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流光算什么呢,弹指一挥,杳杳浮尘,谁会介怀,谁又会当真呢。
岚忽然发笑,沙哑地撕心裂肺地笑。
他彻底自暴自弃了,要他看这最后一处好戏。
「……哼,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你要是这么想看戏的话……我演给你看啊……」
他爬到夏衡的脚边,解开他的裤子,将头埋进他的隐秘里。
暮的心里何止千刀万剐,都已成灰,成土了。他颤颤地点了根烟,靠着刑室的门,冷眼旁观。
他要毁了他,这种决心矢志不移。
从那一次他窥到岚与虹恬不知耻的交合起,他就决心毁了他,不计一切代价。玉石被蝇粪玷污,不如毁废再造。
狠吸了一口烟,缓缓的突出,烟雾在肉体之外,似出窍的灵魂。
他侧目,岚似血淋淋的花,扎根在两条枯枝的交结之处,朝生暮死。
疼痛的闭了闭眼,再侧目时岚已经换了种姿态,骑在夏衡的身上。
他们想毁了他,他想毁了自己,如今他们的目的都是出奇一致的。这暗室里便不再有所谓的仇人,所谓的情人,所谓的自我,
所谓的灵魂,唯有的信仰,便是毁灭。
故,他极尽谄媚之能事,他极尽冷漠之能事,他极尽戏谑之能事,卖力地推波助澜,借一场毁灭的结局度半生的迷障。
明知道烟雾呛眼,暮还是一直抽,直至泪流不止,眼睛一直疼痛的无法睁开,暮才抽完最后一根烟。
有那么一段时光,他见着眼前的惨象,思绪却游离在温暖甜蜜的回忆里。
见着岚依似初见时的那副模样,似天使般纯真地未染世事,如果那时他不叫他握枪,如果那时他不叫他杀人,如果那时他不叫
他领军,如果那时他不叫他来北平……
如果他未曾认识他,任他似陌路的雏菊,盛开在他不曾经过的殊途上,那该有多好。
他一手毁了他,也毁了自己。
暗室里春事已了,已入寒冬,千秋万世,人间再不复明丽春光。
那些施虐的军阀整装离开刑室,还不忘施舍暮。
「最后,看你的了……」
他们没走出几步,一个个脑袋都开了花,脑浆溅得四壁皆是,包括夏衡。
他望着那些乱溅的血肉,并无复仇的愉悦,把人世的人全毁了,也弥补不了他万分之一的痛。
收了枪,缓缓地走向岚。
岚躺在血污里,似一副杂乱无章的画,被千人践踏而过,各色油墨四溢逆流,再不复傲骨的气节。
暮一片一片地将他捡起,可再费力拾掇,仍是残缺。
便脱下外套,将他囫囵包扎,抱入怀中。
「岚儿……别怕……他们都死了……我的岚儿……别怕……老师带你回家去……我们回家……」
岚儿,老师带你回家——
第五十四章:鱼死网破
兴许他还活着。
活着。
就作最后的饯别,以报答他十年的养育和教诲之恩,以报答他一朝的凌辱和羞虐之德。
再是情意绵绵,聚了总还需散,结局都是老死不再相见,不过是一同别于人世,或各自别于阴阳的区别。岚和暮这一类尤其喜
好悲壮之人,又怎能甘于如此凡俗的离别的桥段呢。
在相别之际,各自心里除了不能言说的悲壮之外,隐隐的有一种阴湿的浪漫在氤氲,好似天堂光明的假象一样。
暮精心布置好了房间,一片洁白的,似个庄重而浪漫的灵堂。房间里点满蜡烛,在大白日,那蜡烛的光芒是极其微末的,但即
便只是这一点微茫的影射,在岚的灵魂出走时,他也能清晰得捕捉得到吧。
除了蜡烛还有花,洁白的百合,像是新娘披着婚纱的洁白血肉,散的满房间四处都是。
暮洗干净了岚身上的伤痕,经他轻放到床上,动作极其轻柔,跟捧着一个高档的瓷器,珍贵的东西总显得那般脆弱。
一放,岚便跟块绵软的白纱似的落进被絮里,散了满床。
从刑室回来以后,有过片刻的昏迷,疼痛叫他没法麻痹,便即刻就醒来了,醒来以后也是形同尸体的,毁灭一般的静默。
暮见到他眼睛张着,可那眼里是一片虚空,好似灵魂已从肉身里抽离,却还留着一点儿反射神经,肉体一颤一颤,却又未感疼
痛的。
他的发,好似又长了几寸,杂乱的却又颇具风情的掩遮在脸上,像是处子身上的乱纱,以一种放荡的姿态彰显着那近乎于灼眼
的纯洁。
他的身体实在是太纤细了,而且通透的。仿佛那伤痕不是被硬刻在皮肤上,而是从皮层底下,撑破了肉身,突兀出来,似他陡
然出窍的艳丽而倔强的魂魄。
这般的他美的已经不像话了,往日纵然也美,但那美多少带着一些七情六欲的俗气,像是被脂粉涂抹的璞玉,美得不免造作。
而今时他已心如死灰,不为杂念浸淫,那种极致的美才得以通透淋漓地裸露出来。
也难怪乎,世人对死物总怀抱一种尊崇而又壮丽的艳羡之情,因为死物纯粹的美是叫一般生物也自惭形秽的。
「喜欢吗?你不是最喜欢白色了么?」
暮是对着岚说的,可俨然似自言自语,得不到他一点儿回应。
他折了一朵百合,插在岚的发上,百合的断枝埋在岚的发从里,好似汲取了他血液的养分,更为鲜艳,而岚的脸上已洁白得无
任何血色了。
「这花,果然要在它最烂漫时,折断了,插在花瓶里才好看,要是等它独自老去,庸庸碌碌地烂死在泥土里,那跟色衰爱弛的
妓女一样可悲呢。」
他将岚的头轻轻地搁在他的腿上,头上的百合掉落,他又捡起来,细心地插回他的发里,然后温柔地梳理他的发。
「岚儿,你高兴吗?这不是你的愿望么?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然后让全世界都为你陪葬,愿望就要实现了啊。」
暮笑着,可眼里分明有一层绯红的哀愁的雾,那种艰涩的喜悦和卑怯的哀愁矛盾地杂烩。
「你先到下边去等我……等我把这个世界毁了,烧给你,再下来陪你……虽然又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先去,但你偶尔也要学会
暂时离开老师……学会自己很好地照顾自己……」
他用他结满茧的污秽粗糙的手细细地摩擦岚的脸,他的肌肤比往常更为柔嫩,因无需再为世俗情爱僵硬地紧绷而呈现出一种更
为松软的上层绵锻一般的质感。
岚空滞的眉眼间搁着千丝万缕的发,竟从他的眼中撩拨出一些湿润的雾气来。
他心疼,歇斯底里地疼。
「岚儿,很疼吧?老师知道你很疼……疼的就哭出来,大声哭出来……没有人会听到,会笑你,你就在老师的怀里尽情地哭吧
……」
儿时叫他不要哭,要似个鼎天立地的男人一般将苦涩的泪吞咽下去,今次却又千方百计地想叫他哭,似个衣不蔽体的妓子般孱
弱无助。
佛是你,魔也是你。
我本是净坛一粒浮尘,心若菩提,可却因你点化,堕入凡尘,修罗人间。
生由你,灭也由你。
眼里的雾气遇了冷,化作水。
纵然暮的双臂似笼,将他紧紧桎梏着,可怀里的重量还是一点一点的轻去,那是流失的灵魂,他终究还是以一种隐秘的抗拒的
姿态逃亡着。
暮似抱着一团虚空,仅存的一丁点儿理性也在不安的空幻里着不到边际。
他痛哭,他呻吟,如穷途末路的困兽,把自己逼到绝路,在绝处引火自丵焚。泪水落到岚的唇边,他似干涸的鱼,张嘴沾了沾
水,可再是琼浆玉露,也已是杯水车薪。
他的生命在枯竭,不为任何慈悲而感化。
「岚儿,让老师洗干净你身上的伤,让老师用身体统统地为你洗去……」
暮将他放回床上,将他展平,可他的身子就似揉皱了后又平展的纸,延绵着无数尖利的痕,扭曲不复原样。
他用手,用舌头,用他的灵魂去压制些伤痕,可它们依然突兀着,似决意出窍的魂魄,亢奋地暴动。
他无奈啊,因这无奈而无助,因这无助而无望,因这无望而丧心病狂。
岚却依旧面如死灰,仍由他摆弄。
他以此般不加反抗的虔诚之心,来报答他十年的鱼水之恩。
暮打开他的腿,用舌头修补那溃裂的伤痕,似修复被兵马踏破的城墙,需千秋万世的劳作和奴役,方能修复这往日不摧的坚贞
。
裂口无法修复,他便从这伤痕里进去,用自己的血肉做了城墙的砖石,紧紧契合,轰轰烈烈,似千军万马。
他们最后的疆场,尽是在这样浩瀚的末日里,以这般狼藉的姿态。
岚伸手往暮肩上抓了一把血肉,烂进他的指缝里,他们终于极其契合腐烂在了一块,似最初连理的姿态。
岚望了望窗外北平的天,北平也在无声地呻吟着,在悬而未决的“未知”里被热情地预言着,革新着,祸乱着。
原来,所谓的希望,才是一切悲局的原罪。所盼的救赎,只需一场利落干脆的毁灭而已。
狼烟尽,止战而修。
暮压在岚的身上,沉重地喘气。
岚安抚似的揉他的头发,缓缓而道,「你够了没有?」
这是他从刑室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欠你的应该都还清了吧?还有什么东西能给你呢?」
暮抬头望向他的眼,他空旷的眼里重新倒映出了他,扭曲的,镜花水月般得恍恍惚惚。
原来他的不抗拒,他的心如死灰只是为了叫他无所顾忌的掠夺,为了虔诚偿报他所有的一切。
「那你欠我的呢?该怎么算呢?」
岚费力地在他身下抽了抽身子,趁着暮身子松动时利落地将他压制到了身下。他柔软地趴在他身上,似一层薄纱般轻盈,可暮
分明又觉得似被一座大山压制。
那种压迫感两千军万马也难以匹敌。
岚的眼神狠厉而柔情,空洞的目光赫然怒放出灼眼的光彩,不知本就是他生命里生生不息的光芒,还是临死前回光似的幻影。
总之他那么灼眼,在夜愈来愈沉时,他却愈来愈亮。
他温柔地抚摸暮的额头,三千发丝落在暮的身上,开烂了他整整一身,是剪不断的情,愈理愈乱,愈缠绵。
岚的手抚过他的额头,抚上他的眼,密密实实地合盖起来。他蒙着他的眼,吻上他的唇。
「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可是你教过我,人若犯我,斩草除根……你的教诲我从来铭记于心呢,老师……不为所谓的爱
恨,只为那丁点儿被你踏为粪土的卑怯的尊严……」
暮陷在不可预知的黑暗里,唇被冰冷的温度覆盖,似坟土般厚重荒芜。可他忽然安定下来,筋疲力尽地将自己交付那场早已预
想了千百遍的结局。
岚够过桌上的水果刀,往暮的胸膛里切进去,利落干脆,再横切一刀,然后将手伸进去,挖开肋骨,一直伸进他一片血肉模糊
的内脏里。
暮从喉底扯出一声嘶哑的呻吟,而后只是笑,释然地笑。他感受到胸膛里的心脏被慢慢得拽离那些千丝万缕的血管,被利利落
落地拽出体外,却赫然地轻松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眼睛上的手离开,他睁眼望去,心脏在岚的手里,满满实实地盛开在他的指缝里。
岚哭着笑着,在他的视线里渐渐地模糊,渐渐地已是前世幻影,一场酴醾散尽的黄粱之梦。
这一别,要到哪一世才再能相见呢。
第五十五章:破镜重圆
重明和虹从医院出来以后,在父亲的朋友家避了一阵风头。
朋友将五爷的遗体好生安葬了,又托人去文家打听风声,得知文府已被洗劫一空,二奶奶知五爷遇害,也含恨上了吊。只留下
疯疯癫癫的文夫人,在狼藉消败的大宅门中惶惶度日。
等风声稍歇,朋友才又把夫人接了过来。重明见虹身子有所好转,又不想拖累父亲挚友,便决定举家迁移去上海。
虹对北平自然是有千万个不舍,这就像是他生根的土壤,长得茁壮或歪趔,那都给了他命,若是迁土,断了根,还不定能活着
。
但重明说,等风声过了还会回来。
虹的毒瘾还时有发作,每每发作时他让重明将自己捆绑在床上,将手脚都折叠着,不叫他们胡抓乱舞地伤到自己。
虽然很难熬,每次毒瘾起来时无异于又历经一次生死,可他能挺住。他决意将这蚀骨不化的毒从自己的血肉里解除,连着那狼
藉的过往和切肤的仇怨,从自己崭新的肉体里利落地剥离。
所谓新生,几度死别才候一刻生逢,耗尽来世永寿才换此生须臾,何其艰险,又何其壮烈。
今生圆满,他没再想过来世的福禄。
而疯后的文夫人无恶可作,忽然便纯良了。
那一日,虹毒瘾起时,重明正巧在外头熬药,端了药进房间时却见到这辈子都不曾有的一暮。
虹毒发难熬,但也没被捆绑着,只静静地躺在文夫人怀里。疯癫的文夫人拿着一块热毛巾细细地擦着他额头的汗,抱着他,唱
着摇篮曲。似个纯良无害的母亲,正极照顾之能事,哄着她久病的孩子。而虹也安静地不同往日。
重明也不知是否是被药里的热气蒙上了眼,恍惚间见着母亲眼里又重新放射出光芒来,湿润而明丽,再不似之前呆滞的样子。
待虹毒瘾过后,她依旧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而虹对文夫人虽仍然有恨,但之前那与命相连理的刻骨的恨已被重明无疆的大爱所冲淡,并且随着他毒瘾发作时她的细心照顾
而渐渐地平息。
怨与恨,一场无终的牌局,一局无定的输赢,一世无果的纠缠。索性局终人散尽,此恨才不了而了,是为宽恕,立为大德。
疯魔了那么久,他终究还是决心放下执念,立地成佛了。
那日虹心情大好,兴致起,便执梳为文夫人梳妆。
疯夫人在镜前端坐,菱花镜中映出她的容颜,已是夕拾朝花,风华老尽。
虹细心得梳理他蓬乱的头发,一根一根,似梳理他们之间缠绕不断的怨恨一般。
「明儿我和重明便去上海了,你随我们一同去。」
「我不去……不去……上海有吃人的虎……北平……好玩儿……」
虹摸摸他的头,道,「别怕……我也舍不得北平……但是现在外头乱,得去避避风头……别怕,有重明在呢……他是个鼎天立
地的男人……别说是虎,就是鬼神他也能赶跑……」
他说着,眼角被烛光照得温暖。
「好……不怕……不怕……有重明在呢……他是我爸爸……嘿嘿……」
「他是你儿子……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也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报了……不像我,让母亲受尽苦头,连死时都不得好死……」
疯夫人眼里掠过一闪而现的哀怨,虹没有捕捉到,只是见着她为着重新梳理整齐的发髻欢欣喜悦,心头温暖而平静。他又轻叹
一口气,随烛光袅袅散尽,恩仇快意泯却。
重明进来,见着这一幕,也不禁动容。
虹淡然对他笑道,「好看吗?改日要是去集市,得去买一支发簪来,如此,发髻才不会松散。」
许久,重明才道,「好看……真好看。」
这意味着,这笔纠缠了数十载的荒唐账终于了却了么。虹有这种慈悲到连天都动容的襟怀,老天又怎能再忍心折磨他们呢。
上前拥住虹,欢喜道,「等你头发长了,我得给你买很多的梳子和发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