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来是个挑剔到极致的人,人,只要牧烟生,烟,只能漂烟。
伙计道,「您就将就着点吧,平常的烟都得偷偷摸摸得了,何况那还是剧毒呢。」
「剧毒?」
虹心下一惊,道,胡扯,「那不是救命的烟么?烟生熬的都是救人的,他不会害人。」
「诶哟,您还信那个啊?自古只要是烟就没不是毒的,那漂烟啊,连浮生园都不敢拿给顾客受享了,之前连死了几个人,一查
,都是那烟给毒死的,您还不知道哩。」
一语道破梦中人,他这糊涂是装不下去了。
糊涂不了,那只能清醒着活生生地受刑。疼,皮开肉绽地疼,万劫不复地疼。
「胡说,胡说……呵呵……」
泪被烟雾漾浊,晃花了浮世眼。
他狠狠地抽烟,吸进血里肉里去,和着毒一块烂透。
「烟生呢?他可有来过?」
「这些日子都不曾来过,传闻……」
伙计偷瞄了一眼虹的神色,知道他有气,但仍继续说,「传闻他得罪了文五爷,五爷派人到处找,他才躲起来了。」
伙计看虹一张斑驳脸谱在烟里雾里地变幻,一阵煞白,一阵煞青,终归凄苦。
他说,「他若能躲一辈子倒也是好的。」
至少悲剧能在此搁浅,他俩还能守着这份恨,等待下一个浮生去终了,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你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虹说。
伙计也生了困意,便退下去了。
孤灯清影,他独自缩进那凉透的火中,冰冻着。
痨病又犯,血从肺腑间溢出,飞满襟。
疼得忍受不了,他便拿烟杆倒着插进自己咽喉里,一阵死去活来的搅拌,搅得血肉模糊,一张嘴似腐烂的玫瑰,艳得触目惊心
。
烟杆被折断,他翻掉烛火,趴在案上失声而哭。
哭到疲乏,昏昏沉沉地欲厥去,却有一双纤似绣针的手,绕起他柔密的发,一针一针地绣画。指缝太宽,情路太远,只待花信
老尽,不见华容依旧。
虹惊醒,猛回头,终于见着那魂牵梦绕之人。
他消瘦地不成人样,只似一张糊纸套了一副木架,还未起风,已倒得零零落落。
他说,「虹,我来找你……」
眼中盈泪,似纷落的梨花。
虹睁大着眼望着他许久,如果他的眼睛是吃人的洞,眼前这人影恍惚的鬼早就尸骨无存了。
他挂着泪,笑,道,「你来害我么?」
烟生一愣,伸回手,摇摇坠坠地转身离去。
虹见着他离去,踉踉跄跄,恍恍惚惚,似那虚幻的烟,下一阵风来兴许就魂飞魄散。
他怕又抓不到他,迫切地跑去抱住他。
「别走,烟生……求你了……」
烟生从喉底溢出一声叹息,带了颤抖的哭音,他不能言。
虹抱得紧,要将他生生地揉碎,深深地谋杀在自己多情的怀中。
他开始咬他,咬他的耳朵,咬他的脖颈,咬他的肩,咬得满口是血,他无法吞咽,任血液在他的嘴中溢流,然后将他所有的理
智都淹没。
他彻底成了一头兽,一头徘徊在死亡边缘却仍殊死而博的病兽。
可当他咬上他的唇,他的鲜血在他的齿间四溅,他又陡然清醒过来,瘫跪下来,五脏六腑皆落成碎墟,连哭的力气都耗尽了。
只道,「有账,一并结了吧……」
「虹,我带你去唱最后一出戏吧。」
罢了,就唱这最后一回吧,不在人间解罗裳,却到鬼府暖戏妆。
烟生又将烛火点起,烟榻上散开无色胭脂,他拿画笔勾了色,细心地往虹面上画去。
一笔一画,皆不敢怠慢。
虹也不敢妄动,就端着一张凄苦的脸,直直地迎着他的画笔,一双眼染着泪,直直地刺进他的眼里。
烟生虽不是个唱戏的,这脸谱可比戏子画得更漂亮。平日里,虹总有那念头,想叫烟生给他画脸谱,但又怕他的手染了胭脂,
熬出来的烟都带毒了。
他拿起镜子,痴迷地看着,一边痴痴地赞,「画得可真漂亮,可怎么就不像我了呢……」
「是你忘得太快,总记不得自己原本的样子。」烟生说。
「是啊,是太善忘了,总记不得我的样子,也记不得你的样子,还以为裹一层胭脂便可当成另一个人活着了呢,呵……」
颤出一声叹息,他问烟生,「烟生,你可也有忘了的事儿?」
烟生搁了笔,瞅着他,目中的恨裹上他面上的胭脂,艳丽地烂在一块儿。
他答,「有,可又偏不能真忘记,好不容易快忘了,这心便犯贱得疼一下,蓦地,就那么一下,痛得紧,倒不如死了。」
又拿起笔,往虹的眼窝处加红,一笔一笔地往上加,似一簇花,一簇火,触目惊心。
虹的眼儿都不能清澈了,被那胭脂晕着,在烛光里溅得七零八落。
画完脸谱,烟生将一块红色绸帕蒙上虹的眼睛,斜下头,在他唇角轻啄了一口,说,「来,我带你去唱戏。」
第二十四章:黄泉引路
他牵着他的手,步过黄泉,渡过奈河,跋涉过生生世世荒芜的轮回,终于走尽了人间末路,赴向地狱邢台。
他被红绸蒙瞎了眼,只得紧紧地抓着他,手心满泪。
他似乎走了比他这一辈子多出几辈子的路,等脚心生茧,心生苔絮,路才尽头。
眼前有一片烛火在浮动,隔着温凉红纱,似送葬人手心的冥火,簇着无数魑魅的鬼影,盛礼厚葬。
但听得有鬼道,「哟,牧先生,您今儿个带来了什么人?」
烟生清清冷冷道,「一唱戏的,您平日不是就爱听他的戏么?一大活人站在面前唱总比那破收音机里的录音要生动些。」
「哦?是哪个唱戏儿的?」
「您准认识,吉祥戏院的,虹老板。」
继续听那些鬼道,「哦!是虹老板啊!你上次说带来果真给带来了,快把他的眼儿打开,比起他的戏咱还更爱看他的脸呢。」
许多鬼都喧闹起来了,似鬼府一场仪事,务必将那行在黄泉渡口的活死人拖入坟墓,一并瓜分。
虹一颤,脚下踉跄,似有烛油滴入他眼中,烫瞎了眼,面前尽是黑压压血淋淋的一片。
他不敢将那绸帕扯掉,任由眼瞎着。
烟生道,「蒙着眼方才入戏。等戏唱罢,虹老板自会予你们卖上一笑。戏子的本分,自古如是。」
「好,好好!那便先唱吧!」群鬼道。
烟生又在虹耳边轻声道,「等你唱完这最后一出戏,我再给你唱咱们的戏。」
声中藏刃,将虹的嗓子也割裂,他剧烈一阵咳,不单眼瞎了,连嗓儿也给毒哑了。
但这戏还是得唱的,眼瞎了便摘掉眼珠,嗓子哑了便扣掉舌头,心若死了就丢掉心脏,总得把自个挖空,再收拾好一副崭新的
绝望的面貌,来唱祭这尘封了几个轮回的前情旧恨。
虹重新仰起头,摆起一个角儿该有的气度,道,「先给我一口烟,润润嗓子。」
才说罢,便又一团烟雾从那棉柔的齿间溢出,在他体内氤氲。毒,已入肺腑,病入膏肓。
虹忽然温暖地扬了扬唇角,说,「我死也记得这味道,你的味道。」
烟生捧着他的脸,泪水碎成珠玉。
「我总放不下,虹……总放不下,只得看到你的报应,结了恨,才能全心全意地爱你。」
「报应?哼,你觉得还不够?我把命都给你!」
他推开烟生,开唱。
唱的是鬼戏《活捉三郎》选段:
“曾记得呀,
小院中递送香茗,
手相接,目相视,意态殷勤,
眉眼间度春风,心心相印,
芙蓉帐款款细语,倾吐衷情,
妾言道,知妾心唯有君心,
谁料想,谁料想热望未遂身先陨,
我不怨,
此身多乖运,
不怨失足落泥泞,
只怨孽债未赎清,
你不该忘却旧时景,
负我殷殷一片情,
今夜魂游来索命,
我与你幽冥路上再赴巫山云……”
烟生听得流泪,听得肝肠寸断。
戏唱罢,掌声起,稀稀落落,不及戏院闹热,听得人直荒凉。
鬼道,「诶哟!真不愧是鼎鼎大名的虹老板,今儿听你唱一回,咱折寿个几年也值了。」
又有鬼催促,「还不快把虹老板的眼给打开,让咱瞧清楚他的脸!」
烟生将头搁上虹的肩膀,一遍缓缓地解开绸帕,一遍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的戏儿唱完了,该唱我的戏儿了,可我唱不如你,
便只能说了。」
绸帕落地,在他眼前的,俨然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红着眼,黑压压一片腐烂着的全是鬼,那鬼的容貌他只在戏里听过,但今日见着这群活死人,却与戏里唱的无二分差别。
身子不能动,灵魂便想逃离,找不着出口,撞得破碎支离,只得又躲回羸弱的躯壳之中。
「你说……」
「呵,想来我许是太记仇了。那会你尚且年幼,虽知戏,却不知事。在这饿殍载道的年代里,只得似只饥馋的幼畜,为求活命
,连同伴的血肉都可吞食,哪里还顾得什么情义……却也罢了,这恨罢了……我只是仍放不下你,怕我走了,你一人孤苦伶仃
地在这人世享尽报应,叫我这安于地狱的鬼魂也于心不忍,便索性一起同路吧……」
烟生的面上清清冷冷,似地府不谙人事的无常,只想勾了他的魂魄好一起同路。
「你诌的是什么胡话!幼年……幼年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却平白将我一番赤诚比作禽兽,将我一颗痴心付诸魍魉……我
不认得你了,烟生……」
虹望着他的脸,忽觉得阴怪,惶恐地往后退去几步,道,「你不是烟生,你是鬼!是贪愎的厉鬼,吞了他的魂魄,又化作他的
样子来害我,我差点真被你惑蛊了,呵……呵呵……」
烟生的眼似龟裂的深渊,那渊里冥火逼天,似阴怖的刑场,独为他迎迓。
「胡话?!哼!是我当真枉怪于你还是你寡情薄意忘得一干二净,你自个心里头明白!我若真错冤了你,就叫这些前朝恶鬼再
淫我体肤,啃我血肉,掳我魂魄!」
黑压压的一群鬼,黑压压地簇拥过来,脚下一寸孤光筑起一座牢笼,他们是笼中囚,相呴以伤,相濡以恨,却仍不知掉尾忘江
湖。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儿整整关了七年,我的身子被这群恶鬼整整糟蹋了七年!就因为你当初为博师傅欢喜,将我的行踪告知
于他,他想差人将我绑回,见我体弱多病又一股子犟劲,便索性卖到这儿予这些恶鬼为奴……整整七年啊!你受师傅爱捧,终
能在人前显尽风光,可我在人后却是这般猪狗不如地苟活着的!你还敢说我胡诌!你还敢假作忘了!!」
这一番话是闷天响雷,霹得他的魂魄四下里逃散,归不回来了。
「胡说……你胡说……这怎可能……」
「哼,不可能?你去问问这些厉鬼!」
烟生将虹推给鬼,他胡推蛮撞,嘶哑惊叫,失了心智。
一番挣命,终于又逃回到烟生的面前,逃进这方寸囚笼之中。
他瘫跪下来,扯着他的衣袂,那脸皱成一团,眼儿,嘴儿都在泪水里浸泡,漾花了胭脂,只像个面目滑稽的花脸,哪里还有旦
角的姿度。
「胡说,胡说!师傅当年对我说烟生在外头病重,无亲无故,若不找回来医治恐怕不能久活,我才因此告诉师父行踪。可三日
后他再回来却没把你带回……师傅说你不肯回来,他只得将你送回家,再送了些银两给你父亲让你治病,这才安心回来……我
这才安心在班里唱戏,盼有朝一日再与你重逢……不是你说的那样,师傅哪里有那么坏?我哪里有这么坏!」
他嘴里争辩着,可心里头全信了。他虽是被师傅蒙骗,但终还是害了烟生,害他七年为奴,遭尽暴行,害他体肤尽摧,贞名尽
毁,害他猪狗不如,生死两难……
他是个十足的禽兽,罪恶滔天,罪不可赦!
而烟生听了虹这一番辩白,陡似被人抽去脊脉,形同瘫废。
「你胡扯……胡扯!我不信你!你以为安上一个“年幼无知”的借口就能把所有的罪都推脱得干干净净么?!师傅亲口告诉我
,是你为了博他欢心,出卖我的!」
背叛若与误会同谋,施害与受害,谁主清白。
「不信你去问师傅,他可作证,他作证!」
「师傅?师傅在哪儿?」
「啊……他死了,死了!」
呵,命运啊,你的名字是无常。
第二十五章:地府冥判
「呵,死了?怎死的?」
「五年前病死的。」
烟生笑得狠绝,道,「这是报应吧。这会他那副黑心黑肠子怕是早已烂死在泥堆里了,你倒机灵,只管把这屎盆子往死人头上
一扣,神鬼不觉的事儿。啧啧,这出戏唱得妙哉!」
他一心治虹的死罪,不辨皂白与青红。只怕旧案重翻,大白了真相,他七年忍辱偷生的等待与四年处心积虑的报复皆成了荒唐
的阴谋,与禽兽无异的是他。
错便错了吧,一同下去地狱,都为阴司罪囚,判爷哪里有闲时去断阳世的冤案。
「不,不,不……」
他有口难辩,见着烟生眼里的决绝,好似瞎眼的判官,一心叫他死,他还能说什么。
「是……是,是!是我告诉师傅你的行踪,是我存心害的你,是我罪该万死,都是我……」
他哭着扯起身上的衣物。
「禽兽不如的东西!谁披你一身的锦绣,容你狗模人样,谁给你半世的荣华,许你贱命高格……谁叫你在人前献尽媚态,人后
奉尽操节。人尽可辱的婊子!扒了吧!扒了这身衣服,扒了这层皮,扒了血肉,扒了心脏,看还能剩下些什么渣碎!」
他扒尽了自己的衣裳,仍觉得不过瘾,再往血肉里一层层扒。
「都还了吧!拿你的身体换来的用我的命来偿还吧!」
他扯着自己的皮肉,却也撕着烟生的心肺。
「够了!」
烟生伸手去拦阻,虹却推开他的手,一头扎进那群恶鬼堆里。
「你们尽管糟蹋,往死里糟蹋!反正是一把贱骨头,父兄的身子都受住了,还受不住你们的么?」
恶鬼们狂欢,将他高高架起。那遗清生锈的戈矛刺穿这民国战俘的胸膛,十七年亡朝的屈怨终得以告慰。
「啊!——」
虹嘶哑的哭声穿破他的耳膜,是惨绝的丧音,任他的狗肺狼心也难逃愧耻。
牧烟生怎么了?怎么了!儿时你不舍得他啼哭一声,唱不好戏,师傅抽他,你毅然护在他身上,死活不肯放开,今日怎么就肯
让这群厉鬼将他这般凌辱呢?
虹哪里会有这么坏?这四年了,多少次他不要命地护下你,一身伤痕换得你毫发未损,多少次他明知是毒,却饮醇自醉,肝肠
寸断只为赎一个不实的冤名。
你错冤他了啊!你是叫魔鬼吞了良知,任仇恨颠倒了是非,谬判了黑白么?
烟生听着那哭声,身子似被锯割的树木,颤抖得剧烈。
良知陡然被唤醒,他拿起烛台,疯了似的往那些恶鬼身上一个个刺去。顿时间,尸首横飞,血肉四溅,这人间的地府成了真的
炼狱。
虹在耳边唤他,他听不见,只似脱了缰的野马,一心朝着悬崖奔去。
「烟生!……师哥!——」
「吉儿,别怕,师哥护着你,谁欺负你师哥替你报仇,别怕——」
此时,地府探进一道光来,是阳间的通途,阎王爷嫌憎他们的污秽,借好善之名,丢回人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