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的活人。
戏客让上一条道,他丢了那副躯囊,只叫魂魄披上一袭血染的青衫,往戏台子上奔去。
围着牧烟生的伶人被一个疯子哄下台,留出一个荒戏台子,一人一鬼,一座双人坟里泣别离。
「烟生,你怎么了?醒醒啊,别吓我……烟生!」
旁人点道,虹老板,「烟生先生没气儿了,恐怕是不行了,还是送他去医院吧!」
虹一愣,旋即愤愤地朝那人吐了口唾沫,道「,呸!拿这事儿当玩笑,小心烂掉你的舌头!……好好地怎么会死,不过是唱了
场戏累着了……好好儿地……」
可他眼里是再分明不过的,烟生虽仍满身嫣红,却轻似窗上剪花,无根无蒂,无枯无荣。
「好好儿地……」
他止不住悲哭,脸贴着烟生的脸,揩了满面红妆。
跟着上来的重明冷定地观了观烟生的面色,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看了看边上酒蛊里的液体,道,「他喝毒药了,毒入肺腑,已
经没救了。」
「胡说!你们都胡说!你们存心不想让他活,你们存心不让我们活!」
他使命摇晃烟生的身体,想把他体内的毒摇晃出来。
「烟生,你想唱戏我陪你唱,唱一辈子,唱几辈子,唱到玉帝座前,唱到阎王殿上,我都陪你!只求你歇息够了就醒来吧,可
别叫阎王活捉了魂,别真中了他们恶毒的诅咒,你就听我这一回,歇息够了,就醒来吧……」
医生的医德,须是拿死人作活人医,即使没了气儿,也得开膛剖肚证实一番方才尽职。文重明素来是无品无得的医生,只救想
救之人,他心里只有一个虹,难容众生。所以即便烟生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也狼心狗肺地判他死刑了。
烟生活着,虹这一辈子便毁了。
「他真死了,那毒的毒性很强,片刻就能毙命。」
重明说,那语气带了丝颤音,仍是冰冷的。
「胡说……胡说!」
虹转身拽住他衣脚,哭求,「你不是医生吗?你能救他吧?能救活他吧!」
重明别过头,抽上一根烟,不忍面对他绝望的眼。
「求你救他!救救我的烟生!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身子,魂灵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重明的眼被烟雾薰红,那手缓缓地揉进虹的发中,依然道,「他存心求死,救不活了……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虹看清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冷血无情,他们对他不曾抱有一丝怜惜,他们只想做个嫖客,糟贱他,摧残他,在他的伤口里显
尽尊贵。
「走开!」
虹愤怒地甩开他的手,道,「你不救他休想叫我再原谅你们!你不救他我自己救他,我这就带他去医院!」
虹费劲地背起烟生,用他单薄的肩膀背起一整片沉重的河山,他不能让他坍塌,不然他连个葬身之处都没了。
「烟生,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们去看医生……这不是大不了的伤,打上一针就好了……」
他举步维艰地往戏院外走去,似在刀山上行走,一步一踉跄。
戏院外漫天飞雪,整个北平都连成一座巨大的坟冢,葬尽前朝后世的人,只盼阳春来,白雪尽,一切伤痕遁土为泥。
重明跟在虹身后,陪着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坟墓里踏行,九死一生。
他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他的情跋扈却专注,付了一人便顾不得其他人的死活了。
他们走上一座桥,虹要一手扶着栏杆才能勉强撑住破烂的身子,雪越下越大,背上的烟生越来越冰冷,他望着茫茫白雪,前无
尽头,后无退路,精疲力竭,身子不慎一踉跄,抓着烟生的手一滑,背上的贺烟生颠落下来,竟往那一段垮塌的桥栏外投河了
去。
「烟生!——」
虹没作片刻迟疑,也跳了下去。
「吉儿!」
重明扔掉烟,也跟着利落地一跳。
那一日,路人看到大雪中一红,一青,一黑三影儿似临水将照的惊鸿,美得凄厉,美得绝艳。
叹只叹,生死簿上只终了烟生一人的寿命,天叫他们阴阳两隔,死都不能同坟。
梦里,烟生被黑白无常勾走,虹追着他一袭红影而去,追至阎王殿前,阴阳之门一闭,姻缘断,从此生死两殊途。
「烟生!——」
虹惊醒,睁眼看到的仍是这无穷无尽的万恶的阳世。
他的父亲与他的兄长,那两张可憎可恨的脸仍阴魂不散地晃动在他的眼前,没了他头顶的天。
「吉儿,你醒了啊?醒了就好……这就好……」
文五爷喜极而泣,他多想好好地拥抱他可怜的孩子,用这双糟蹋过他的肮脏的手。
旧时人的愚德,以为父亲再有错,终归是父亲,以为血缘终能解去情仇百毒,伤害过后再续天伦,理之当然。
虹看到他掌间的密布的断纹,曾似荆棘般勒着他的脖子,一心断去他的活路,那里曾顾念天伦之情。
「滚!禽兽!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不稀罕!……不,不,不……我不该呆在这儿,我要去找烟生,他投河了……投河了啊…
…」
一声“禽兽”叫文五爷一时杵在那儿。
虹推开五爷,下床,直往屋门外跑去。
这天罗地网的,哪里逃得了。
重明拉住他,把他拖进自己的怀里,双臂成扣,牢牢地将他囚禁。
「他死了……别再去找了。」
「死了?……胡说,你们胡说!他没死!他还在桥上等我,我要去找他!放开我!」
他死命挣脱,依然脱不了重明的怀抱。
重明将他箍得更紧,五指揉进他细密的发丛里,千般疼万般怜皆与青丝缠约,欲理还乱。
「你听我说……我从河里救起了你,他就被河水冲走了。派人打捞了一天,也捞不着尸体。」
虹的心一下子抽空,被泪海一卷,万里山河都卷成了平地,什么都没了。
「……他死了,什么都没了……都没了……我的命也没了……没了……」
他一时间竟痴傻起来,喃喃念叨,边哭边笑。
「重明,叫他休息吧」。五爷道。
重明想将虹抱回床上,他身子一哆嗦,又犯起病,使命咳嗽,要将五脏肺腑都咳出来。
他拿手挡,血从指间溢出,以破春之势,开满胸襟。
五爷急了,责骂起重明,「还不快抱他躺下,赶紧拿药来啊!」
重明还去抱他,虹费力将他的手推开,缓缓道,「我不要药,给我烟……」
每回病上来,烟瘾也跟着上来,就如每回念起烟生,也必定念起痛来。他生来便是依附烟生而来的,离了他,没了依附之物,
怎能独活。
「不要那个,我们打针,我们吃药,我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重明见他发作过毒瘾,那样子简直生不如死,他记得当日的一幕,到这会都令他心有余悸。
「是啊,吉儿,有病就该好好吃药,重明是医生,他能医好你的病。」五爷道。
虹往重明耳朵上狠咬一口,重明吃疼,这才将他松开。
他躲他们几步之远,眼里露出凶光,似一头饿极了的困兽。
「我不要药!我要烟!给我烟!我的病什么药都治不好,只有烟生的烟才能治好!你们要我活,就给我烟!」
「吉儿,你不能再吸烟了啊,那烟是毒,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不管!我现在活着跟死了还有两样么?!被烟毒死了也比被你们折磨死好!快点把烟给我!我要烟!」
他揪着自己的胸口,非要把心脏连根揪出来,丢到这对父子面前,让他们照照自己的狼心狗肺。
「快点给我烟!它能救我的命,它治我的疼,没有它我会死的!」
五爷还是心软,见不得虹这么受苦,道,我去给他买那烟来吧。
「不行,不能给他!会害死他的!必须让他把毒瘾戒掉!」
虹听他这话,心头一沉,又咳出一滩血来。
五爷想靠近他,他抡起身旁的椅子砸过去,差点砸开他的脑袋。
「别过来!你们巴不得我死!我知道!你们就想我死!你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兄长,一对畜生,还有什么是你们对我
做不出来的?一个个穿金戴银,人模人样的,却比猪狗都不如,猪狗还知道个伦理德行,而你们呢,只管举着胯下那条腿,见
了什么洞都往里头钻!呵,你的亲儿子,你的亲弟弟的身子爽吧?爽完了这会就盼着我死了,封了口才好保全你们的颜面吧?
!你们要我死,我偏不死!我要活着,活着看你们一个个怎么下地狱!」
五爷和心里头不比虹好受,他们到底是对他造了多大的孽,叫他恨他们如禽兽,惧他们如鬼神。他的话尤其狠毒,扒光了他们
的衣服,撕尽了他们的颜面,叫这对父子面面想照,看清彼此丑恶的嘴脸。
五爷狠狠地朝自个脸上挥去一耳光,「诶,我是造了什么孽啊!吉儿,是爹爹错了!可我并不知道你是吉儿啊!」
「说这些都没用了,你给我烟吧,给我烟我喊你一声亲爹爹。」
「好,好好……我去给你买烟,我这就买烟去!」
他又被重明拉住,这个儿子,其他的倒没学得,那份狠劲儿却学得三分入木。
「你不能顺了他的意,顺他的意就害了他。这烟只会使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除了眼里密布的血丝外,他面上还是冷冷清清,只是波澜在心,疼在肺腑。
「诶!那你说该怎么办!吉儿这样子可怎么是好啊!」
虹突然在五爷跟前跪下,拽着他的衣角,哭求,「爹爹,好爹爹!吉儿好疼啊!你给我烟吧!求求你,就给我一口……疼啊…
…好多虫子在咬……」
他又求重明,「哥哥,好哥哥!给我烟吧,求你了,哥哥不是心疼吉儿吗?救救我……救救我!」
「给我烟啊……就一口……疼死了!我什么都给你们,我给你们做牛做马,我给你们当婊子还不成吗……只要给我烟……给我
啊……」
第二十八章:再施毒计
虹是用文五爷心头的肉做的,虹疼得死去活来,他又怎忍得下心。顺一回他的意吧,只一次。
五爷又想去给虹寻烟,被重明喝住。
「父亲!你不能去!你会害死他的!」
五爷听这话,火从心头来,怒道,「他是我儿子!是我心头的肉!我怎么会害死他!」
「但你之前做的一切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么?!」重明冷冷对上一句。
五爷朝他甩去一耳光,面黑得似要酿起一场骤雨。
「畜生!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记忆里,重明是从未这般忤逆过他的。
所谓亲情,说破了也不过是几代人纠葛不清的债务关系,无券约做凭证,只以血缘为担保。但血缘价廉,只比水沉三分,不如
泥重二两,要真心撕破脸,分文也难值。
打从那日重明知道文五爷带人凌辱了虹,他心头便开始结出了恨,只因伤了他的珍宝。就像是一个不通人情的孩子,守着他的
玩具,自个可以糟蹋,可以毁坏却不许别人乱动一下,即使那人是他的父亲,他也不能原谅。
他低下头去,道一声,「抱歉。」
其实五爷落手之时已反思了,是他把自己嫡亲的骨肉逼上了绝路。他纵容重明的母亲逼死虹的母亲,又将虹毒害,不闻不问,
这已令他不配妄为人父。他仗着自个财大气粗,一心在虹身上打主意,见他令结他欢,便强占他的身子,违礼义,弃伦理,该
为禽兽。
这个捧起过敌国家财的红顶富商,踏平过两代江山脊脉的商界枭雄,面对他亲生的骨肉,却张皇失措,愧疚地抬不起头来。
他对重明道,「好罢,你是医生,救人的事儿你在行,你说怎么着就这么着吧。」
「叫人拿绳子进来。」重明道。
他将虹扶起,柔声道,「吉儿,你忍一下,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不要,你又想把我绑起来?我不要被绑着,我要烟,我要烟!」
虹试图挣脱开重明,被重明连着他自己的身子一块甩上床,牢牢地压制在身下。
虹似被千斤巨石压住的疯兽,没命地嚎哭,没命地颠腾。重明的身子也跟着一震一震,筋骨都震得碎乱。
「文重明你这个王八蛋,臭婊子生的杂种!你会不得好死的!你们一家子都会遭到报应的!我恨你,我恨透你了!你有本事不
要让我再活下来,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千刀万剐!啊!放了我,痛死了!」
「你听着!随便你怎么恨我,我都不会放开你的,现在放开你,你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能死!这由不得你!
」
重明的眼睛被泪水淹瞎,他用力撑大,用力看清他扭曲的面容,他怕一松手,虹便会像断根的浮萍,天涯海角地放逐,死在荒
无人烟的孤尘里。
他死都不能放弃他。
「快拿绳子来!」他对五爷吼道。
五爷急忙唤人拿来绳子交予重明,重明便一圈一圈地将虹绑在床上,绑得紧实。
「你们不如杀了我,干脆杀了我!不要折磨我了!不要把我绑着,我是人,不是畜生啊!」
「你不是畜生,我是畜生,等你好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重明又吩咐下人拿来他的药箱,取了镇定剂,往虹的腕上扎下去。
那似一股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他的身体,千万的虫蚁浮尸在毒液里,血肉皆成一堆千疮百孔的烂泥,无悲无痛,无欲无求。
五爷见虹突然没了声儿,更为紧张,问重明,「你给他用了什么药?」
「镇定剂,能帮他戒毒。」
愁容上隐添喜色,直道,「这药好,这药好呀!」
「这药只能做辅助,要彻底根除毒瘾,还得看他自己的意志,在这之前我们一步都不能离了他。」
五爷望见虹的面色,似张浆糊黏的纸儿,皮下乌青的血管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似就要垂死的鱼。
五爷赶紧拧了热毛巾,替他去擦脸,嘴里念叨着,「好,不离开,一步也不离开。」
毛巾还没贴到虹面上,虹的嘴里又蹦出一句伤他的话来,「滚,都给我滚得远远地,我要休息。」
五爷的手挂着热毛巾僵在那儿,心里头冷得直哆嗦,道,「好,我走,我走……你好好休息。」
手上的毛巾忽然被重明接过。
他道,「我留在这儿照顾他。」
「你也滚,我不想看到你。」
虹双目痴滞得盯着天花板,重明立在他的余光里,那身影遮天蔽日。
「我不会离开的。」
「我叫你滚!」
「你是我的病人,向来都只有听话的病人,没有听话的医生。」
他是个医生,胡作非为的医生,胡搅蛮缠的医生,除非虹死,否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
重明将热毛巾摊到虹脸上,一瞬间令他窒息,等热毛巾拿开,他苏醒过来,方才脸上那些皱起的枯皮烂肉都被利落地收拾走,
扔进了水里。
然后又给他擦暖了手脚,就是不给松绑。虹由着他摆布,打从心里憎恶他,一个虚情假意的淫棍。
重明对虹的好,五爷见在心底,他看得明白,重明对虹有非分之念,而虹对他仍留有余情。
他心口忽然发闷,堵住了气儿,便赶紧离了屋子。
屋外积雪已淹至膝下,吞没草木生灵,足印所过之处皆是深深浅浅的窟窿,似连城的丘冢,一个紧挨着一个,一脚方从鬼门关
出,一脚又入了浮阎殿,走不尽的生死路。
文崇山这一生在外头走尽了万里长路,今日在家门前竟是寸步难行,一夜白了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