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着,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尽管如此,刘彻也知道,卫青绝对不象开上去这么平静。
事实上正如刘彻所想,此时的卫青眼前早已一阵阵发黑,头脑嗡嗡作响。被这样拖到大庭广众下示众,就好像是被扒光
了,拉到大街上走了一圈,那一道道的目光虽说一掠而过,对他来说不啻刮骨钢刀,痛得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住
自己的身形不至于倒下去。
“大将军,你看这样处理如何?”刘彻连问了两遍,卫青茫然不觉,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若换了平时,身边的人定会
悄悄提醒,但还今天这种情况下,谁敢来干这种事?
刘彻见卫青不答,也不发怒,笑着冲着王顺一扬下巴,王顺会意地走到卫青身边“大将军,陛下在问你话呢。”
卫青终于回过神来,却哪里知道刘彻问自己什么,不由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想是大将军累了,要注意多休息,回头叫人薰点安神的香料。”天子的脸笑得古怪,语气中是难以言喻的暧昧。
卫青知道他是在出自己的丑,应了声“诺”便再不说话,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流言世上最易传播的东西。
天子和大将军连续几天一起上朝后,两人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便在整个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不久,在刘彻的故意放纵之
下,大将军住在宫里的消息也已经人尽皆知。
其实早就有了征兆,大将军不是到现在还未成婚么?还说什么公务繁忙,却原来是这般!
这种流言对于天子来说,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实在无伤大雅。但却足以令卫青声名扫地万劫不复,眨眼之间,英雄变
成了佞幸,将军变成了男宠,云变成了泥……
从云端跌到地狱的滋味如何?刘彻盯着自己的手掌,掌纹深如刀刻,一道横纹将手掌分割开来——果然是可以翻云覆雨
的纹理。
朕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在这双手下,任谁也插翅难飞。刘彻心中升起一种残酷的满足,感到了难以言喻的
平静。
“王顺,卫青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奴才回陛下话,大将军早上起床后练了半个时辰剑,早膳后去了内朝理事,午膳直接在公署用了,晚膳前按陛下的意
思请大将军回来,他吃了三碗饭,两块煎牛肉,小半只兔肉,两碟素菜,一碗汤,看了会书,现在正在逗鱼,再一会王
大人就要去教大将军奏琴了。”
刘彻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立刻大为不是滋味,自己这几天心神不宁,他倒能吃能睡能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到底是谁在惩罚谁?
第107章:规劝
“大将军,下官告退。”王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收拾起琴匣,退出了清凉殿。
自从住进清凉殿后不久,刘彻便命王进天天来教卫青弹琴,虽然明知这是刘彻在故意刁难折磨自己,但既然无法拒绝,
卫青便索性不排斥,真的认认真真地学起来。
过去本就学过,现在重拾,很快就上了手,几天下来便能弹奏简单的曲调。
琴弦在指尖跳动,流淌出串串音符,令卫青的心绪渐渐平和。
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中挤进来。
“据儿,你怎么来了?”乍见刘据,卫青惊了惊。
“舅舅。”刘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飞跑着扑入卫青的怀中“舅舅,父皇为什么把你关起来啊,你做错什么事了么?”
卫青心中一痛,抚摸着刘据的头发,除了“据儿乖”以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舅舅,你给父皇认个错吧,认了错父皇就会放你的。”刘据一边哇哇地哭一边道。
卫青把刘据搂在怀中“据儿是一个人来的么?”
“母后就在外面,叫据儿一个人进来,她去找昨天父皇给舅舅求情,被父皇骂了,一直都在哭。”刘据越说越伤心,哭
声越发大了起来。
想到姐姐终于知道了这事,卫青不由得心中沉了沉,鼻子有点发酸,拍着刘据的脊背,柔声道“叫你母后放心,没事的
,据儿也不要哭了,你不是说要保护舅舅的么?那就要勇敢啊!”
刘据抬起头,小脸上满是鼻涕眼泪“据儿会勇敢,但据儿还小啊,没法保护舅舅,不如舅舅先保护据儿,等将来据儿长
大了,再保护舅舅?”
听到这话,卫青紧紧搂着刘据,将头埋进他小小的胸膛,几乎要流出泪来。刘据抱住卫青的头,把鼻涕眼泪蹭得他一头
一脸。
卫青长长出了口气,定了心神。错已认了千般,做过的没做过的,该认的不该认的,只要刘彻要自己认的都已认过,可
自己和刘彻之间的问题哪里是认错就能解决的?
“陛下还是少喝点吧。”看着醉态毕现的刘彻,平阳公主不动声色地将酒杯从刘彻手中夺下。
刘彻双手支住腮,闭眼嘟囔道“皇姐,朕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不要劝朕了,朕是不会放了他的,朕要他老死在宫里
,看他还敢这般傲慢。”
“陛下!”接着的是一声叹息“陛下,他是大将军,是大汉的首辅重臣,陛下这样……”
“朕知道,重臣嘛,就算是天子也该给点尊敬,但那是指别人,不是指他。”刘彻打断平阳公主的话,依旧不肯睁眼。
“怎么他就是例外了呢?”
“他是朕的人,朕想怎么样对他就怎么样对他,朕就是要他给朕记着。”刘彻说着,恨意又慢慢爬上心头。
“陛下,这样下去,卫青固然声名扫地,但时间长了,难免也会有人非议陛下,说君王失德。”本不想这样说,但刘彻
显然已经铁了心,而现在,除了自己这个亲姐姐,还有谁敢来劝刘彻。
“失德?朕怎么失德了?朕凭什么就失德了?如果朕把将军变成男宠,是,那是朕失德,但朕没有!朕是把男宠变成了
将军,这也算失德?”刘彻有些激动,他虽然有些发晕,其实却一点也没迷糊,脑袋清醒得很。
“陛下!”无奈地叹了口气。
刘彻却不容她说话“他凉薄是吧,朕就让他看看什么才叫凉薄;他傲慢是吧,朕倒要见识下一个男宠究竟有什么好傲慢
的!他也不想想,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奴隶,是谁栽培提拔他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居然忘恩负义!”
“陛下!”见刘彻又开始变得不可理喻,平阳公主加重了语气,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刘彻就认定卫青忘恩负义。
“不行,朕决不能让他好过,朕让他骗朕,朕让他培植亲信,朕……”朕让他震主!心里念着这话,却忍住没有说出来
。
“陛下!”平阳公主终于打断刘彻呓语般的叨念“陛下可知,军中男儿铁骨铮铮,谁愿服一个佞幸做自己的统帅?就算
迫于军令,勉强服从,也难有真心。这样一来,卫青就再也不能带兵了,难道陛下收复河朔控制了漠南,把匈奴逼到漠
北河西就算了,不想再打了?”
“带兵?他当然不能再带兵了,朕就没打算让他再带兵。”带兵干什么,再来独专军权?“想我大汉士马精良、将领如
云,且个个身经百战,哪个不能带兵,朕还非他不可了不成?他就老实做他的佞幸吧!”刘彻一边说一边故意发出嗤笑
。
平阳公主凝眸望着面容扭曲的刘彻,幽幽道“今日之事,实是臣姐之过,当年若不是臣姐将卫氏姐弟献与陛下,便不会
有这般事情发生。”
刘彻却象没听到她这话,直接用勺子舀起酒倒入口中,待那口酒缓缓流入腹中,才缓缓道“皇姐,朕过去错了,以为把
他和朕的关系藏着掖着是保护他,可他……”自嘲地一笑“现在朕才明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佞幸,他……才会真
正属于朕。”
昨天卫子夫哭着求自己来为卫青说情,却不料弟弟和卫青的纠葛竟这般繁复,平阳公主暗叹造化弄人。
“陛下,放卫青出宫吧,他毕竟是大将军,陛下不可能真的关他一世。世间俊美的男女多不胜数,改日姐姐再给陛下物
色几个可好?”
刘彻“扑哧”一笑,抬眼望向平阳公主“甚好,姐姐最知道朕,挑的人也最可心,这一点朕是知道的。”
“陛下是天下的主宰,就算放他出宫,也是要何时召见便何时召见,又何必一点余地也不留,伤人也伤己。”说罢看着
刘彻,停了半晌才试探般道“陛下,这样……朝堂军中都会乱的……。”刘彻若有所思,平阳公主识趣地不再出声。
其实刘彻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说是关卫青一辈子不过是气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彻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前思后
想,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太冲动,每每后悔,也想就这样放了他,一念及卫青冷淡的模样便又怒从心头起,收起了这心
思。
那岂不是成了自己先服软?
平阳公主这样一番劝说,也算给了刘彻一个台阶。
刘彻翻身下榻,虽然头脑有些发晕,却稳住身形走到窗边。
窗外绿叶荫浓,花簇锦罗,高柳鸣蝉,依旧恼人。
若是十年前,听到这烦乱的蝉鸣,自己定会喊“卫青,那蝉叫得太烦,去把它赶走!”卫青会如何呢?刘彻出神地想,
他定会用柔软的丝绸裹了棉花塞在自己耳中,然后一本正经地道“好了,陛下,臣把蝉都赶走了。”自己则会瞪上他一
眼,一边嘟囔着“你敢欺君”,一边将他拉到怀中搂着美美睡上一觉,还要让他不许动弹当做欺君的惩罚。
“皇姐,你说的,朕岂会不明白,朕……朕只是,只是……”只是不甘心,但这话却如何出口。
第108章:豪言
长平侯府。
听到车马声,门房从门缝中看出来。
“大将军,你回来了?”门迅速被打开,门房对着府内高叫“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看着家人们担忧的神情,卫青知道,从今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二哥,娘,娘不知道这事。”听了卫步见面的第一句话,卫青淡淡一笑“我累了,想回房休息。”
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无边的倦意让卫青的头一沾枕便昏然睡去,梦境恍恍惚惚,什么都不真切,只觉有几点冰凉
的液体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脸上,寒意刺入心底。
猛地睁开眼睛,月光侵润下,少年原本骄傲飞扬的眸子里盛满水光,那水光在亮晶晶的眸子前闪动着,渐渐凝成一滴,
从坚毅的面颊滑落,恰似纷纷坠落的星子。
“去病,怎么是你?”自漠南回来,霍去病便一直留在军中练兵,此时竟然跑了回来。军人擅离职守可不是小事,卫青
立刻紧张了起来。
霍去病借着转脸的机会,拭去脸上的泪水,强挤出笑容“舅舅醒了。”这些日子在军中,消息本就闭塞,加之人人都知
道他的脾气火爆,卫青的事一直都没有人敢告诉他。直到今天刘彻放卫青出了宫,部下兼死党赵破虏才旁敲侧击地告诉
了霍去病这事。霍去病一听,二话不说,立刻飞马回到家中,急得赵破虏直跺脚。
“你不待在军营里,跑回来做什么?你可知道这叫擅离职守?立刻回去。”
“军营里一点也不好,那些火头军煮的东西东西简直没法吃,去病以后不去了。”自己刚刚离开一个月,就出了这种事
情,怎么还敢走?
“那怎么行,你是校尉,练兵是你的本分!”卫青不禁急了起来。
“没事,明天我到宫里去跟陛下说说,我是侍中嘛,老是呆在军营里就没法服侍陛下了不是?”霍去病又笑了笑。
卫青知道刘彻对霍去病的宠爱,便也不再赶他“都半夜了,快去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进宫么?”
霍去病懒懒地站起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忽地转身这回“我那屋三个多月没住了,说不定被子都潮了,干脆今晚去病
就住舅舅这吧,反正榻宽得很。”说罢也不等卫青同意,便宽了衣袍,挤在卫青身边。
卫青往里让了让,霍去病立刻钻进了被子,侧脸躺着,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卫青。
卫青阖上双眸,面庞在月光的勾勒下既朦胧又温柔,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看在霍去病眼里竟似有几分脆弱。
霍去病难过得心都快要碎掉,伸手搂着卫青的脖子,轻轻道“去病喜欢舅舅。”
卫青已经有些恍惚,喃喃回应“舅舅也喜欢去病。”
霍去病闭上眼睛,将下巴放在卫青肩头,慢慢入梦。
“陛下,臣还是回宫里来吧。”霍去病一早进宫,劈头就是这样一句。
刘彻正在批阅内朝呈上来的奏疏,闻言放下手中的奏疏抬起头“怎么,霍大少爷这就烦了?”
霍去病点点头“什么都闹明白了就没趣了,还是跟着陛下好。”看似无意间,眼光在刘彻脸上打转,想要看出哪怕是一
丝的愧疚。
刘彻眼光游离,心虚地望向宫门外,见没有人影,这才积蓄起气势瞪了霍去病一眼“闹着要到军营去的也是你,不想去
了的也是你,你倒是跑了,营里的事怎么办?”
霍去病随手取过一支笔在手中把玩“臣把营里的事都交给赵破虏了,干这些事他在行。”
刘彻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不住往门外瞟。
“朝堂和军中都会乱的。”当日平阳公主的这句话对刘彻来说是当头一瓢凉水,把刘彻浇了个透,满腔的愤懑也平息下
来。
扪心自问,这些年卫青也外抗匈奴内主朝政,谨慎勤勉,确实没有对不起自己,就算这次独专军权触碰到了帝王的底线
,让自己又惊又怒,但事实证明自己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卫青还是值得信任的。
可恨的是那层凉薄!
刘彻打气般强调,自己这样对他,是恨他的无情,所以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但不管如何强调,却挡不住渐渐升起的心虚来。纵然他对自己无情,也是朝廷的大将军,自己确实过分了。
底气一泻,执拗的威势也弱了下来,当下叫王顺悄悄把卫青放了回去,却没有亲自过去。比之强他入宫时的气势顿时低
调了许多。
现在看到霍去病,便不自觉想到卫青或许下一刻便会进来,心中既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心虚。今天若真的见到,到不
知该如何面对。
“别看了,已经到内朝去了,不会过来。”霍去病漫不经心地道。
刘彻“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定定神,立刻反应过来霍去病的话“谁在看卫青了。”
霍去病吊起眉看向刘彻“臣没说陛下在看舅舅。”
刘彻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对他生不起气来“去病,你也不小了,还这么心性不定,朕看是该娶媳妇
了,卫长对你有点意思,你就尚主吧!”
霍去病正在琢磨怎么才能赖在宫里,一听这话吓了一跳“陛下,不是吧,臣还小,娶什么媳妇?”
“小?朕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大婚好几年了,好了,别扯了,朕已经给你开了冠军侯府,正在建着,等建好了你就搬过