是又在打击他的威信?毕竟,臣子的威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君王的亲信,官场上的
人有几个不势利的?
“大将军何必请罪?此事与你无关,大将军事务繁忙,为国尽心尽力,管的都是大事,再说这些小事倒也不重要。”生
生咽回已到嘴边的刁难,出尔反尔地说出违心的话,刘彻的心里就象吃顶了胃一般难受,天子,需要受这般委屈么?
卫青何尝不知道刘彻那句“请安也不会了”是指自己,平日与刘彻虽说是几乎天天都在见面,却全都是为了公务,见了
面也是小心翼翼、谦恭有礼到谨小慎微的地步,事情一说完,从不多留片刻,立刻告退。好几次无意间抬眼,刘彻那道
说不出是冷酷还是嘲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身上,令卫青如芒在背,仿佛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饿狼捕获的兔子。
卫青的这种生分疏离令刘彻很不快,刘彻就是这样的人,他可以猜忌防范别人,别人却绝对不可以故意冷落疏远他。
尤其是卫青,你哪分哪寸不是朕的?现在却在这里装模作样扮清高,做了大将军,不得了了,还真以为少了你朕就活不
下去了么?能给你的一切都已给了你,你这般做派,到底还
想要什么?刘彻几乎是咬着牙盘算着,总有一天跟你算总账。
“谢陛下—体恤,臣万分惶恐。”听到刘彻一番安慰的言辞,卫青伏下身,以额触地磕头,从容不迫地谢恩,声音柔和
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恰似无风的湖面,波澜不惊。
第87章:酒肆
好不容易熬到散朝,卫青照例进宫办理公务,想起刘彻这段时间怪异的言行举止,不禁有点丧气。
下一次出战的时间已经定在了明年春天,这次的对象是单于本部。由于一旦单于本部遭袭,左贤王部定会支援,事实上
这次战斗又会是一场汉匈的全面大会战。
通过无数次的战前分析,这次战斗的目标被定为将匈奴驱逐出漠南的广大地区,大幅度解决北方边患问题。一旦匈奴撤
出漠南,就只能向西方迁徙,除了靠西的个别边郡以外,汉朝的大部分边郡将远离匈奴,受到的威胁也将大大减小。
既然是驱逐战,不是击溃战,就意味着战争的重点不仅在于击败匈奴的军队,更重要的是在于大规模的扫荡。
漠南地域十分广大,深入敌人内部进行作战并最终实现扫荡,需要大规模的军队和几乎是全国一多半储备的物资。
虽然明知这种打法最终会是一场消耗战,但刘彻和卫青算了个账,与其让长期的高度战备状态和频繁的击溃战来耗空国
库,不如将就这些钱财把匈奴问题彻底解决掉,一劳永逸——两人在军政问题上其实一向很容易达成共识。
现在增调的人马均已到位,正在严加训练。物资的筹集调运已是压倒一切的大事,既要保证作战需要,又要把八方都抹
平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卫青每天对着愁眉苦脸的各级官员和不想对匈奴开战、只盼着当几年太平官因而唠叨不休大
喊劳民伤财的老臣们,也觉得大为头痛。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刘彻就会扮演一个有着绝对权威的仲裁者来平息纷争,当
然,判决的结果都是卫青胜。
一切进行得本是十分有序,但最近这段时间刘彻越来越别扭,虽然为了顾全大局强忍着没有发难,依然全力支持着卫青
,却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卫青打开奏疏,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发起呆来,忽觉光线一闪,抬头却见是方朔的头在门口一探又缩了回去。见他如此
鬼鬼祟祟,卫青悄悄来到门口,刚到门口恰逢东方朔又向里探头,两人一对脸,皆吓了一大跳。
“大将军真是神出鬼没,吓坏下官了。”东方朔抚着自己的胸口,喘着长气。
“东方兄,你也不差啊。”卫青边说边把他让进屋内。
东方朔嘻嘻笑着左看右看“做了大将军是好,卷牍堆得比过去高多了。”东方朔是个嬉笑怒骂不讲规矩的人,虽有惊世
高才,刘彻却并不重用,太中大夫当了十多年,同列们来来去去换了无数,他却还是一步未升。他本就不在乎,主父偃
死后又看透了不少,更加变本加厉地狂放,刘彻本就是觉得他这个人好玩才放在身边,也不管他,见到他的出格行为都
只是一笑置之。
卫青和东方朔私交不错,平日里偶尔也会在一起聚会,却从来不谈政事。
“东方兄难得来这里,有什么事吧?”
“啊,没事没事,你忙你的,我就是看看,看完了想请你吃饭。”
“哦,东方兄又有什么喜事?”
“是喜事,喜事,我又娶媳妇了。”东方朔依旧到处乱看。
卫青几乎要笑出声来“怎么这才半年就又娶媳妇了?不是一年么?”
东方朔苦了脸“是啊,我也后悔啊,这次间隔太短,娶媳妇把钱都花光了,所以请你吃饭,目的就是找你借贷,你吃了
我的嘴软,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说罢拉了卫青就往外走。
“这么早就去吃饭?”
“早去早吃早借钱,我的新媳妇还等着开锅呢!”
两人磨磨蹭蹭地到酒楼时,店里已经有些食客。
卫青每次回京都会带着部队跨马游街,很多人都见过他,好在那时候盔甲鲜明,英姿威武,与穿着便装的样子多少有些
不同。
“不去雅间,贵!”东方朔拉住抬脚就想往雅间去的卫青“大厅其实满好的,热闹!”
卫青无话可说,只得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略略把脸侧开。
不一会酒菜上桌,东方朔却不怎么吃,只是边细嚼慢咽边给卫青劝酒劝菜,一副讨好财主的样子,看得卫青又好气又好
笑。
食客渐渐多起来,一名歌女怀抱素琴走进舞池操琴而歌。那歌女每唱一首,就有一名女童举起写着下一首歌的歌名的牌
子站起来,来这里的食客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助兴,也并不关注。
“朝思君子兮,渭水流长;
不见君子兮,远云未央。
春台独坐兮,和风容与;
只恐秋至兮,黄花如许。
野有绿竹兮,其叶葳蕤;
但思君子兮,妾心如晦。
碧草丝长兮,华光寸短;
团绡遮面兮,愁颜未展。”
熟悉的词曲入耳,卫青如遭雷击。本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忽然又被提起,而且是以这种来势汹汹,丝毫不容回避的架势
,卫青措不及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东方朔略扫了他一眼,叫过小二,从怀中取出一串钱递过去“曲唱得不错,叫那歌女过来,老爷还有赏。”
小二欢天喜地地接过钱道了谢,对着歌女招了招手,那歌女便施施来到两人面前敛首行礼“小女子给二位爷请安。”
“你刚才唱的那曲不错,叫什么名字?”
歌女掩口娇笑“大爷说笑吧,这曲可是时下最为流传的,不要说酒楼倡馆,就连街上卖唱的都在唱着。”
“大爷问你曲名,你唠叨这么多做什么?”
歌女收了笑容“曲名叫做《思君子》。”
“《思君子》,有趣,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呢?”
“回爷的话,这曲子是梁王翁主刘蔷为思慕长平侯而作,故名《思君子》,流传得广也是这个原因。”
东方朔夸张地点点头“难怪、难怪。”又掏出一串钱打发了歌女。
卫青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东方朔拉自己出来喝酒吃饭的用意,既然流传这么广,知道的人必定不少,只是不敢或不愿跟自
己说罢了。现在不仅是刘蔷,甚至刘氏宗族的颜面都被丢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收场。
“东方兄,你的意思卫青明白。”卫青黯然,东方朔显然是看出来了,这种情况下真正两难的其实是自己。
东方朔看了看窗外“这里人确实太多了,想必你也吃饱了吧,不如去你家拿钱?我说借钱可不是说着玩的。”
卫青强笑道“正好到我家里坐坐,卫青好久没和东方兄下过棋了。哦,对了,陛下赐下的好茶还没有喝完,你不是最喜
欢喝茶的么?”
第88章:棋悟
琥珀色的茶水冒着淡淡青烟,入口有淡淡的苦味。含一口茶水在舌根,将那苦味留住,再难挥去。
东方朔端起茶杯,细细端详着那袅袅青烟,青烟缭绕,在他的脸上氤氲了一阵,终于散去。
面前的棋局越来越复杂,黑白两色的棋子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卫青分明是占尽了上风的局势,却忽然发现再也找不
到突破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龙被屠。
“大将军,需知盛极而衰,若中盘留些余地,不要突进得太猛,我也没有机会反败为胜了。”东方朔笑着从棋盘中捡出
几粒白子。
卫青直直看着棋局,反复琢磨了半天才摇头叹道“东方兄说得没错,果然是我太激进了,不胜之局早在中盘便定了。”
东方朔大笑着要收拾棋局“还来一盘?”
“慢着,虽然卫青取胜无望,倒也还有和棋的机会。”边说边落下一子。
这一子落得看似无理,完全截断了自己的攻势,却不知不觉间破重围,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自断羽翼,以博生机,大将军好决断,当初……若主父兄能如此放得下,又何至于那般下场。”东方朔望着棋盘沉吟
良久,才缓缓道。
卫青听在耳里,只觉得犹如寒风析面,默默放下手中的棋子,侧目沉思。否极泰来,反正亦然,这个道理卫青怎会不知
,却终不愿深想。
池塘边,垂柳扶风,偶尔有几丝探入塘中,搅乱了平静的水面。
杨柳依旧青青,只是当年在杨柳林中,拉着自己的马缰不愿离去的君王却终于再不复见。帝王的雄图霸业蚕食了脉脉的
温情,一连串的辉煌灿烂的胜利晕眩了清亮的眼神。现在的刘彻,所作的每件事都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如今,他
为了解除匈奴之患给了自己这样的荣宠和权力,那么,匈奴之患解除了之后呢?他还能容得下一个拥有如此权势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